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忆一些经年旧事。晨光微熹中奶奶纺纱。奶奶着天青色斜襟布衫，襟前一字盘扣上别一对玉兰花。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将奶奶笼在鹅黄色的光晕中，她那白净清秀的脸，在柔光中，愈发显得温柔慈祥。奶奶一手摇轱辘，一手扶纺轴，动作是那样富有节奏和韵律感，似行云若流水。绣花鞋旁的簸箩里，雪白的棉花随着纺车的“咯吱咯吱”声，抽出一根长长的绒绒的白纱，好像那绵长的日子啊，也是这样一寸一寸纺出来的。
纺车给予奶奶受制于时间和超越于时间的汲养，一轴轴白棉线送到集市上换钱，依靠纺车，28岁就孀居的奶奶供养了一家老小的生活。在祖父离去的长长日子里，纺车，陪伴和关照了奶奶真善美的一生。
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忘了，内容也模糊了，有一场景却时常在脑中回放：四月里杜鹃啼遍千山，外面堂堂世界都是初夏，惟有阶沿的寸寸阳光与檐前新竹，照映得在堂前做针线的少妇如在水里画里。这时大门口走进一人，那少妇睄见了满心欢喜，和女伴说一声“啊，他回来了”，就把针插在胸前围裙上，一只手执着未做好的鞋面，起身迎接她那才从外地回来的丈夫。在无限的世界与无限的世人里见着了这个是她的亲人。
最寻常不过的情景，很奇怪自己却记忆深刻，许是潜意识中认为，那是祖母年轻时和祖父在一起的情形，亦或是自己内心之向往——朴素温馨的慢生活。人，往往于不知不觉中，随内心深处的召唤而选择性记忆。
我从学校毕业后，在一小学教书。彼时，正逢改革开放好时期。同学和朋友纷纷去了南方，干得风生水起，而我的干部编制问题尚未解决，虽从事着自己喜欢的工作，但一样的工作，不一样的待遇，总觉受歧视而深感自卑。外面世界的诱惑，现实处境的尴尬，让我很是踌躇：坚守还是离开?恰逢学校有一个进修名额，领导给了我，说是对我工作表现和成绩的奖励。
就这样去了江南一古镇。住在一家小旅馆，房里只有木板壁，床与桌椅。板壁上一点日光，静得像贴上金。床上铺的棉布枕被，洁白如雪。因为简单，因为年轻，早晨醒来，自己闻闻有股清香。桌上放着一本线装版《诗经》，一堆新上市的枇杷。
推开窗，五月的小镇紫气红尘，湖畔上千柳丝，汲水洗衣的女子走过，有睛天的润湿鲜明，旗下三轮车叮当，菜担花担和露带泥。太湖的水色素淡，堤上寂历禅院无人到，栅门掩着，里边石砌庭阶，桃花李花都开过了，那花呵，开时似欲语，谢时似有思，都付与了迟日疏钟。
一素色布衣女子，挎一竹篮巷口小立，轻吆一声“白兰花——”，软糯绵甜的江浙话，即便不买，也觉着一股幽香袅袅袭来。这样现世的，却又是生在一个大的风景里，人如晓风白莲。
我对这个上午已暌违太久，仿若我的余生，也沾染了它的清新，它的娴静，在往后的某个时段，能遇见一场淡蓝的风，将我的衣裙染上应景的色彩，就像普希金的诗句一样温柔：
飞到那里
到那蓝色的海岸
只有风在欢舞
还有我相伴
活得明白与简洁，都是力的艺术。我似乎找到了生命的图腾和精神的蕃园。在人生孤旅中，一个栖落低枝的生命，不再落寞卑微。
很幸运，第二年，机会来了，我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编制。此后，我一直于平凡的教育岗位，踏实努力地工作。波澜壮阔归于平静时，我有了一点闲暇时光，在所居住的小城，常常发现现世的美与好。细思量，这份美好也未必得风景的映衬，诸如买菜，早晨头还没曾梳，姊妹就来邀了，草草洗过碗盏，解下围裙，掠掠头发提篮就出去，外面满街阳光，菜场里皆是一片新鲜意，堂堂的一天里小小的盘算计较，亦分外有一种亲切，让人觉着，这日子啊，真真的清晴可喜!
暮春，一家人牵小狗在春光苑散步，脚下一层深红褐黄的樟树叶哗哗地响。一时间红黄绿渲染了大地，我们也走向了季节深处。莲湖、垂柳、紫藤萝，还有黄梅戏，悠悠地晃荡;廊桥、亭阁、假山，纵情狂奔的黄狗，在逆光中成剪影，一帧一帧旧胶卷开始回放：头带柳条冠摘紫藤花的女孩，盖上红领巾扮新娘的女孩，甩着父亲的长衣袖唱七仙女的女孩，顶着荷叶给男伢看衣的女孩……春风，吹醒了我心心念念的小时代。忽然很庆幸贴近故土，很多沉睡的美好不经意间就能复苏。
走慢些吧。我对爱人说。我们总是在一边留恋，一边失去。在一份春色里，我恍然明白了，原来慢下来，每个事物都可以永生，包括老街、纺车、春风……何况人间烟火?
“我用尽了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毛姆的话曾让我感慨唏嘘。经过了太久太深的岁月，淬炼过了，对世事看得通透了：真正的幸福，不是轰轰烈烈，而是平凡日子里，那些细微的美好;是面对各种际遇，内心的平和与安宁。
周末，和爱人推着轮椅，到老街转悠。父亲坐在轮椅上，孩童般新奇地四处张望。我问父亲，知道什么地方吗?父亲努力地想，挠着满头银发，使劲想，最后摇摇头。眼前的一切让他熟悉又陌生。一个严重萎缩的大脑，已无法判别世界。那日，送了西瓜过去，父亲吃了，问他什么瓜?“黄瓜”。见我笑了，他忙更正：“北瓜”。母亲笑着点点他的脑门：“北瓜，北瓜，你个大白瓜!”已分不清西瓜的父亲，街名定是说不出的。
突然，父亲叫了起来：“狮……狮子!”原来他看见了倒趴狮牌坊，“倒……倒趴狮街!”父亲兴奋又笃定地说。
爱人向父亲伸出了大拇指。我拍拍他的头：“真聪明!”父亲像孩童一般笑了，像我小时候得到父亲表扬一般笑了。三岁起，每天晚饭后，父亲就把我抱到他腿上，大手握着我的小手，教我一边拍手一边背唐诗。每当我一字一顿背出时，父亲总拍拍我的头：“真聪明!”
蔷薇色的夕阳，把父亲的银发染成浅金色，我抬头望一眼天：
爸，我给您念一首诗吧。
好。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