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思念的季节。
秋风起,秋草渐黄 。
西乌珠穆沁草原上,九月的天已经有了些许凉意。站在秋水长天的米斯庙泡子岸边,天高云淡,四处飞来的水鸟恍然如昨聚集、逗留在半伸进湖中的沙洲上。不时有一个个小族群组成的雁群高高飞起,回旋盘转地飞起,又回转盘旋地落下。视线中,秋天的湖水细浪翻卷,近岸被水草一块块切割的水面上,不时有跃起的鱼儿响亮地翻起一朵水花的波纹,慢慢地漾开又慢慢地沉寂消失。秋风扫过的天空很干净,间或有刷刷飞过的翅羽声云淡风轻地掠过天幕的蓝。对于鸟类,这是一个迁徙前练习飞翔的季节,也是一年里食物充足能快速补充体能的最好时光。
湖边,两位老人的背影已经站了很久,风无由地掀动着两头同样的白发,微微扯着衣襟。辽阔的空旷里,秋风里的身影矮小、单薄。在高原的紫外线的照射下,两位老人目光专注地望着湖面,语声殷殷,雁雁…...鸭鸭…...一声声岁月如梭念兹在兹的沧桑里,满怀深切的渴望与期待。一声声,似乎仍隐含着一份难以放下的割舍和恒久的惦念。
2020年秋天,这是老爷子第一次陪老太太回到这里,隔了一个夏天,因为心中一份简单的想念,遂专门开车回来。岁月静好,运气好的话,希望能看见两只鸿雁回归自然后现世安稳的样子。
站在泡子的边上,老爷子背影微驼身体还算挺拔硬朗,老太太的腿则明显有些弯曲但依旧能够坚定。两头固执的白发迎着风,迎着湖水,就那样不停寻找祈盼着。等待的风中,除了能听见一两声嘎、嘎嘎的叫声从远处的湖面上断续传出,始终也没等来或看见那两只记忆里熟悉的影子!风吹动宽阔的湖水,可能是夏天降雨充沛的缘故,放置食物的沙洲已经被侵蚀淹没了大半部分,唯一能看见的是夏天留下的塑料笼子,半掩在落寞的沙滩上,触景生情处,依旧能让人怀想起初夏放飞鸿雁时的场景。笼子东边,被反复冲刷的湖壁上,几只体型特别的老鹳鸟分别立在泥岸的高处,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湖水,沉稳老练的好像几块立起的土褐色石头,一夏天就不曾移动过。
那天,不知道老爷子到底练没练会那首歌,秋风里,会不会对着湖水深情地高歌一曲《鸿雁》,唱给草原,唱给蓝天,唱给身边的湖水和天空上飞翔的鸿雁,亦或,唱给身边同样一头白发半生陪伴的老伴。因为那天是老爷子和老太太私人订制的专场,这些细节的推演,不在现场的儿女们已无从得知。后来我想,其实那天老爷子唱没唱过那首《鸿雁》,已不重要。也许,从站在湖边的那一刻起,相信在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心里,无论唱与没唱,都一定会有一首和《鸿雁》一样的重要的歌,在彼此的心里无声地流淌,直到天边的永远。
(一)
一直到今天,我都清晰地记着十几年前初听《鸿雁》时那份灵魂出窍般震撼的感觉。
一首歌藏在灵魂里,被珍视、被保存,能够成为牧人心中永久的喜欢并流传在草原上,这样的歌其实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多。
出于内心选择的偏好,这些年,无意刷见过很多抖音版《鸿雁》的舞蹈,有专业的,也有业余的,有群舞也有单人舞。因为喜欢,有意的停留中,看的多了,便会自觉陷入一种幻觉中,一曲下来,灵魂舒展,常常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很入味很享受。但过后,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是什么,作为外行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偶然的一天,刷抖音,却眼前一亮,恰好看见一个叫春雨的女孩子。音随舞起,鸿雁翩翩,身姿婉转行云流水间,那些随音乐起伏的沧桑、留恋、回味与忧伤,深情自然地通过肢体情绪的不断渲染,真实传递出了一份歌声中隐含的无奈与苍凉和种种心绪别离的不忍。女孩子舞姿优美自然,停顿、转折中始终给人以一种水到渠成浑然天成的节奏感。不仅令人拍案。
听一首歌,听到歌声里,然后听成了歌声中的人物、同故事、场景一同浮沉变换,一起忧伤快乐。于我,常常是一种无法拒绝的困惑自然。就像今天,在一曲鸿雁的歌声里欣赏一曲鸿雁的舞蹈,也同样有着一种自然的难以抗拒的代入感。只是,作为背景的一小片草地后透着城市隐约的影子,缺少了草原那份苍茫深远、辽阔起伏的衬托,也少了几分乐感中天地间该有的极目寥廓、苍凉坦荡的韵味。
我一直想,若是在草原上,找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地,九月,北雁南飞,蒹葭苍苍,由着春雨这女孩子,着一身略微褪色浸染着草地风霜的蒙古袍,一曲《鸿雁》,那歌中离别的感伤该不知会得到怎样恰到好处的表达与断肠。
也许,有一种歌,需要在草原上唱,合了那片山水人文的厚度,才能入心入肺的优美深沉,也许,有一种歌,只有在草原上用心倾听,才会有身临其境的呼吸和心跳。那沧桑辽阔的久远和泪雨潸然的亲切,不该仅仅是一种原生态的感觉,更是一种直击心灵渴望抵达的原乡情怀。我想,这种歌,应该就是草原上的歌吧。
这份感觉,就像草原牧人鲜艳的服饰,俗气的大红大绿中,只有在原生态的草原上,那份过于鲜艳的色彩才会耀眼夺目毫不违和。也许,这就是艳丽蒙古族服饰和草原关系的正确打开方式吧。唯如此,你才能理解一种色彩选择的内在逻辑。也唯有在这种逻辑下,你才会瞬间懂得那份透着民族自信与自然的美,那是鲜花一样的色彩,醒目、艳丽,以草原广袤鲜活的绿为底色,彰显的是一个民族审美的长久积淀与留存。
譬如,台湾诗人席慕蓉《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就具有这两种纬度的美。只要你试图靠近,无论是诗还是后来的歌,只要把背景切入或拉近到真实的原乡草原,那种瞬间契合爆发的感染和由此产生的冲击和震撼,就足以冲刷和撕裂一个人脆弱的内心。
真实的画面中,作为一名在诗中一直漂泊流浪的诗人,终于有一天,站在原乡的高原上,群山寥廓,大河源头的草野苍茫,天际的远方是文字里日夜牵挂父亲的草原,脚下是那条真实、梦回流淌的母亲的西拉沐伦,那种凝噎失声无法表达的震颤和心头无尽的失魂落魄,该有着怎样积郁的困顿和苍凉。作为歌者,山河依旧,物是人非,直面原乡再无法找回和失落的人文历史,想象百年风云激荡变幻的错觉与现实,心头又该交织着怎样难以倾诉表达的阵痛与撕心裂肺!
我一直这样认为,无论是《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还是《鸿雁》,亦或是其它优秀的草原歌曲,都具有这样直击心灵瞬间泪落的穿透力。因为,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其实都藏有一个隐秘的无法回归的原乡,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你流浪的灵魂,从天涯到海角,一旦机缘具备条件成熟或被一种偶然的媒介触发,便会唤醒心底沉睡的久远,形成一种让人无处躲避无法拒绝的心灵震颤与共鸣。
也许,这种歌,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歌者赋予了内在隐秘的深刻与张力,紧紧地和草原的一草一木、山川河流、历史人文纠缠捆绑,唱着、唱着,就会自然而然地把你融成广袤草原的一部分,再无法分割。而歌中依存的根与灵魂——或许就是每个人心中那片古老的不能再古老的原乡吧。
(二)
春天,塞外的天回暖得快,积雪好像在一两个陆续的好天气里一下子就化没了。一队队天鹅大雁、野鸭开始成群结队迁徙。每天清晨或晚上,如果留意,都能听见天空里迁徙的鸟叫声,抬头望去,会看见天空上一队队、一行行整齐的大雁、天鹅、野鸭在向北飞,就像小时候语文课本里学过的样子,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一字。但春天这样的好天气不多,每年候鸟迁徙时候,由于高原的气温不稳定,天气说变就变,肆虐的风也一场一场刮得勤快,不过,一场风不管脾气多大、多暴烈,遮天蔽日还是沙尘满天,好像都有着古老约定,多以三天为期,然后戛然而止。有时,头天晚上还恍如末日般天昏地暗、地动山摇的风,早晨起来推门一看,却是天蓝如洗的大晴天,风和日丽晴朗安静的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鸿雁被老太太捡回的那天,恰好就在一个这样的天气之后。起初,谁也没在意这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鸿雁,小鸭子在老太太手里,灰不溜秋像一个毛绒绒的小毛球。放到地上,就会像皮球一样四处犄角旮旯乱钻乱跑,一会也未曾消停过。
后来,当两只鸿雁长大放飞后,回想曾经的现在,当初那一只鸟儿和一家人因缘聚会发生的种种交集和故事。也许,从收留小鸭子的这一刻起,就是一种缘分的开始吧。
小鸭子是老太太早上送宝贝孙子上学时在回来的路上碰见的,其实离家并不太远,就在村子水泥路边上的松树地里,老太太说,她路过时,一眼就看见这只灰色的小鸭子在松树边上来来回回地跑,可怜兮兮地叫着,声音就像一个刚孵出蛋壳后不久却找不见鸭妈妈的孩子,急切而无助。老太太当时以为是谁家不小心跑丢的,怕猫给吃了,就顺手捉了回来。
据说,捉小鸭子的时候,老太太还看见一只在松树地里乱跑,她捉住这只后,再找另一只小鸭子就找不见影了,老太太说,跑掉的那只小鸭子贼精,看见人后,一声不吭连叫唤声都一起藏了起来。
回家后,老太太找来纸箱临时搭了个窝,把小鸭子放好,又放上小米和水,才发现不太对劲,这小鸭子咋有点野,灰色的小翅膀不大,却不停地在纸箱里扑腾。等老爷子早上遛弯回来一看,才知道这哪是一只小鸭子,分明是捡回来一只像小鸭子的鸟儿,至于什么鸟,老爷子也不确定,只能来来回回地猜,天鹅、灰鹤、大雁,野鸭,都像也不像。也许,鸿雁那时太小了,除了灰黑色多些,还带点鸡雏一样茸茸的鹅黄,更像一只刚孵出的小鸭子。养着吧,管它是啥鸟,放出去也活不了。于是,老太太干脆在窗户前给小鸭子隔了场所,精心地收拾布置一番。算是给小鸭子安了一个家。或许是心中惦记另一只小鸭子的命运,当天下午,送完孙子上学后,老太太自个又悄悄去松树地找了一圈,前前后后把那片不大的松树地转了个遍,仅隔了半天功夫,到底也没能再看见那只小鸭子的影子。在后来的日子里,谁也不知道,这无意中成了老太太心中一份惦记的心事。那些天,她无论每天送孙子上学,接孙子放学,还是去村口小卖部买东西,路过那小片松树地的时候,她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往地里瞅几眼,一直盼望着能再找见那只跑丢的小鸭子。这心事,她一直惦记了一春天,后来老太太自己说,她想给小鸭子找回那个伴,就是没给你们说。
这些话,儿女们只当老太太只是随口一说,敷衍之余,谁也没有往心里去。随着小鸭子慢慢长成一只半大鸭子,褐色的羽毛开始鲜亮,连翅膀上大片白色和黑色相间的飞羽都扎了出来,吃饱了没事就张开拍打晾晒翅膀,大家才知道老太太这是养了一只鸿雁。
老爷子说,春天鸿雁迁徙得比一般候鸟早,天气稍微暖和一点就开始往北飞,一般中途先找一个季节性的浅水塘或水泡子开始孵化后代,幼雁出壳后,春雪融化的水泡子也正好随天气转暖开始渐渐枯干,鸿雁夫妻便带着孩子往北迁徙。一般是选择一个没风的好天气,早上或晚上驮着孩子寻找另一处有水的栖息地。如果一次迁徙的距离远,中途大雁飞累了会带着孩子落下来休息,有时不巧遇上刮风等坏天气,小雁偶尔也会被风从大雁背上吹下来。老太太捡到小鸿雁大概就是被风给吹丢的。至于是不是真的,老爷子说他也是听人说的,口口相传,自己也没亲眼见过。
也许是平时天天听老太太念叨的缘故,说者无意,老爷子听着听者却开始上了心。夏初,五月节学校放假,老爷子开自己的宝马X5老年车拉孙子出去野,不知又从哪儿的水泡子边给老太太捡回一只受伤的水鸟。这鸟好看,皂头皂脑的一身中山灰,尖嘴,脖子打来那天就始终缩着,腿细细的像两根长长的牙签棍。鸟不大点,瘦骨嶙峋羽毛凌乱,可能因为有伤,除了偶尔进食,整天猥琐兮兮脏了吧唧往墙角那儿一立,形单影只又佛系得无精打采,有点像电视动物世界上微缩版的老鹳。老爷子自己说是捞鱼鹳,也叫老等,姑且一笑听之,也算是给鸿雁找了个和水有关的邻居陪着。
隔了不到半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山上管片的电工韩师傅来检修线路,茶余闲话,说起了老爷子家养鸿雁和水鸟的趣事,这一说,却无意中替老太太打听到了一起关于鸿雁的消息。
这消息被妻子迅速告知了老爷子,老爷子知道后行动更迅速,下午来山上后直接催促去养鸿雁那家,说是去看看,其实我们知道老爷子啥心思。地方不远,开车二十几分钟,原来就在韩师傅老家的村子。听那家女主人说,春天刚化冻时,她家男人起早去村前的旱河套往回找马,看见两只鸿雁领着十几只小鸿雁在沙滩上歇脚,大鸿雁受惊飞得匆忙,落下了几只小鸿雁来不及带走,碰巧被她家男人都给捡了回来,小时候养死了两只,剩下三只在笼子里一直养到现在。这说法有点像听故事,算上听老爷子说的那次,这是我第二次听到鸿雁能带雁宝宝一起迁徙的说法。大概也没人去细究过,其实上次听老爷子说的时候,我压根就没太信。
经过一番努力,事在人为,第二只鸿雁进家,老爷子终于圆了老太太一份心思。老太太高兴,做饭,送孙子上学之余,喂鸿雁成了每天家务之外最重要的营生,添食、观察、陪鸿雁说话,日子平淡中有不慌不忙的安然。和妻子隔几天回家时,往往会看见这样的场景,老爷子在屋里眯着眼睛用二胡悠闲地拉他的《赛马》或《花好月圆》,老太太隔着窗子在外面自得其乐喂她的鸭子。虽然早已经知道不是鸭子,但老太太就那样当鸭子养着,吃饱喝足,肥肥胖胖地养。每天和以前喂鸡、喂鹅一样,搅拌食物的木棍一敲,鸭鸭或雁雁地一喊,时间长了,两只鸿雁也满不在乎索性认了这名字,先是一喊半天或几遍才会慢吞吞挪来,后来一喊雁雁就来,再后来,干脆啥喊不喊的,听见老太太的脚步声就往网廊的棚门挤,小眼睛巴巴盼着,亮亮的只剩了期待。那场景,平实妥帖的让儿女们多了几分心安。
老爷子拉二胡,年轻时应该就有基础,毕竟也能算得上一位曾经的老文青。不知是不是为了怀念那时留存在心底未曾实现的梦想,还是岁暮后突然捡拾的本心,你说玩也好附庸风雅也好,这两年,不知啥时候又把这手艺从箱底拾掇出来,有时认真地拉,有时马马虎虎地拉。可能这几年年纪大了,图个兴致或为了找乐。反正,在儿女支持下,老年大学二胡班里一堆文艺的白发里又无端多了一个吱吱扭扭拉二胡的背影。
老爷子一般隔天上午上学,每天下午来山上种菜或整理葫芦架,周一和周五上午是去浴池泡澡的固定时间。偶尔上午没课或阴天下雨不来山上的时候,老爷子在家里会练一会二胡班留下的作业,乐谱是用旧挂历背面自己亲手抄的,挂在靠墙的衣架上,工工整整用大号黑笔标记的符号、音节、连接符醒目了然。不愿意练的时候,就刷抖音或K歌录歌,老太太鄙夷眼神里狼嚎鬼叫的那种。麦一开,耳机一戴,东边卧室瞬间变成了他的录音棚。录歌时,他嫌老太太说话烦,唱到关键处,如果恰逢老太太有事进屋,老爷子就会不停摆手示意老太太暂时出去不要打扰。岂不知老太太更嫌他烦,这时会自己拿个小板凳出去和她的两只鸭子说话,一边喂鸭子一边闲坐在自己的世界里。并随手用苍蝇拍将飞来的苍蝇灭掉。说来有趣,老太太每打死一只苍蝇,两只鸿雁就迅速捡起来吃掉一只,吃得津津有味甘之若饴。后来竟形成了习惯,只要一看见老太太拿着苍蝇拍坐到跟前,两只鸭子就乐颠颠地围过来,等着老太太打苍蝇吃。有时,两只啄菜叶或等着打苍蝇吃的鸿雁偶尔也会侧着头听一会窗子里传出的歌声,一副听得不解其意很奇怪的样子。
老爷子上学上得勤快。隔一天上午有课的时候,不用管,吃过早饭,厉兵秣马地收拾好那些发声的家伙式,像一名优秀的的不能优秀的三好学生,雷打不动的准时。有时,也随班级参加一些红歌类的节点活动,多在后排或乐队的边上,一身远方的侄女亲自给置办的唐装,喜气的中国红精神矍烁,摇头晃脑或闭上眼睛深情地拉,费力也陶醉。这样的时候只有不多的几次,但老爷子每次都会提前告诉女儿演出的时间、地点,话语中多多少少能听出有着隐约的兴奋与期待。于是,做女儿的也顺着这个意思积极回应,像老舍的茶馆,准时地去做一个捧场的观众,时间一到,精心布置的台幕前,一群兴致高昂的老头、老太太正襟危坐,画过妆的氛围像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等待着台下观众如潮的掌声。灯光一打,序曲由远而近,偌大的台上,指挥棒一压,弓弦齐整整一颤,咿呀或激烈的二胡声里,妻子的目光里,只剩下了一个人在演奏,一个满头白发穿着唐装演出服的老头,在一板一眼的悠扬或急促里,眼睛微眯,文艺细胞满满。那个人——就是她爹,一个时时刻刻装在女儿的目光里的老爷子。
(三)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大半年时间,两只鸿雁在老爷子的歌声和二胡熏陶下,被老太太养成了肥肥胖胖半大鸭子。顺利越冬后,第二年一开春,老太太嫌窗前地方小,鸿雁脱落的鸟毛和粪便也实在太脏,不知啥时候,两只鸿雁和一只鸟又被老太太折腾到前面房侧养鸡的网廊里。鸿雁活动的地方大了,也能短暂飞一下翅膀,但老太太养鸿雁的方式却没变。平淡的日子里,两只鸿雁加一只水鸟,在老太太眼里,开始渐渐变得比老爷子更有趣。例行送孙子上学后,每天,老太太把割回的野菜或小白菜用刀剁得稀碎,顺手再抓一把玉米面或养鸡的饲料拌上,然后一边敲着木头的食槽一边随口喊声雁雁开餐。也奇怪,两只鸿雁儿一只水鸟也听唤,只要一听见老太太喊的声音或脚步声,总是争先恐后地半跑半飞急急而来。若换了别人,食物再诱惑,两只鸿雁总是躲得远远的,直到慢慢熟悉了些,才会小心地蹭过来,一边歪着脖子警惕地瞅着你,一边在外围不停地踱来踱去打转,小眼神精明闪亮地盯着,仿佛时刻在揣度着你的心思。下一刻,在你不经意的一瞬,冷不丁啄上一口就跑。那只猥琐的水鸟儿倒是没有啥变化,伤好后多了几分精神也适应了环境,开始啾啾唧唧地叫,走路一蹦一跳的,形象倒是一点也没变,猥琐的始终像一个油腻的老夫子或中年大叔。
没生病的时候,老爷子也玩石头,买石、制石或刻个闲章,家伙式置办得齐全,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刻刀,砂纸、石蜡,打磨抛光的工具,戴一副老花镜,镜腿上学究般系着一根绳儿,一堆一堆地刻。手艺倒是一天天见长,说实在的精品真没看见有几个,到底只能说是一份寻常心境里的爱好。刻好那些闲章闲意后,老爷子总是眯着眼睛拣一些自己满意的,对着窗子的阳光按下大红的印泥,在早已准备好的本上钤下印签。然后,再用卫生纸或细布、纸巾擦去印泥,细致地涂腊包好,古玩一样收在亲手挑选的硬皮酒盒子里,积攒的成就满满。若是年节时儿女们回来,或平时有同道来访的老友,话题中恰好聊起石头或印章,臭味相投处,老爷子也会煞有介事地显摆,敝帚自珍地搬出那些酒盒子,慢腾腾打开,一块块拿出摆弄给你看,然后又小心地收起。那神情像是破例给你瞧一份深藏于家中辈辈传说谁也没见过的祖传古董,有着足够年头的值钱与珍贵。如果你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你会发现,此时老爷子显摆的脸上会有一份刻意藏起的得意与开心。
好像是四五年前,不确定是啥时候,老爷子突然不玩石头了。发现这个变化后,起初,我以为老爷子这是在一件事情上玩腻了,或是生病后肺部怕粉尘感染,容易诱发咳嗽等因素,主动规避的选择。其实不然,几年后,才知道这都不是主因。原来老爷子在一帮同道的撺掇下,出师不利,玩石失手,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跟头。那几年,全国经济一片大好,时兴玩石头,炒石头发财,老爷子跟风玩巴林石,结交一帮同道老头隔三差五四处征战。一块不知二手还是几手的巴林石,被老爷子相中了,一帮老头说有鸡血,兴高采烈之余,在大家打鸡血一样起哄鼓励下,石头被老爷子鬼使神差买下,搬回家后,背着家人偷摸着开始鼓捣,期待能有激动的斩获,鼓捣到最后傻眼了,别说鸡血,紫云,连好一点的冻料也算不上。这一下,老爷子一下子亏了大几万,啥心情,懊悔还是心痛,谁也不知道。几万块钱在石头市场上的玩家看来只能算个零头,但放到老爷子身上肯定败家的肉疼,最关键的是绝不能让家里的老伴知道,那可是有他口中所谓扒皮的待遇等着。于是,只好瞒下悄悄不玩了,个中缘由根本就没敢给老伴、儿女透漏一丝半点风声。随着时过境迁,或者说老爷子觉得风头已过不说憋着难受,直到今年,老爷子才悄悄告诉了女儿。间接的只能算是个真相小白。
鸿雁喜水,无论冬夏,一盆水往往刚喝上几口,两只鸿雁就已经争先恐后迫不及待挤进水盆里开始洗澡。兴奋的水花飞溅,盆仰水翻。满满的一大洗衣盆水,连洗带扑腾,往往用不了两天,绝对只剩下个泥底朝天,空空如也。那只夫子般油腻的鸟由于个头太小,只能在一旁干巴巴地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等两只鸿雁玩够了,才能抓住机会迅速地跑过来喝几口,趁势理一理呛乱的羽毛。
随着两只鸿雁一天天长大,老两口没事时开始为哪只是公雁哪只是母雁操心。一开始,以为先养的那只是母的,毛色偏浅,概率大一些,后来发现,毛色深的那只对它根本就没一点关爱和好感。脾气也随着相互争抢食物越来越大,甚至连眼神都多了几分戒备的敌意。再大一点的时候,两个家伙就更不对付了,青春懵懂互不服气,不时为了争抢食物追逐、争吵、互啄,并不停向对方发出嘎嘎尖利的警告声。借着个头稍大,后来的一只鸿雁在争斗中渐渐有了优势,开始欺负稍小的那只鸿雁。庭院深深,两只鸿雁敌意越来越明显,老爷子老太太一看,这还琢磨个啥,一个槽子拴不了俩叫驴,不用猜两个家伙性别多数一样,大概都是公的,要不天天掐个啥劲。
俗话说,天糟有雨,人糟有祸,大概鸟也不例外吧!这不惩罚跟着就来了。一天,两只鸿雁吃饱了相互看不顺眼掐架玩,由于网廊里多少能飞几米,几圈下来,一只鸿雁误打误撞找个缝隙撞飞出来,好在院子天井上面都装了透光的玻璃风挡,飞不出,鸿雁只能满院子乱飞。老太太腿脚不便一个人在家捉不住,只好关闭好门窗等老爷子回来帮忙,雁飞狗跳折腾了半天,才合力将其抓回去关了禁闭。亡羊补牢修补好漏洞,谁知没几天,那只稍大的鸿雁又借老太太打开棚门喂食时趁机飞了出来。这回惨了,在老爷子建议下,老两口一商量,一剪子把这只称王称霸不识抬举的鸿雁飞羽给剪去了一部分。估计不到下一个换羽季是飞不起来了。
(四)
平时,老爷子也读书、写字,在纸上随手记一些日常生活的杂事,多是些药名或一些怕忘记的日期或人名电话号码之类。桌子上,那些堆积着书、纸张,砚台、笔架等涉及或象征文化的杂物乱糟糟摊开,衬着一份老三届特有的高深莫测,时代感、年份感气场十足。如果是外来的客人,多半没人相信,这会是一个种了半辈子菜的农村老头,分明是一个刚刚退休的革命干部或一修养颇深的知识分子。但现实往往就这样切割得出人意料,那时,囿于出身的阶级不对,大潮滚滚,命运也好,时代也好,却从来都没给过他向上改变的一个机会。在风云变幻潮起潮涌的时代中,无论个人怎样挣扎、努力,那宏大叙事中的一粒灰都不可避免地落在他头上,蹉跎半生。不过,相比那一代同龄人,老爷子的文化功底还真是不错。底子在,爱学习,凭自己的努力终于加入了向往的组织。接受眼花缭乱的新生事物也快,尽管生病后步伐大不如从前稳健,也能不忘初心努力跟着时代,玩微信,刷抖音,全民K歌,一个不拉,横向比确也算的上平凡多舛中少有的出类拔萃。
老爷子桌子上还有一道另类的风景,花镜特别多,按说这个在过去不识字的年代可算是学问或文化人的象征。即便现在好像也多多少少沾染着一点点道统传承的诙谐味儿。至于桌子上那些花镜到底有几个,谁也弄不清,反正无论刻章、读书、写字,老爷子除了眼睛上戴一个外,桌上敞开的眼睛盒里总还有一个老花镜,若拉开怀前的抽屉,还能找出一两个老花镜来!想来也有趣,后来这些老花镜倒是方便了我,当我的眼睛也不知不觉落魄到不得不戴上它们的时候,回去时,随便寻一个一戴,差不多刚好也能看得清晰,也省去了随时自备的麻烦。
花镜边有书,有过期的商场超市优惠活动的宣传小报,老爷子过去订购的旧杂志,书是常年摊开的样子。一摞《炎黄春秋》的边上,放着一个长柄的放大镜,这是老爷子日常桌子上的标准配置。如果没记错的话,放大镜好像有两个,一个是铜柄,还有一个是黑色的塑料柄。我推测,放大镜原该是老爷子看书时用的,当然也用来放大欣赏自己篆刻好的闲章闲意。偏学问艺术性的角色多一点,后来随时间的演变,好像更多褪化成了用来放大各种各样规格的药盒和大大小小药瓶上的说明了,实用性反倒更多了一些。
老爷子喜欢唱歌,歌声嘹亮。中音不错,字正腔圆,略带磁性,基因里自带文艺细胞。这几年一直在手机上玩全民K歌,也录音发视频,上万的粉丝,互动起来常常乐此不疲。听妻子说,老爷子年轻时唱得更好,好像还经过专门培训,曾被当时的内蒙古文工团相中过,因家庭和其它原因,不知后来咋没去成。那个年代,多奇闻轶事,这个应该属于老爷子的隐私,没好意思去问,不过,在日常边边角角的说话闲聊中,也多多少少知道些大概。
老爷子唱的歌多是那个年代的老歌《乌苏里船歌》、《牡丹之歌》、《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等。后来,也与时俱进唱一些他喜欢的流行歌曲《敖包相会》、《父亲》《常回家看看》,《滚滚长江东逝水》。我曾听过他在山居西餐厅唱过《鸿雁》的段落,歌词不是很完整,好像没练熟吧,嗓音和腔调倒是合着音乐的节奏拿捏把握得很接近草原那股子悠远沧桑的感觉。
在我听来,老爷子最拿手的还是那个特殊年代的语录歌和一些红歌,配上他夸张的肢体动作演绎,写实、传神而又诙谐。譬如,《我们走在社会主义大道上》,《大海航行靠舵手》等。其中最具神韵的应该是《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一首歌完完整整唱下来,旋律优美,极富个人情感,颇具几分那份并不久远的时代味儿。
(五)
夏天的时候,老爷子和我一样喜欢去草原玩,有时,放假不忙时,是我和妻子开车带着他兜风,有时是他自己和宝马X5帮的一帮老头结伴去,基本上年年如此。从一开始的四处瞎逛找石头,跟着时令采黄花菜、蕨菜、捡蘑菇,到后来的天南地北走亲访友逛风景,老爷子的心是越玩越野,路越跑越远;特别是生病后,胆子也越来越大,从几十公里,上百公里的一日游到几百公里近千公里的两日、三日游。一辆宝马X5老年车,一天开几百公里如小菜一碟家常便饭。几年下来,车换了两个。周边乡镇、旗县哪有好玩的人家基本上转了个遍,有年轻时做木工活去过或呆过的地方,更多是周边从前没条件去听说过的地方,风土人情掌故、沟沟叉叉掺杂着旧事旧忆,门清得如数家珍。甚至更远处的草原也比我去的地方多得多,最远的一次,人家一次消失了三整天,只剩了个电话联系。凌晨一大早从林西出发拉着老太太和宝贝孙子,一家三口悠哉悠哉经西乌珠穆沁旗、东乌珠穆沁旗直达珠恩嘎达布其中蒙口岸。晚折宿乌里雅斯汰镇,410公里连开带玩。第二天,沿207线驱车西行267公里至锡林浩特市,转303线经阿巴嘎旗、苏尼特左旗、苏尼特右旗、夜宿镶黄旗,车行486公里依旧精神满满。第三天从镶黄旗经正镶白旗,正蓝旗过桑根达来、克什克腾旗返回,车行379公里,三日游平安回家完满收宫。扳着指头大体一算,老爷子是真厉害,先斩后奏自由自在出行游走在草原上的城市之间,三天1500多公里,开了个儿女们心惊肉跳有苦难言!关键是还一点不能说他,只能电话里胆颤心惊地压着声音千叮咛万嘱咐,爸,慢慢开,边开边玩,别着急,累了就找地方歇着,电话里一遍遍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商量,生怕老爷子一恼气切断了电话联系。
经事后推测,这次行程,作为主谋的老爷子不知和老太太密谋策划了多久才终于得逞。经过这次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后,心满意足的老爷子总算消停了些,不再出格。即便出去玩,也多是早上出去下午回来那种,在周边转悠转悠,时间也大致掌握在多半天左右。儿女们知道拦不住也不再阻拦,特别是老爷子生病后,身体恢复得不错,虽说体力差些,但开车却无大碍。于是,索性顺了他的心。这一放开,传奇来了。今年夏末秋初,老爷子忽有一天临时起意,要去东乌旗乌拉盖开发区六小舅子家那儿,要女儿给备一份苞米、葡萄、西红柿、黄瓜等家里的土特产带上。这次打的旗号是去看看买点正宗草原白蘑,走亲戚的理由名正言顺。而且提前已和他白姓朋友约好,第二天凌晨结伴出发。这一去单程近500公里,在乌拉盖吃了两顿饭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两个老人两台老年车又是500公里平安归家,车上连半斤草原白蘑的影儿也没见着。本以为本次出游到此为止,老爷子咋也得歇上两天,谁知人刚到家,老爷子一个电话打给女儿,让再准备一份家里时令的土特产,明天他要返回去东乌旗乌里雅斯汰镇看望他一位多年前的旧友。错愕之余,原来一天前途径东乌旗时,老爷子顺便给旗里那位久没谋面的朋友家打了一个问候电话,朋友不在家,孩子接的,说她父亲去锡林浩特了,今天下午回来。老爷子下午回来时没在意直接开回了林西,老朋友以为老爷子还在乌拉盖,于是打电话询问让他去家里。老爷子不好解释说已回了林西,只好回说明天去看他。这回女儿真担心了,老爷子这是真能折腾啊!这刚回来,明天又走,而且单枪匹马一个人,不担心是瞎话,老年车安全系数本就不高,再说两天刚开了1000多公里回来,身体也受不了啊。起心动念间,老爷子执意已决,断然拒绝了女儿要陪着去的请求。那晚上,不知道老爷子回家是咋给老太太做通工作的,第二天凌晨四点,老爷子一人一车,九点女儿打电话的时候,人家已经坐在了东乌珠穆沁旗朋友家里。下午五点多又顺利开了回来,这一来一去刚好又是500公里长途奔袭,无论从战略上还是战役战术上都取得了一份哑口无言让人出乎意料措手不及的效果!
老爷子出去玩,从不亏自己。头一天晚上备好面包、牛奶、烧鸡牛肉干等食物,再买上小零食、水果、拿上盛满开水的暖瓶、水杯、毛巾等用品,丰衣足食准备充分后,第二天一早连招呼也不打就悄悄出发了,儿女们根本不知道,往往当你发现家中无人,担惊受怕开始打电话的时候,人家早在几百里以外了。事后,担心之余,儿女免不了数落埋怨,老爷子却振振有词大不以为然,全然忽略了自己是一位有着七十五岁高龄的病人,理由和中气一样充足,我自己的车,开着方便,想上哪儿溜达就去哪儿溜达,谁也管不着。告诉你们担惊受怕,这也不行那也不让的,走着都费劲。语气中一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样子。
(六)
时光倥偬,转眼间,在老太太的照料下,两只鸿雁终于蜕变成无忧无虑的成体大雁。因老太太腰椎做过手术,腿脚不便,冬天喂雁时接连摔过两次跟头,好在千幸万幸并无大碍。被老爷子看在眼里,遂暗暗动了放掉或处理掉鸿雁的心思。先是不动声色地做减法,在去草原玩的时候找个有水的地方偷偷放掉了那只猥琐的的水鸟。后在一次次有意无意的启发、诱导下,经过细致耐心的沟通,终于和老太太达成一致共识。赶在秋天迁徙前,放飞鸿雁,还两只鸿雁蓝天飞翔的自由。
放飞鸿雁的那天,全家隆重陪同,三台车,四家十口人外加一个装两只鸿雁的笼子,仪式感满满。经过商量,地点选在了有鸿雁繁殖栖息的米斯庙泡子,那是一个西乌珠穆沁草原上水草丰美适宜水鸟活动的小湖泊。
车静静停在泡子边的草原的便道上,夏天的米斯庙泡子水天一色风景秀丽。泡子不大,几平方公里的样子,一条连接湖闾的季节河千辛万苦流到这里,已用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裸露黑泥的河道。周围茂盛的草地上,有成群吃草的马群、羊群围着湖边游荡。好像很久没有下雨了,草原上的天空湛蓝,微微漾动的水面倒映着大片大片洁白的云朵,又在湖水的远处和空中的云无差别地连在一起。一群群水鸟挤在半伸进湖水的沙洲上,随着有人走近,多米诺骨牌一样刷刷地飞起,有的飞进更远处的湖里,有的则直接冲上蓝天开始贴着湖面一圈圈盘旋翱翔。依次带起一阵阵纷乱嘈杂的鸟鸣。湖面上,浅水区的水草和水藻类聚集的地方呈现出粘稠的绿色,湖中心开阔区的水域则清澈安静地泛着玻璃样青碧色的层层微澜。远处一片片游动的水鸟里,没能看见天鹅,大致能区分出的种类有大雁,绿头鸭、鸿雁等。只有成群像燕鸥样的水鸟队伍庞大,飞起后在天空迅速组团又不时低低从头顶掠过。不知什么时候,一对灰鹤意外地从远处的草地飞过来,姿态优雅地伸着长腿不慌不忙飞过湖面上的碧水蓝天,最后定格在手机的风景里。滩头四散而逃的则是一些体型相对较小不认识的水鸟,始终和你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其中也有老爷子放飞的那种猥琐的鸟儿,几个或十几个纠集在一起唧唧叫个不停。
老太太拿出备好的小米,玉米渣等食物,将两只鸿雁未用完的余粮倒进平时喂鸿雁的塑料盆里,嘴里不停念叨着,并用鹅卵石将塑料盆牢牢固定在水岸边。
第一只鸿雁被老太太从笼子里抱了出来,是剪了飞羽的那只,在地上熟悉了一小会环境后,随着老太太一放手,鸿雁象征性地一张翅膀跃入水中,在老太太雁雁的嘱咐声中,鸭子一样稳稳地游进水里,兴奋地在浅水的岸边水草里横向转着圈,并不时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嘎嘎声,好像在话别,又好像在呼应寻找远处的同类。不一会,终于确定了方向,用身体分开水藻,目标坚定地向湖中心有鸿雁叫声的地方快速游去。
第二只鸿雁从手中飞起时,原准备是留给老爷子放飞的,谁知意外的简单,老爷子的宝贝孙子说他要放,一下子就从笼子里把鸿雁拎出来,由于动作太大,鸿雁受了惊吓刺激,没等张手,剩下的一只鸿雁已经挣脱控制扑打翅膀瞬间飞了出去,斜斜地飞向了湖的另一面,时间静止在目光里,在鸿雁飞入水中的一刻,空气里仿佛只剩下老爷子对一只鸟一遍遍反复嘱托的叮咛和祝福!
两只鸿雁终于回归了自然,开始寻找自己的族群,那飞远的一只,已经接近了湖西边约有八、九只小群的鸿雁,而剪了飞羽那只,循着雁群的叫声,也正游向东边大群的归宿,也许,在成为族群新的一员后,迁徙时就能换出新的飞羽吧。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目光里,直到一东一西的两只鸿雁在雁群的边上游成了一个黑点,老爷子和老太太还依旧并排站在沙洲的水岸边,眼睛盯着鸿雁的方向,那一刻,隐约有点伤感。我发现,老爷子和老太太忽然落寞的背影里满是沧桑的留恋和不舍!
是该离开了,湖面上鸿雁声声,彼此呼应,嘎、嘎嘎……已分不清是放飞的两只还是雁群发出的声音。天空中躁动的水鸟也适应了环境落回了湖面,重新变得悠闲安然。周围喝过水后的羊群、马群、牛群不再哞叫开始陆续走向远山。接近中午时,天气逐渐变得热烈,阳光下,湖面像镜子一样开始明亮、灼目、刺眼,热浪袭来,四周的声音恍惚一下子突然变得沉寂。
真安静啊!
此刻的米斯庙泡子,蓝天、白云、草原,足够容纳内心波澜的辽阔,都显得那样唯美、和谐、自然——
安静的,除了天上的风,一动不动的云,只剩下一湾清亮的湖水和零散起伏的鸟叫声。
.202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