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远远的挂在地平线上，周围铺满了星星点点火红火红的羽绒，猫儿就蹲在窗台前，尾巴尖儿一摇，一晃，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橘红色的光斑。
“你又蹲在这里看落日?”我走到窗边的摇椅上坐下，手指顺着猫儿的脊背抓住了摇晃的尾巴尖儿，揉揉捏捏。“我喜欢看落日。”猫儿的耳朵向后抖了一下，没有把尾巴从我的手里抽出来，也没有回头，看着落日淡淡地说。我也不言语，手里捏着它的尾巴，一起看着那轮圆圆的太阳一点一点，从地平线沉落，只剩下孤零零的几点火红，不知所措。
猫儿是我成年的时候，福利院给送来的。我们这儿只要有人成年，福利院都会送去一只猫儿，当然，猫儿的毛色、性格等等一概没得选，运气好的人大概会分到一只毛发柔顺，性格也很乖的猫儿，而有的人可能就会收到一只脾气暴躁，长相稀奇古怪的猫儿。但不管是什么样的猫儿，都得养着，随意丢弃的话可是要坐牢的。
我的猫儿送过来的时候，被装在一个小小的，打着几个潦草的小洞的盒子里。正和快递员签收呢，一旁放在地上的小盒子就发出了爪子挠纸板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不厌其烦。我皱着眉，龙飞凤舞地在盒子上签上了名字，伴随着“谢谢”和重重的关门声，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剩下了我，和一只会发出声音的盒子。
“……妈?”盒子里突然发出一道稚嫩异常的声音，犹犹豫豫的，带着某种不确定，挠着我的心底。我拿来一把剪子，小心翼翼地划开层层缠绕的胶带，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迫不及待地钻出来，圆溜溜地大眼睛四处张望。我拿着剪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颗脑袋，说不上来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它的毛发短短的，像是在洁白的画布上铺陈着大朵大朵橘色、黑色的墨一般，圆溜溜的眼睛仿佛一对视就会融化，我的心立刻就软成一片，手下加快速度，将猫儿从盒子里“解救”出来。“妈，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吗?”它好像很自来熟，很快地就开始巡视它的领地，四处溜达，大而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慢慢踱着步子，跟在它的身后，看它踉踉跄跄的步子生怕它磕了碰了。“对，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点点头，而后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没有准备猫碗猫窝，望着它撒欢的背影有些犯愁。“你要不要今晚和我睡一起?”猫儿回过头，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妈，我可以和你睡一起吗?”于是猫儿来的第一个夜晚，我俩一起躺在床上，我怕压着它离它老远，它就没脸没皮赖在我身边，一人一猫倒是和谐无比。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陆陆续续地添置了许多猫儿的东西，有大部分猫儿都有的，有我喜欢的，还有一点猫儿自己央着我买的。奇怪的是，大部分猫儿都玩的玩具它却不太喜欢，反倒是喜欢那些没用的塑料袋和纸箱子。看着花了许多钱买的昂贵玩具就这么被它扒拉两下就丢到一边，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工资就没有多少，省吃俭用都花在猫儿身上，偏生人家还挑这挑那，为此我俩吵过很多次，每次都是我抹着眼泪，看着猫儿气鼓鼓地摔门出去。其实猫儿大部分时候都是很乖很听话的，偶尔会神经兮兮跳来跳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拆家弄得一片狼藉，被我揪耳朵教育的时候也会梗着脖子说自己没错。但我心里清楚它是爱我的，就如同它心里也知道我是爱它的一样。
后来，猫儿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还记得上学前的那个夜晚，猫儿兴奋绕着我给它买的小书包转圈，不停地闻着，尾巴尖高高地扬起而后微微垂下一点弧度，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将拉链拉开，合上，又拉开，又合上，不厌其烦。“妈，学校是什么啊?”我歪在一旁的沙发里，好笑地望着猫儿，“学校，就是能让你以后赚很多猫条和罐罐的地方。”猫儿圆溜溜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迈着小短腿跑到我身边，尾巴亲昵地缠绕着我的小腿。“妈，我喜欢学校!”第二天，我把眼底满是黑眼圈，却依旧神采奕奕背着小书包的猫儿送进了校门。圆鼓鼓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睛却严肃地瞪着，整个猫庄重到不行。“妈，你等我，我一定会赚好多猫条和罐罐回来!”我蹲下来揉了揉猫儿毛茸茸的脑袋，它却向一旁歪了歪，嘴里嘟囔着，“好了，妈，大家都看着呢，我可不是小猫了。”我只好收了手，转而拍了拍它的小书包，“好，妈等你放学。”我回到家里，却觉得空落落地仿佛心里缺了一块般，直到坐在沙发里，手下柔软的布料里粘着猫儿的一小撮短短的毛，突然就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冷清了。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望着镜子里有些不知所措的人，叹了口气，猫儿只是去上学了，往后，也总是要离开自己的。我仍旧像猫儿来之前一样，工作，吃饭，午休，工作，只是越到傍晚时，心里忽的就雀跃起来，望着咕嘟咕嘟翻泡泡的锅，嘴里忍不住哼着不成调的歌儿。“妈，我回来了!”“啪!”锅里的泡泡忽的就炸开，伴着一道我想了很久的声音，响起。放下锅铲，转身，蹲下身子，张开怀抱，一只轻轻的身影就朝我扑来，接了个满怀。“好了，这么大的猫儿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嘴上这么说着，手却一点儿也不想放开。“去把书包放下，洗手吃饭。”“好!”
热气腾腾的饭菜上了桌，我和猫儿也面对面坐下来。“妈，学校里有好多好多和我不一样的小猫……”我一边听着它的喋喋不休，一边把它面前的罐罐打开，推到面前。“妈，我有名字吗?”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筷子尖夹着的肉块险些掉了下去。“怎么会没有呢，猫儿就是你的名字啊。”猫儿撇了撇嘴，语气里似乎有着星星点点的委屈，“可是我的同学们都笑话我，说妈不喜欢我才会叫我猫儿。”我起身将眼睛湿漉漉的猫儿揽进怀里耐心地安抚，“怎么会，你是妈最宝贝最宝贝的小猫儿。”猫儿将头埋进我的胸前，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他们的名字都可好听啦!有叫安琪儿的，查理的，还有可爱的叫糯米啊团子之类的…”我捧起猫儿的脑袋，眸子里映着它小小一张花色也不对称的脸，胡子一抖一抖。“那个叫安琪儿的小猫，是不是浑身雪白雪白，有着长长的毛的小猫?”猫儿的眼睛唰的就睁大了起来，“妈你今天看到它了?”我摇了摇头，“没有，妈猜的。”猫儿的胡子好像抖得幅度更大了些，“妈，你好厉害，猜的真准!它浑身雪白雪白的，连眼睛都是一只黄色，一只蓝色，可好看了呢!”看着我笑而不语的模样，猫儿忽然警惕起来，身上原本服帖的毛也有些炸开，“妈，你是不是喜欢那样的小猫?”我伸出手指弹了一下猫的脑门，“没有，妈只是从安琪儿这个名字猜的。”猫儿圆溜溜的眼睛又湿漉漉起来，只是这次看起来要活泼地多。“你们学校还有没有白色的长毛小猫?”猫儿使劲地点了点头，歪了歪脑袋，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问。“你看，一想到白色的长毛小猫就会想起来安琪儿，但没有一只小猫叫猫儿，”我摸了摸猫儿的小脑袋，“所以啊，猫儿这个名字是独一无二的，是妈最爱的小宝贝。”
上学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也渐渐适应了没有猫儿在家的日子。又过了一阵子，它好像变得没那么喜欢起上学来，有一次竟然会在上学前藏起来，让我找了好久。不过那一天虽然猫儿被我找到了，可到底也没去成学校。“妈，我不想去学校，不想上课，不想写作业!”猫儿的背高高地拱起，浑身的毛也炸开，远远望去仿佛一只混着白色黑色和橘色的海胆似的。“你不去学校，怎么赚更多的猫条和罐罐!”猫儿的气势好像弱了几分，可还是梗着脖子反驳着，“可是我上了这么多天的学，也没赚到猫条和罐罐啊!”我气急，手里攥着鸡毛掸子，“这个学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短短的交涉后，家里就多了一地的猫毛和破碎的家具。好在这样的“激烈”时候并不多，大部分时间猫儿都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只是眼里的光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沉默。它的成绩也只是平平，极少数的偶尔会名列前茅，让我很是恨铁不成钢。每每辅导作业的时候，就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交上去的作业总会带着些斑斑点点被打湿的痕迹。我总是安慰它，学习其实是一件快乐的事，只要猫儿肯用心，一定可以的。猫儿就这么沉默地听着，低着头不言语。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随着大流，猫儿有时会两眼亮晶晶的跟我分享它梦想中以后的生活，那时我好像又看到了似乎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小时候的猫儿。我本想像以前那样，伸出手揉揉它的脑袋，可不知是不是白天工作太累的缘故，只是抬了抬眼皮，“是啊，所以你可不得好好上学，要不然怎么能过上这样的生活。”猫儿忽然就安静下来，静得让我有些没来由的心底一阵慌乱。我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试图缓和着逐渐冰冻的气氛。“对了，你还在和那个查理一起玩耍吗?”猫儿的耳尖难过地抖了抖，低着头，一边舔着罐罐一边极小声的开口。“没有了，妈。”我点了点头，语气渐渐轻快起来，筷子夹了一块水煮的鸡胸肉放在它的面前，“那就好。猫儿啊，有的小猫一出生就在罗马，可咱们不一样，咱们需要靠自己的双脚，才能抵达罗马。”“可是妈，”猫儿似乎时终于忍不住般抬起头，胡须还沾着罐罐的汁水，也顾不得舔一舔，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为什么非要去罗马?”不知为何，一股无名的怒气不知从何升起在我的胸腔盘旋，“啪”，筷子被重重地摔在桌子上，险些打翻了盘子，猫儿往后退了半步，整个身子低低地伏在桌上。“为什么为什么，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辛辛苦苦上班送你去读书，就是希望你以后能有数不清的猫条和罐罐，不至于像楼下那只邋里邋遢的老猫一样，靠着福利院的救济金活下去!”猫儿圆溜溜的眼睛从恐惧渐渐到麻木，飞快的低下头擦了擦嘴，“妈，我先去学习了。”门被重重地关上，客厅只留下我，和一桌凌乱的饭菜。拿起筷子翻了翻已经有些微凉的食物，心里忽然就盛满了委屈和不解。我有些不明白，明明满心都是为了它好，明明白天所有的累死累活全部都是为了猫儿，明明只是眼下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努努力，就能够换来日后数不清的猫条和罐罐，这么一条显而易见简简单单的道理为什么猫儿就是不明白。第二天的太阳依旧照常升起，我和猫儿仿佛心照不宣般没有提及昨晚的事儿，仿佛那一处的伤口早已结痂，而我们都小心翼翼，避免去触碰到它。
日子如流水，随着猫儿成绩的起起伏伏，它也终于迎来了毕业。那天，我盛装打扮出席它的毕业典礼，猫儿似乎也很高兴，依旧有些圆润的脸蛋上挂着久违的笑容。“妈，我毕业啦!”我蹲下身子，看着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尾巴尖随着步子一摇一摆，勾着一抹喜悦弧度的猫儿，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它抄起，拥入怀中，一如小时候那般。“……妈?”猫儿的声音轻轻地颤着，尾巴却不由自主地攀上了我的手臂。我的脸靠近了它的小脑袋，使劲地蹭了蹭，就如同它刚来到我家那天的时候，使劲地蹭着我的手心一般。“恭喜你，毕业啦。”猫儿的头埋在我的手臂里，很久很久才拔出来，脸上带着一抹严肃，傲娇地别过头去伸了伸爪子似乎想要下来，“妈，我都多大的猫了，大家都看着呢。”原本还想继续贴贴的我，终究还是没拗过它，只好放它下来。这时，一只圆嘟嘟肥溜溜的橘猫从我身边跑过，路过猫儿时尾巴尖轻轻地碰了一下，似乎打了个隐晦的招呼般。猫儿站在原地，胡须动了动，却没有迈开步子。“嗯，你想去就去吧。”我挥了挥手。猫儿的眼睛“唰”地就睁大了起来，盛满了不可置信，“可以吗，妈?”我双臂环绕，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去吧，和查理打个招呼吧。”猫儿的喜悦似乎达到了顶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颠颠地跑了过去，同手同脚的样子直让我忍俊不禁。
“妈?”猫儿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将陷在回忆里的我硬生生拽出来。“怎么了?”我摇了摇脑袋，看向了蹲坐在窗台上的猫儿，身后天边的那朵橘红追随夕阳的脚步，扯着藏青色的幕布将天空盖得严严实实。“没事，对了，想好做什么工作了吗?”猫儿椭圆的眼睛眯了眯，叠出一对尖尖的角，尾巴一下一下打着窗台，每一根猫毛都写满了不耐。按理来说，毕了业就该去工作的，只是猫儿自己心心念念的工作实在是不适合它，也就没能面试成功。“猫儿啊，导盲的工作从来只有狗狗，你要不要考虑别的?搜救的工作太累地方也太过偏远，猫咖倒是离得近可你毕竟是上过学的小猫……”“妈，你说过很多次了。”看着它不为所动的身子，我也来了气，“是啊，说了这么多次，你不还是待在家里。”猫儿嘴唇边的胡须抖了抖，终究还是没出声，眼中的瞳孔缩了缩，利落地跳到地面跑回了房间。我独自坐在椅子上，一如之前的无数次般，心中的无力感慢慢溢出来将自己淹没，却也说不清这无力究竟是对猫儿的，还是对自己的。起身，做饭，敲门喊猫儿吃饭，吃完饭收拾，互道晚安。我俩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此事，默契又熟练。
天上的幕布越来越厚重，漫天的藏青一点点沉下去，如墨般绽放。我轻轻打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猫儿的床边，看着它翻着肚子“呼噜呼噜”地睡着，大而蓬松的尾巴环绕一圈，伸出食指点了点它的小脑袋，心里忽的就一松。
不完美又完美的猫儿啊，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