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九年的五月三日也是好天气,和今天一样晴朗。
那天是母亲最后一次陪我们游玩。五月十三日,母亲和伙伴们去城南的一个村落打扇鼓宣传风俗文化,回来的路上遭遇车祸永远离开了我们。
一切仿佛冥冥里早安排好的,那段时间我总想带母亲出去玩。五一因为买了一个貔貅手镯让抽奖,说百分百有奖,就用了半天时间在商场天真地等,最后拿着一个赖毛巾奖品回家了,心里生火得很,埋怨自己太贪图便宜了,大好的时光白白浪费掉了。五月二日似乎是值了一天班,三日就再也不想居家,吃过早饭以后萌生出了邀请父母看风景的想法。
我先问两个孩子去不去玩,他们根本没问去哪里就异口同声表示不愿意去,只有爱人说去。于是我往母亲家里打电话,听见母亲很期待又很纠结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去哪里呀?还去呀!”我说去封龙山东线,那里的槐花应该开得正好。
二00九年的春天来得晚,陪伴父母几次出门感觉都没看到最好的春天。三月末去了植物园,那时候植物园除了迎春花还不见别的花;四月十二日去了赵县看梨花,那时梨花已开过最好,一路都有雪片似的落花飞扬;四月二十六日去了封龙山,看见了山上晚开的桃花,父母很是开心,在有风景的地方,我会感觉到父母如孩子般可爱。
车子开到母亲家的小巷口时,母亲和父亲早掐算好时间一前一后走出来了。母亲笑盈盈的,她戴着一个精致的遮阳帽,这个帽子是母亲出门看景时必不可缺的装饰,母亲天性是浪漫的,她和年轻的女子一样怕晒黑。记得一次在景区坐下来,母亲问几个孩子这个帽子像什么,有的说像花盆,有的说像小筐,只有小外甥天真地说:这个帽子最像帽子。外甥的真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那天,母亲穿了方格的上衣,裤子也是格子图案的。春天的母亲,好像一直是这样素简的装扮,她这身衣服穿了好多年了。母亲的运动鞋是外甥女穿剩的,母亲说这么好的鞋子怎舍得扔,旧了也没事,穿上舒服就好。
很朴素的衣着,母亲却能穿出同龄人穿不出的时尚来,除了春天在母亲心里是诗情画意的原因外,还有母亲是文化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一样会展示在她的身上。
妹妹答应了小外甥这个假日去玩,可是老没有机会陪孩子出门,我想想这车上还能再坐两个人,就打电话邀上妹妹和外甥一起去山上玩。一路上我们几个人有说有笑,把五月的风情宣扬得纷纷攘攘。
封龙山东线的风景比西线要原始许多,当爱人把车子开到无法再开的山腰停下,我们就下车沿着山路上山。刚下车接到同事的电话,问我在忙什么,我说在山里陪父母看风景,同事很是羡慕。不知不觉走进一大片槐花林,我称那地方为槐花谷,是地势稍低的缘故吧,我习惯把开桃花的地方叫桃花坞,把开杏花的地方叫杏林。高大的槐树茂密地擎到半空,绿色的枝蔓深情地缠绕到几乎不见天幕,蜜蜂“嗡嗡嗡”的声音响成一个音,海涛般的热闹旋律盖住了百鸟的婉转。
槐花是故乡最平常的风景,但那天的母亲表现出对槐花极致的喜欢,五月三日是村落的槐花开衰败的时候了,山里气温低,开得正旺盛。母亲行走在槐花谷里,说这么好的地方真想来住上十天半月的,特别是当那个山上看庙的女人邀请母亲来住并把手机号给母亲留下后,母亲在回来路上经过这片槐树林时,很认真地告诉我们说到了六月真的要来住,来时带上一袋白面。
走到刻着封龙山字样的山石前,母亲坐在了花搭凉里。故乡人把五月的树叶倾洒在地面上的斑驳的树影叫“花搭凉”,薄薄的树影里闪动着朵朵阳光。我们也坐在母亲身边,感受着花搭凉里的山风拂面。山上很安静,不见游客来往,只有我们几个人说着话。那时的母亲好像并不知道累,我们的心里也没有母亲会老会累的概念。歇着歇着,母亲突然爬上石台边那棵古老的核桃树上,她的动作把我们每个人吓了一跳,我赶紧跑到石台上扶住母亲,爱人也抓拍了这一镜头。母亲很高兴,说这里的风景比西边开发的风景要好得多。母亲边在我的搀扶里下得树来边开心地说:将来你们看到这张相片的时候,会记得七十岁的母亲身体健壮得还能上树哩!
二00九年的母亲虚岁六十九,在家乡的风俗里年纪逢九是不好的,所以母亲就把年纪说成了七十岁。
我们顺着山路到了一个寺庙的院子。山路难走,外甥的布鞋鞋底磨出了小洞,我去庙里拿了几张上供的纸垫鞋底,问母亲这样做合适不合适。母亲说佛家是愿意方便善良人的,不会责备咱们。父亲说天太热,不上山了,就坐在寺庙院里等着。母亲坚持上去,我们只好陪着母亲上山。山路上没有荫凉,低矮的草木衬托得天气更热。近午的日头干晒干晒的,母亲走走歇歇,山顶眼看就到了,可不管怎么前进就是给我永远到不了的感觉,我气喘吁吁都不及母亲精神了。母亲看我们实在不愿意上去了,就顺应了我们的意思决定下山去,只是几次回头看看就要到达的山顶,脸上带着很惋惜的表情。我们劝慰母亲:“等秋风凉了我们再来,到时一定登上山去。”母亲无数次留恋地回头,无奈地随我们下山。路过大山脚时,母亲让我们把一根棍子支在山与地的缝隙里,她说这样就是修行了。
母亲修行,她的手腕上系着有关禅意的绳子,她的手拜佛时是摊开的动作,母亲走时的手心也是摊开的,不带走人间一丝一毫;母亲修行,她的心装满了善念,以至于每个陌生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母亲修行,她的世界不再有红尘的琐事,愿意在山林里过平淡舒心的日子。
寺庙小院里有水管,常年看庙的老人说这水是山上的泉水,很清澈,多年在这儿喝山泉水,壶一直到用坏也没有出现过水垢。杏树长高了结杏了,地面上除了一丛丛开紫花花的地黄就是蒲公英了,上次来时蒲公英的小黄花已长成白色的毛茸茸的小伞,只待风吹便四海为家。母亲说喝了蒲公英泡的水可以治百病,就弯下身来采了许多,说回去熬水喝。
看庙的女人特别喜欢我母亲,说我母亲是行好的人,满面红光的脸,与平常人不一样。她把自己的手机号给母亲留下,她邀请母亲到六月过庙时再来,多住上几天。母亲没有手机,我就帮着把看庙女人的手机号存到了我的手机上。后来遇见上香的几个老婆婆都拄着拐棍,她们夸母亲的脸胖胖的好看,问母亲会不会打扇鼓。这一问母亲可自豪了,给她们讲起扇鼓的有关知识来。她们和母亲脾气相投,都说因为有缘才走到一起。妹妹建议她们拍张相留个纪念,一听说照相,她们连拄着的拐杖也不扶了,赶紧整理衣袖,高高兴兴地站在母亲身边。就这样,几个和母亲一样热情的人走进了同一个镜头里,留下了一转身就是永远的瞬间。
我们坐在小院的台阶上,心情甭提多美了,在以后许多的行程里,我再没有找到那年今日的这份感觉,陪着父母亲,看着大自然最平常最美丽的风景,那是多么心旷神怡的日子,至今想来,觉得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十五年前的今天——二00九年五月三日,那是我们陪母亲最后一次出行,十天之后母亲与我们永别了。那个看庙女人的电话到现在都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我留着是想有一天能和她讲讲我母亲的故事。那山上遇见的几个老人,我觉得她们不是凡人,或许是神仙吧,或许正是那天她们看中了我母亲的与众不同,才把母亲邀请到了天堂。我梦见过母亲是在一个庙里,是哪儿的庙不知道,看香的人说我的母亲在南海观音那里做事,我不信,我想我的母亲喜欢封龙山,她不可能到离我们太远的地方。为了看见母亲,我们连续三年春天到封龙山的庙里上香。十五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哪儿也没有去,她是永远地在我们心里住下了。每年到了这一天,我想起与母亲一起游封龙山的情形,想起世间还有那么快乐的行走。
我清晰地记着那天的天气,梧桐花把阳光折射成紫色的,槐花把阳光铺摊成白色的,花搭凉把母亲摇曳成绝色的。
那年今日,如此晴好!
后记:
我那只貔貅手镯在母亲下葬的时候偷偷放进了母亲手里,人们都说送走貔貅相当于送走了财富,我愿意自己一贫如洗,希望母亲在任何地方都能过上富足的生活。今生我只是思念的化身,除了思念,我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