小时候,我超级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常常为自己生活在湖边、生活在乡村而悲哀,总是盼望着跳龙门、上大学,离开大湖,离开乡村。
经过多年连滚带爬的努力,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终于挣扎着离开了乡村,来到曾经无限憧憬的城市。从此,我不再为锄草、施肥、收割而犯愁。
在城市的日子,为了生存,我经常压抑自己的小情绪,总想着:熬过去!我需要不断的面对各色人等,上司、客户、官员……检查、评比、参观……各式各样的会议、论坛,领导端坐其间,下属分坐两边,威严,端庄,气派,我总感到一种沉重的阴气,无时不透出种种商业谋划与猎杀的气息,工作中,尔虞我诈,你争我夺,不是为了金钱就是为了权力,脸上所表露出来的笑容都是虚假、阴险或奸诈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发现:远离了大湖,我的生命似乎成了一条断流的河,一块荒芜的地,总是在纠结,在回味,在反思……尽管在经济层面,我已经远离尘土,正在小康的路上飞奔,但在情感层面,依旧难舍乡土气息。我越来越怀念自己的底色,怀念我“缺吃少穿”的童年。内心里怎么也忘不了生我养我的那田野,那草垛,那小溪;忘不了那人,那事,那扯不清道不明的友爱、情仇与怨恨。睁眼故乡的灶台,闭眼故乡的炊烟,回荡缠绵。活不在当下,走不出从前。
我是从洞庭湖里走出来的穷二代,知道贫穷是什么滋味。也切身感受、品尝了没曾走出过洞庭湖的父辈的不易。他们无法摆脱生存的困难,穷湖僻壤作怪,柴米油盐犯难,愁字当头,难字阻道,怎会容易。我们及我们的后代也不易,因为农民意识,平均主义,攀比心理还在。我们从小靠勤劳、靠辛苦改变着命运,也着实在进步着。这些,都是靠不易换来的,且各自还在延续着各自的不易。农民,从古至今就没有容易的时候。
岁月匆匆,洗手的时候,光阴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光阴从饭碗里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光阴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走了……可是,洞庭湖依旧在那。于是,我读懂了大湖;也读懂了岸边的自己,认识到了大湖边上的我的渺小与短暂。打小我就在水流湍急的大湖里捕鱼捞虾,渐渐的让我挺起了脊梁,拥有处变不惊的力量,也铸成了我不服输的强硬性格——它是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营养剂,不可缺少的鞭策力。
乡村有傲骨也不乏柔美。
最美的要属那迷人的夜。田野是静谧的,而水稻就像一个个淡雅的少女,穿着一袭绿裙,站在沉寂的田野里想着自己的心事。瓦蓝瓦蓝的天空之下,宛如邻家姐姐,在干净清新的空气里起劲地成长、丰满,在明亮充足的月光里甜蜜恋爱。在娘殷切的期望里,成为七月丰盈的新嫁娘。老树屋檐不相争,水在河底月在天。好一个静。湖、小溪、水、老树、田野,再加头顶的月光,那就是我们大湖里静得出奇的充满诗意的夜。白天的我们打猪草,晚上的我们数星星。猪儿吃饱了会睡觉,星星累了会躲到云彩后面去。
美的还有村里的炊烟,那是村子在呼吸。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大湖边生活的臣民热情又好客,谁家来了客人,邻居们都会过来寒暄,天南地北,宾至如归。他们用帮你干活来表达真诚的感情,用自己的辛苦换来的烟酒招待邻居,尽显农家的淳朴善良。东家办喜事,不用麻烦下请柬,家家送礼祝贺全村同喜;西家老了人,户户放炮竹致哀一路送行。哪家不幸有个灾落个难,不用到家家磨嘴皮鼓动,户户送钱送物相助……
我的父亲,一生都与田野为伴,他就像大湖里那风风火火的鸟雀,犁田、插秧、割稻,在飞进飞出的身影中,用辛勤的耕耘来充填孩子们那快速蠕动的胃;母亲则永不停息的寻寻觅觅,育子、洗衣、种菜。我夜半梦醒,一定有父母的身影在陪伴,在柔和的灯光下,母亲带着顶针或缝衣或做鞋,用她的双手为我们披上绒绒的衣裳;父亲或扎扫把或忙竹篾。他们用日渐消瘦的身子,铸就了我们向往飞翔天空的灵魂。
村里美的东西说不完……
湖水可以以任何状态存在,大湖不可以以任何方式放弃自己。于是,从大湖里走出了一个个勤劳而又淳朴的人——这就是我们。
尽管父母已去世多年,老屋已不在了,但是,每次返乡,我总觉得父母亲还在那里耕田养猪种菜,总觉得母亲还会乐颠颠地走下台阶来迎接我。母亲仿佛还在拉着悠长的声调,起劲地呼唤该归栏的猪,该进窝的鸡鸭。摇曳的小油灯的光圈中,总觉得母亲还会起大早,为我赶汽车回城烧制一桌丰盛的美味。可是,时过境迁已非一日两日,一年两年,而这种牵心扯肺的思念,梦绕魂萦的怀恋,深入骨髓的凝想,早已酿成我美感涌流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