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怀念那一辆旧车了,它跟着我走了14年,15万公里。
它是一辆普通的大众宝来,银白色的,1.6的排量,手自一体。
车是2009年春天买的,那时汽车刚开始普及,小区里的车位很多,许多都空着,现在已是一位难求。
第一次开车回家,父亲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时门前的大路还没有修,他平时几乎都看不到什么车,又怎能想到自己的儿子能买一辆轿车呢?
当年他已有85岁了,拄着拐杖来到车前,仔细地摸着车,眼睛里泛着光,嘴里咂咂有声。我是村里第一个买车的,他感到无比的自豪。
车子安静地停在院子里,全身闪着锃亮的银光。他说要上街买一些爆竹来放一下,这么大的喜事,不能不作声。庆贺自然是一方面,我想他更想让村里面人知道他的儿子买了一辆小汽车。
没车的时候,我常是一个月回老家一次,有了车,每个星期天,我只要没有什么特殊事情,都会开车回老家。回老家要开一段很长的山路,两边的青山不断地向眼前迎来,又退走,那感觉真好。
星期天,我带着父亲去方山,去汤山,去南京城。寒暑假,我带他去镇江,去扬州,去泰州。我还答应过他,开车带他去苏州,去杭州,但终因种种事情的耽搁没能实现,现在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有一次去古杨柳村,他听到导航在说话,觉得神奇得不得了,说这是通仙啊,神仙在天上指挥着你开车呢。
我带他去县城看病,他一生都没住过院,这次他住院,怎么都不习惯。夜里烦躁得很,嚷着要回家。天刚亮,他一定要回家,我只得开着车把他送回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说:“还是有车好呀,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这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呀。”
有一次,我带父亲去安徽璞塘镇的怪坡玩,其实怪坡离我家并没有多远,只有十公里的路,父亲年轻时去大山里挖药草,在那条路上不知走过很多次。
我把车开到怪坡上,挂在了空档。我先跟他解释清楚空档是什么,他听懂之后,我松开了脚刹,车子倒着向坡顶的方向滑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说真是奇了怪了。
他走下车,仔细地看了看路。“这确实是下坡啊,我都走了一辈子了,车子怎么会往坡顶上倒呢?这要是没车子,哪里知道这个坡这么奇怪呀!”
他晚年患有帕金森症,平时会不由自主地摇头,这次头摇得更厉害了。
有一次去江宁镇,半路上下起了大雨。雨越下越大,我们在大雨中继续前进。
雨刷不停地摆动,把大雨分开。父亲说:“有车子真好,这要是没有车子,我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有一年我来赶集,回来时下大雨,一路淋回来,弄得不像个人,还生了一场大病。”
他越来越老了,他走不动路了。我带着他去朱门的老街去买菜,他的脸上流露出十分满足的笑。人家问他怎么来的呀,他大声说:我儿子开小轿车送我来的呀!有车子好哇!
今年春节,我仍然开着这辆宝来车到朱门街去买东西。那个卖卤菜的人问我:很长时间没看到你父亲了,他怎么不上街了?
我告诉他,父亲去世已好几年了。他噢噢了两声,补了一句:以前你总是开着车带他来,每次来,他总喜欢和我说话。
我嗯嗯了两句,不知说什么。他望了一眼我的车,也没再说什么。
父亲最后一次坐车是他临殁的那个春天,刚过完年,他说想出去看看。
去哪里呢?本来是准备去黄龙岘的,快到的时候,他说去陶吴镇,到了陶吴后,他又说到横溪,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引领着他。
他在我面前无数次说起过横溪,那是他的出生地。我们祖辈从河南逃荒至江南,落脚在横溪。
在车上,父亲遥指着远处的青山,说那里叫芝麻岗,他在那里长到八岁才搬走。他的眼睛看向那里,很长时间不再说话。车外是高大的杨树,落尽了叶子,一排排地站立着,一排排地向后退去。
我们开了许久,到了一片大湖,一个寺庙,最后从璞塘回到家里。
没有想到,没有多久父亲重重地跌了一跤,再也没醒过来。
他是不是事先有感知呢?生命的最后时刻,去了他出生的地方,完成了他生命的大循环。
没有父亲的日子,我继续开着这辆车。渐渐地,这辆车开始出现各种小问题,起动迟缓了很多,动力也跟不上了。几年前我就想换了,一直拖到今年三月,把它卖了。
新车比旧车漂亮很多,动力大很多,空间也大很多。我开着新车的时候,常常会想起那辆旧车,开了十多年,是有感情的,不知道它现在身处何处,是否安好。
父亲何尝不是那一辆老车呢?曾经载着我们在人生的路途上艰难地行驶,终究有一天老了,开不动了,油也耗尽了,归入了尘埃里。
这些年我常常后悔,带父亲去的地方太少了。那么多个节假日,又做了些什么呢?七年的时光,本可以去更多的地方,让他看更多的风景的。
新车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但父亲不在了。
旧车离开我才几个月呀,我就开始怀念了,可能是车里曾留有父亲的目光和笑声,还有他温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