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清明近,又到祭扫先祖先烈时。一列列中小学生打着红旗,抬着花圈,走向烈士陵园;一簇簇祭祖人群手捧鲜花,走向自家坟地。我提着祭品来到陶奶奶坟前。
说是坟前,其实早已没有坟茔,只是我记忆中坟的遗址。这遗址上空一条气势磅礴的高铁和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一高一低地并行穿过,上面来往车辆川流不息,好不壮观。
高铁动工前,坟主们纷纷将自家祖坟迁往别处。但陶奶奶坟系无主坟,被夷为平地,竖起了高铁桥墩。
陶奶奶原籍安徽庐江盛桥镇,早年家境还算殷实,但抗战爆发后,日军烧毁了她家房屋,丈夫也死了。她带着两个儿子艰难度日。皖南事变后,新四军向江北发展,她大儿子参加了新四军,英勇抗战,在一次反扫荡战斗中负了重伤,有传言说他牺牲了。前赴后继,小儿子又参军了。小儿子来信说,哥哥还在,但他们不在一个部队。信中说,妈妈好好活着,等革命胜利了,兄弟俩回家一定好好孝敬母亲。但此后兄弟二人一直没有确切消息,传言倒是不少,有好有坏。但陶奶奶坚信儿子一定都在,只是战事吃紧,不能通信罢了。她要等儿子们回家团聚。
但是敌人不会让她安稳地做新四军家属,更不会让他们母子团聚。先是鬼子要捉拿她,她乔装打扮,将粑粑头发型改成二刀毛,逃到无为县一家帮工当佣人,在众人掩护下,躲过一劫。日本投降后,内战爆发,国民党也要抓她,她再次逃亡。这次逃到我老家村庄后,狠狠心改嫁跟了陶二伯。陶二伯说,索性跑远点,两口子便逃到江南大同圩,先在我家落脚谋生,直到解放后土改,分了田地,盖了新屋,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但陶二妈两个新四军儿子仍没有消息,这是她最大的心病,时常流泪。我父母劝她想开些,当兵打仗,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下边的话没好直接说出来。可陶二妈想念归想念,对儿子还活着却深信不疑。她是有根据的。她说,人在临死前后,他的魂灵是要在亲人面前显现的。可她从没见过儿子的魂出来,而她家别的亲人去世时,她晚上都见到了他们的鬼魂。陶二妈说的鬼魂现象农村人大多相信。现在看来,这大概就是所谓心灵感应,并不全是迷信。
接着又一个证据出现了。我老家远房一个二姑姑,她的未婚夫也参加了新四军,多年来也一直没有消息。二姑姑一直等到二十六七岁,还不见新四军哥哥回来,她站在村口遥望流泪。村里人十有八九都说她的新四军哥哥恐怕不在了。家里人急了,要跟男家解除婚约。但恰在这节骨眼上,新四军哥哥回来了,二姑姑破涕为笑。这给陶二妈莫大的鼓舞,她的两个儿子也一定还在。
陶二妈的后半生在她信念支撑下不停地打听和寻找儿子。抗美援朝打响后,政府号召百姓做军鞋,这可是她向儿子释放信号的好机会。本来每户只要做两双就够了,可她做了一双又一双,家里鞋料用完了,就主动请求帮助别人家做,村里人都很好奇。原来陶二妈做的鞋底与众不同,她在鞋底上做出图案来。我还记得其中一种图案叫“百果”。如果她儿子恰好拿到了她做的鞋,一看鞋底,就知道这鞋是他母亲做的。当然这种几率微乎其微,但她决不放过这个机会,不停地做鞋,结果她被评上了拥军模范。但打那以后,政府没再动员百姓做军鞋了,她问为什么,我们告诉她,现在军队都穿机器生产的解放鞋,不穿布鞋了,她很失望。
陶二伯去世后,村里对她实行了“五保”。但她不肯在家享受“五保”,而是提着竹篮,拄着木棍,以要饭为生,走遍天涯寻访儿子的下落。只要听到哪儿有新四军老战士,她都要去打听,向人家描述儿子长相、口音,以及参军年月,还特别介绍儿子参加的几次有名的战役,让受访者回忆,想从受访者的口中得到儿子的蛛丝马迹。
看到她举步维艰,吃不饱穿不暖的样子,我十分难受。我打算利用假期带着她去找原籍庐江和现在户籍所在地贵池两处的县民政部门,帮她申请烈属待遇。谁知她脸上写满了不愿意。我明白了,一旦确认了她的烈属身份,哪就意味着她的儿子不在人世了,这可是她最忌讳的。她宁愿自己活受罪,也不去享受烈属待遇。她说,只要儿子安安稳稳地活着,哪怕不认我这个娘,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听到这话我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多么高尚的母爱,多么宽广的胸怀!我决定从此不再提烈属之类的话。虽然我明明知道眼前这位疲惫而黑瘦的老人就是新四军烈属,可是如果让她获得烈属名分,不但不能使她产生享受的快乐,可能反而遭受更大的精神打击。她之所以能顽强地活到今天,不就是因为“儿子还活着”的信念在支撑着吗?
一次回乡,在江堤上相遇,她没认出我,以为我是村里某某,笑着对我说:“家才呀,我孙子结婚了!”我一听欣喜若狂,以为她找到儿子了,对着她耳朵大声问道:“二妈,你找到他们了?”谁知她说是梦见的。我发现她精神已不太正常了,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二妈,做个好梦也不错,说不定梦想成真呢!”这时她才认出了我,眼泪刷地下来了:“哦,是明全啊,乖乖,你就是我亲的了……”我说:“你就是我亲二妈!”
我知道她还要继续寻儿子,可能要出危险,便掏出笔记本扯下一页,写上她的姓名和家庭住址,让她揣在怀里。
果不其然,不出一年,她死在一个渡口岸边。那天她半夜精疲力尽地来到渡口,准备天明渡河到对岸那个城市去。她打听到江北那个城市的某个领导干部可能就是她大儿子,她一定要找到他。天亮时过渡的人发现她死了,脸上带着笑容。
当地人根据我写的那张字条联系了她所在的乡村,终于让这位烈士母亲魂归故里。
我将一捧鲜花放在高铁桥墩旁。那桥墩突然化作一座高高的墓碑,上书:故新四军烈士之母陶奶奶之墓。我朝“墓碑”行跪拜礼后,伫立良久,思绪万千,忽然诸多幻觉出现了,眼前一系列高架桥墩都变成了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战士的模样,这高铁、高速公路以及不远处的长江大桥都扛在他们肩上,整个中华大厦都是先烈们身躯在支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