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参加了高考,当时录取率极低,我虽然成绩全班第一,但是离录取分数线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不幸名落孙山,最后被彤辉(陕飞)技工学校录取。这个结果也算是不错,因为陕西飞机制造公司是大型国企,待遇是陕南地区最好的,想进去并不容易,而我们毕业后,就会直接进厂,成为航空工业战线的一员。所以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吧。
技校位于一个山坳里,过去是设计所。校门口是一架大坡,站在坡上视线畅通无阻,周围十里之内的景物尽收眼底。我们这一届技校生都来自城镇(不录取农村户口),同宿舍的六位同学,四位(包括我)是汉中人,另外两位是镇巴的。由于大家年龄相仿,脾气秉性都差不多,又都是第一次离开家,所以很快就成为了“死党”,尤其是我们几个汉中人,整日里形影不离,被同学们戏称为“四人帮”。
一天晚饭后,我们哥四个站在校门口的高坡上观景,看到远处文川镇上的缕缕炊烟,产生了好奇心。议论起了技校和镇子的距离,大家的意见不尽相同,发生了争执。林平说有十里,魏杰估计有八里,苏兴华认为顶多六里,他们各执一词,谁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别人是错误的。我看他们争执不下,便建议去一趟,不就知道了。大家接受了我的建议,于是我们四个便下得坡来,沿着小路,向文川镇出发。望山跑死马,由于没有大路,我们只能沿着田间小道走,结果绕来绕去,走了不少冤枉路。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得出的结论是技校到文川镇,直线距离顶多四公里,绕来绕去肯定超过五公里。
这时候夜幕已经降临,镇子里的商店早已关门,街上的行人很少,仅有的几盏路灯发出的光非常微弱。我们在镇上转了转,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着走着,由于天太黑,我们又没有带手电,就迷了路。好在技校门前的大坡是附近最高的存在,借着时隐时现的月光,有个大致的方向。我们几个摸着黑像幽灵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可能是心里害怕,为了壮胆,大家讲起了“鬼”故事。魏杰说他姥姥见过鬼,青面獠牙,披头散发,没有下巴,眼睛大的像灯泡,发出幽幽的绿光。鼻子下面长着一张血盆大口,专喝人的血,尤其爱吃不听话小孩的肉。我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他小时候淘气,他姥姥编故事吓唬他的。
林平讲了一段他以前到他奶奶家玩遇到“女鬼”的事。有一天晚上他在他奶奶家门口不远的一口水塘边,与一个女子不期而遇。这个女子貌美如花,娉娉婷婷,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声响。仔细一看,竟是前几天投塘自尽的邻家大嫂。她是由于不堪夫家的长期虐待,而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她死后,为了报复丈夫家,天天晚上出来,准备将夫家人一个个拖下水去,吓得那一家人搬离了这个村子。林平讲得绘声绘色,就像是真的一样。但我清楚,他这是《聊斋》看多了。
我也给他们讲了一个我过去听来的段子:有一户人家婆媳不和,媳妇性格刚烈,受不得委屈。一天婆婆的翡翠手镯不见了,怀疑是媳妇拿了,丈夫也帮着婆婆说话。媳妇百口莫辩,感觉比窦娥还冤,便想不开,寻了短见。后来婆婆找到了玉镯,知道冤枉了媳妇,后悔莫及。媳妇死后,家里怪事不断,先是丈夫梦见媳妇鼓突着眼睛,吐着一尺来长的舌头,找他索命,吓得他魂飞魄散,从此以后,一病不起,不久就一命呜呼了。剩下婆婆孤孤单单一个人,有一天婆婆想打扫一下房子,到墙角拿扫帚,忽然墙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婆婆的手腕,婆婆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几天后,有亲戚到她家串门,看见婆婆只剩一副骨架了。
四个人说着说着,忽然看见前方一点火光,一闪一闪的,在暗夜中格外醒目。我们便朝着火光走去,快接近时,豆大的火光却熄灭了。这时我们才发现来到了一片坟地,不由得汗毛竖起,惊恐万分。正在心里紧张害怕的时候,突然,眼前站起了一个黑影,我们大吃一惊,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鬼呀”,我们哥四个,吓得四散奔逃。
当我们重新汇合时,已是技校门口的大坡上。一个个惊魂未定,面面相觑,十分的狼狈。一晚上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是恶梦不断。第二天上课时,总觉得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课间休息时,辅导员过来告诉我,校门口有一位当地的村民找我,让我一头雾水,我刚刚上技校,与当地人并无交集,找我的会是谁呢?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向校门口走去。
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村民蹲在传达室门口,抽着旱烟,手里还拿着一本书。见我过来,便问我是不是叫赵亚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将手里的书递给了我。我接过一看,正是我的《中外抒情诗一百首》,昨天晚上只顾“逃命”,把书丢了,都不知道。原来他是技校南边杨家山的村民,姓杨,曾经担任过大队的贫协主任,前一天去技校北边的联合村亲戚家帮忙,完事后,亲戚炒了几个菜,他们就喝起了酒,结果不知不觉的喝多了。这时天色已晚,他谢绝了亲戚的挽留,执意要回自己的家。就这样走到那块坟地时,酒劲上来了,便坐下来掏出旱烟锅,点燃抽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一块坟地,恰巧我们几个走了过来,把他也吓了一跳,酒醒了一大半。他灭掉旱烟锅,想看看我们是什么人,待我们走近一看,原来是几个技校生。他站起身来,想和我们打招呼。没想到把我们吓得撒丫子就跑,我的书掉了,自己还不知道,就是知道,当时的情形也不敢捡,还是“逃命”要紧。这本书是我几天前在汉中新华书店买的,扉页上写着:彤辉技校8112班赵亚勇。我们“逃”走后,老杨发现了这本书,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根据书上的线索,特地找到了技校,打算把书还给我。起初,他只是想把书交给传达室还给我,后来又一想,我们几个是刚刚离开父母的学生娃,没有什么生活阅历,担心我们真的把他当成了“鬼”,心里留下阴影,所以非要见到我本人,解释清楚,以消除误会。
我真的好感动,这就是贫下中农的觉悟。我突然明白了毛主席为什么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必要性。从那以后,我和老杨成了忘年交,他还送给我两盆花,并嘱咐我好好学习,早日成为航空战线合格的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