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天气,阴了又晴,晴了又阴,气温拉升又下跌,一波三折,第一场瑞雪顺理成章地悄然而至。
雪花晶莹,漫天飘扬。没有什么风,雪的姿态可以阿娜绽放,曼妙无垠。视线所及,天边知趣的群山,在身前扯起一片苍茫,成为天地间最为恢宏的背景。到底是钢筋水泥的骨格,几栋高楼遥相呼应,威严地屹立在风雪里,坚强得有些突兀。湿润的路面,泛出青青的暗色,象板着脸的人,依然决然地冷峻着,蕴藏了足够的弹性空间,因而看不见雪花堆积。只有一如既往的屋顶与树叶,不愿收束平时的形态,静静地默守空际,温柔地挽留雪花,任凭她肆意妆扮。
人们很少出门,大抵守在窗前看雪景,对冷冬的畏怯明显多于欣喜。街上的车喇叭比平时稀少很多,半天才传来几声嘶鸣,印证着居民庸懒的心态。倒是前几日忙碌的挖掘机,好象不惧冰雪,依旧传来顽强的轰鸣声,这是雪花覆盖下,少有的热闹景象。
自幼生长于山村,只在很久以后才走出那片固执的天地,相较于平原地区的人们,我熟悉大山的地形地貌和季节特征,理解她的秉性,更领教过她的脾气,关于隆冬飞雪的景象呈现,尤其显得丰富。浸润时代色彩的过往,深深地铭刻于记忆深处。
现在的雪明显下得少了,不象以前。在我好动的少年时期,雪不似现在这般少见而温柔。它们的到来,往往是以飞雪狂舞的狰狞面孔,肆虐着山野。每一瓣雪花似乎都能暂留轨迹,驭风而行,在空中划着狂野的弧线,朵朵相接,连成一线,每一条线又犬牙交错,弥漫到茫茫天空,嘶吼着扑向大地。这是她的季节,她的世界。
大雪不请自至,漫山遍野,冷气中艰难图存的一点绿意,不消片刻功夫,就变成了银妆素裹,莽莽苍苍,无边无际。这场雪未化完,下一场雪接踵而来,一场接着一场,冬天就是雪的盛会,不会静默也没有尽头。
我那时虽然年纪小,但好象比现在扛冻。早晨打开门,看着脚下被风吹进堂屋的白雪,欣喜不已,迎着刺骨寒风就跑出大门,踩在雪茸茸的稻场地面,一步一个脚印,吱吱作响。忙着抄起长柄木铲和大扫把,将门前场地和道路上的积雪,一点点清除。很明显,这时的勤快不是源于本质。
望着堆成小山似的积雪,往往童心大发,必定做成一个大大的雪人。不必讲究什么模样,拢成下大上小的一个锥形,然后团一个大雪球安在上端,弄两颗黑炭做眼睛,找块红色布条嵌在它头顶。俏皮又憨态可掬地朝着人笑,透出凛冽寒冬少有的暖意。没什么乐趣的山村,这算是难得的表现机会了。
上学要徒步几公里的山路,遇到平坦且宽阔的地面,积雪稍微厚实一些,亮晶晶的雪粒,反射着空中的光线,水晶似的纯净。我们用手指写字、画着简笔画,以展现自己新学的内容,谁的创意越好,驻足观看的人就越多。我们还将脚跟并紧,脚尖向外张开,一步一步紧挨着向前走,密匝匝地一行踩过,如同大型拖拉机的车轮印,拐弯的比直行的印迹模拟,更相像也更灵动。
那时的冬季,也比现在冷好多。溪流会被覆盖起来,要不了不多久,就会凝结成白色的浮冰,河床上的石头也被冰晶镶成银脑壳,寒光四射,璀璨一条河。呜呜咽咽的水声依稀传来,更加衬托着冬的高冷。
在这样的冬季,大人们多数围在弯弯的土灶前,用早已备好的大树桩烧火取暖,聊着雪后的光景,烟气顺着灶牌坊直冲上顶,那上面悬挂着年猪肉,肋条、颈圈、头蹄肚杂,什么都有,稍微富足的人家,还挂着鸡鸭鹅鱼等带着年味的腊货。
人口较多的住户,建有专用暖房,四条结实大板凳,簇拥着四平八稳的八仙桌,桌下安放四方木架火盆,火盆里是木炭。大家围桌而坐,喝着热茶。男人们一锅接一锅吸着旱烟,漫无边际地闲扯;女人们则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唠的也是家长里短。热烈而又温润的炭火,驱散了隆冬的寒气,让整个冬季的暖,拥有别具一格的味道。
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皖南的深冬特色。那里山民取暖的火塘,是在宽大的堂屋一角,用圆木制成壮实框架,四周镶着密不透风的厚板围栅,内侧紧挨着的,是四条长而厚实的木凳,中间嵌砌着偌大的砖坑,坑内是熊熊的栗炭火。饶是屋外滴水成冰,在这个方框内,却氤氲着醉人的暖气。每个人的脸上,提前荡漾着来年的盎然春风。
这个时候也有不怕冷的人外出。雪积得久了,山林中的各种飞禽走兽,抵挡不了饥寒出来觅食。人们循着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不辞劳苦地追踪之后,能收获一些惊喜,但这种机会不可能多。逮着光滑的小洞口,搜拢些柴草点燃了用烟熏。往往会有猪獾狗獾一类的小野兽逃出来。
也有的人运气好,时不时会在高崖下发现滑坠的野猪、野麂或野山羊等体型稍大的野兽。但都是收获虽大、机率却小,一次中奖,全村惊讶,远近的人都会聚来看新鲜。大方一点的人家,少不得趁机请大家吃野味。象我们家最为大方,母亲擅长烹饪山珍野味,不管父亲什么时候猎取的,都会烹制成满满的一大铁锅。虽然只是生姜蒜子几味常见的调料,却能让滚烫的野味满屋飘香。邻居们闻香而来,一人一小碗,或蹲或站或随意走动,围在锅台边吃,舔嘴咂舌,赞不绝口。那种融洽的邻里关系和暖暖的氛围,到现在我仍记忆犹新,却未再遇到过。
山村的冷冬持续时间很长。有时候年三十了,积雪依然绵密地笼罩四野。依照旧例,我们在吃过年夜饭之后,要结伴到各家去走一趟,进屋问声“过年好”,离开时说声“纳福”,这是山村最基本也最隆重的礼数。主要以年轻人为主,行走利索的小孩也参与其中。照明方式各种各样,有提竹篾油纸灯笼的,有用葵花秫秸扎束的,有以铁丝网兜装松明的,不一而足,火光随山风游移,时明时暗飘忽不定。
大家咯吱咯吱地走在雪地上,在明明暗暗中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地䠀着,慢慢地看着,到危险的所在,大家会相互帮衬着通过。最难走的是山脊凹槽处,狂风吹拢积雪,形成接近两人深的雪坎,根本无法绕行,只能从其下挖出隧道,弓着腰钻过去,再手足并用顺着陡坡滑行而下。一路上有不同的雪景,有被积雪压弯的竹木,有火光照见的野兽足迹,还有冻松掉落石膏似的冰牙,总会引发惊呼声。
雪夜山村,不多的人家,零星地散居大山各处,远远地瞧过去,一片灯光就是一户,好似深秋残留树上的红杮。羊肠山道上,夜色如墨,黑暗无边。远远只见一小队人,短暂地亮过一串荧光,蜿蜒于大山深处。人群行过,难得的生命印迹弥漫于风雪中,夜色如锅底复合,天地再次归于长久沉寂。
到得一户人家,大家便不断地蹬着脚上的雪,陆续进屋,内外温度相差太大。这时候各人会收到一支平头香烟,抓一把热情递上的瓜子、炒玉米、红薯干等,好一点的还有糖果、花生、自制切糖块等。黑暗、寒冷、冰雪封冻、险崖陡路,所有这些困难,都比不上此刻的灯亮屋暖、热情美味,大年夜的满心欢喜,是最为原始而质朴的满足感。
那个时候的人们,因为贫困,大家都能深切体味生存的艰难,知悉道德和情义的比重,尽量恪守不逾规;因为资源匮乏,大家知道个体的力量毕竟有限,知晓互助和分享的重要,因而彼此走得会更近。虽然各自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还是能把山村有限的贫瘠空间,经营得富于人情味。
那段时间最值得回忆的,是高二下学期,漫天大雪连天骤降,学校土墙木架的简陋教室,随着积雪的厚度增加,圆木桁条被压成弧形,再去支撑我们求学的空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无限担忧的老师们纷纷向学校领导反映,得尽快想想办法。学校能用上的办法便是没有办法,最后提前放假,让我们各自归家。于是同学们无来由的皆大欢喜,象每次放假一样兴奋,匆匆地奔走相告,匆匆地收拾行李,人未撤离,心早飞走了。
棉被褥、热水瓶、搪瓷脸盆、咸菜缸、还有书本,一齐用被单包裹起来。公路上积雪盈膝,早已不通汽车,每走一步都会消耗大量体力。我们在漫天飞雪中沿小路翻山越岭。有同学掉队便有人去搀扶,有同学一听休息二字,象发条断裂钟摆停止,立刻随地赖在雪窝里,大口地喘着粗气。尽管筋疲力尽,我们依然抖擞精神,向家的方向艰难移动。我是路程最远的一位,三十多里的风雪路,走到最后,变成四野白茫茫天地一孤旅,到家的步伐虽已木然,信念却依然坚硬如铁。好在那天家中恰巧宰杀年猪,抵御风雪的房屋,温暖如春的炭火,丰盛的杀猪饭,使我不断地充盈着家的炽热,那种感受深刻如切肤之痛,不经其事无法体会。
一幕幕雪景,脑海中幻灯片似地闪过。体会最深切的是,雪,尽可以下,天,尽可以寒。人们不惧这些严酷的自然条件,因为互敬而累积的情分,这人间的温暖,能够融化寒风飞雪,那种无需测量和消弥的阻隔,是最为美好的温度。
眼前窗外的飞雪,还是以过去的形态来显现,雪花扑向大地的模样,仍然沸沸扬扬,飘飘荡荡,愈来愈烈义无反顾。随之而来持续下降的气温,也正在以物象的模式,拉伸着过去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而关于雪的生活场景与片段,也在记忆中象飞雪一样飘扬。泡一杯清茶,赏一派雪景,想一通心思,是这个季节还算不错的选择。
怀旧,不仅仅是这一代人老化的征象,也是留存于心间和纸上的脉络,更是这人世最可贵的、时间无法淡化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