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降临,远处母亲寻子的声声呼喊,似悠悠的乐章,总勾起我对童年往事的深刻记忆。
太阳这位辛勤的老人,劳累了一整天后,迈着稳稳的步履,缓缓向西走去,准备收工歇息了。
“大头,太阳公公都将歇工了,咱们也该回家了”,我站起身,轻轻合上书,望向鹅群。
秋风轻柔拂过,摇曳着稻穗翻滚,金灿灿的一片铺满大地。新米的醇香仿佛随风飘进我的鼻腔,肚子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大白鹅抻抻长长的颈子,拍拍翅膀,朝着我“嘎、嘎”地回应着,头上圆鼓鼓的肉瘤与夕阳同色。我和它们朝夕相处七八个月了,我根据它们头上“金蛋蛋”的大小分别起了名字。
天离我越来越近了,西边的天空已化作一片橘黄。一个橘黄色的球倒映在水库里,恰似鹅蛋的黄,在水中荡漾,水面被漾开了层层金色的波纹。山峰、树木落入水中,攒动着,舞蹈着,又像在比着个头似的。鲳鲦鱼兴奋得如着了魔,不停来回游动,偶尔窜出水面,立即溅起粼粼金光,揉碎了山的影子,折断了树的身段。太阳把它剩下的光辉向四面散射开来,穿过白云,透过树林,撒下了斑驳柔和的光圈。小草张开了嘴,准备吸吮夜的甘露。风儿亲吻着松林,发出若有若无的波涛声。垂柳招摇着它那长长的臂膀,好象在对我说:“回吧,明儿再见”。树上的鸟儿喳喳地谈论着,寻偶觅子,商量着过夜的窠。成群的蜻蜓轻盈滑翔着。晚间的活动家——蝙蝠,睡了一个白天,攒足了精神,在空中尽情地表演着自由体操。月儿被点亮了,星星像赶着趟儿要出场了……
橘黄渐渐淡去,山影逐渐变得黑黝起来,风钻进单层褂子里,凉丝丝的,我的心紧了起来。
八九岁就当了“司令”的我挥动小竹棍,向鹅队长发出了指令:“大头,整好队伍,回家向妈妈汇报,快!”大头是只公鹅,头上肉瘤又圆又大,都快长到鼻孔眼了,身形健壮,两根翅膀上的大翎交叉在背上,像军官配挂的两柄宝剑,煞是威武。它一抻脖子,“嘎公!嘎公!”声音洪亮,回荡在上空。与“友军”干仗,无往而不胜。因此,我选它当队长,它的队友都服服帖帖。我观察发现,大头十分护佑胖墩墩的母鹅蘑菇。自古英雄惜美呀,看来鹅也不例外。
放了学,丢下书包,带本书或作业本。忙着生产队活儿的妈妈给我的分工是把十几只鹅放好,让它们吃饱,不能丢了、伤了,并答应说,过年的时候,香喷喷的鹅大腿肯定是我的。我把鹅群赶到山下的水库边。
水库名为白龙坳水库,是个约五万立方米存量的小型水库,保障着水库下方两个生产队两百多亩农田的收成。水库北边是神秘的感泉山,东边是平安山,南边叫小坛山。感泉山和平安山山势险峻,树木茂盛,比树木稀疏的小坛山高出许多,水库朝西是坝,也是通向村庄的方向,一条蜿蜒小路贴着山坡竹林而过。小路朝南的山岗上,有生产队分配给我家的旱地,爸爸妈妈每年都在这里栽油菜,种花生,采茶叶。三座山山脚合围成一个滩涂,当地人称作小公滩,足有百亩面积,宛如一块平原。山上的清泉雨水汇集在小公滩,通过一条大沟流入水库,是水库水的来源。沟上没有建桥,是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事。上世纪五十年代大兴兴修水利之时,选定此处为开挖水库之地,就是看中了这种天然的有利地形。山泉水将丰富的矿物质带到了小公滩,滩上沟壑纵横,水草丰盛,鱼游虾嬉。小公滩北侧,即感泉山上,有个青丝洞,传说洞内住着一条硕大白蛇。青丝洞所在地山低林密,秋冬季节,经常雾霭氤氲,暮云叆叇,袅袅而升的山峦云雾如同炊烟,又似龙腾天空。又因有大白蛇盘踞,当地人将这一带叫作白龙坳,水库因此得名,大蛇被尊为白龙。《光绪•溧水志》记载:嘉靖年间,溧水知县王从善,谢廷茝相继为祠祀明朝兵部尚书齐泰,请来风水大师,选择感泉山下青丝洞旁设立衣冠冢。自从建了齐尚书墓后,白龙下山的次数多了。每次下来,总是绕着墓地游一圈,在“明故兵部尚书齐公讳泰之墓”碑前点头三次,然后哧溜而去。当地人觉得非常神奇。开挖水库时,发生过白龙护墓的事。水库建成后,水中留有一座犹如小岛似的土包,就是白龙盘踞不肯离开,没有敢开挖的尚书墓所在地。水库旁住着一户李姓人家,开垦荒地栽种了大片果树,捕鱼捞虾,过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安逸生活。我们有时“顺便”“弄点”他家的梨、桃。
夏秋季下雨天,水库里的鲫鱼、鲤鱼,特别是芝麻鱼、鲳鲦鱼,游出水沟,穿过小公滩,沿着溪流逆流而上。大哥领着我,带着操网,把网固定在溪流的一头,叫我扶着,大哥赤脚从另一头往网里赶鱼。鱼进了网,无处可逃,不大功夫,白花花大小不一的鱼,把壳笼挤得满满的。我高兴得抚掌大笑。大哥说:“上水鱼,也叫花水鱼,喜欢在水沟冲浪,跑不快,好逮。”回家后,妈妈精心烹制,端上桌,吃在嘴里,那个鲜味儿啊,至今,我一吃到鱼总是想起。
沿小公滩上平安山,必经之路是一处成七十度的陡峭坡,凿有石阶,当地人称之为天门,或称天门坎。转身站在天门坎上,小公滩、水库及水库下方的田野村落尽收眼底。山水汇集,从天门边的山涧倾泻而下,水花四溅,轰鸣如雷,站在小公滩仰面望去,似一条白练子挂在两山之间,“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油然而生。山涧里的几座巨大石块不知是哪位神仙何时从何处搬来的,被雨水冲刷得麻麻点点,又稳如泰山,静观上上下下天门坎的人们。听大人们说,山涧旁的悬崖上有狼窝,走到这里,让人心悸。每年暑假,我和弟弟约上同伴小忠、荣兰,几乎天天到平安山上扎青柴,或扒松针。拿着镰刀、扛着扁担、绳子,上午趁着太阳不是很烈进山。扎一些快要老了的茅草,我们称之为软柴,也砍些松树枝之类的硬柴,但不能多砍,被护林员发现,会遭质骂,说集体的树不是你想砍就能砍的!青柴比较重,我们身材不高,力气不大,挑不动下山。特别是下天门坎时,虽然有台阶,心里会发慌,两条腿往往抖个不停。我们就在山上找块向阳的地方,先晒着,等到下午太阳快下山时,再去挑,自然轻松了不少。有时实在挑不动,索性顺着山坡推着滚下去。小公滩的树阴是当然的歇脚之处,喝口水,吹吹风,歇会凉,继续往家挑。这样,一个假期下来,扎的、扒的,能堆成一个蛮不小的柴火垛,每每听到村上人路过时说:“两个小家伙真有用”的夸奖,心里乐滋滋的,算是为爸爸妈妈分担了吧。
有一年暑期,我参加了生产队集体劳动,队长分配我与张大伯放养队里的十多头水牛。一人一根棍子,吆喝着将牛群赶到小公滩。滩上那青翠欲滴的水草,是牛儿们的最爱,它们瞟着双眼,伸出长长的舌头咔吱咔吱地吃得津津有味,还一边不停地甩着尾巴。吃饱了,躺进水坑里打滚,弄得一身泥。大伯告诉我,牛喜欢在泥塘里打滚,主要是为了降温,同时防止蚊虫叮咬和寄生虫的侵扰。有的牛跑到小坛山上啃吃,靠在树上蹭痒痒。难怪小坛山草木显得较为稀疏。小牯牛葫芦最不安分了,不好好吃草,老是惹事,骨碌着两只大眼,动不动用角顶人家屁股,打不过人家时,便呼哧带喘地哞哞直叫,是不是在喊妈妈来帮忙呀?
放鹅,好像成了我们小伙伴天生必做的事。那时候村上家家养鹅。小亮、小梅、小明,我们赶着各家的鹅群,在小公滩集合。天蓝蓝,白云边。山青青,水里边。水澈澈,照人脸。小公滩是鹅的乐园。每家的鹅数量不一,有几只的,有十几只的,小明家最多,有二十几只。各家的鹅用不同的颜料在鹅身上不同的部位做上不同的记号,利于辨认,我家的在鹅颈上画了两个红圆圈,别具特色。鹅在滩里悠然自得,欢乐开怀,有草吃,有水喝,有时双双“切磋武艺”,有时追逐打群架,还毫无忌惮地进行着谈情说爱的趣事。我们也很自在,躲在树阴底下看小人书,玩石子,更多时候玩“军事演习”。部队野营拉练时,在土坡上挖了不少猫耳洞,成了我们“战斗”的绝佳之地。我是大伙公认的“军师”,呵呵,手摇一柄树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热了,就钻进水里。大人再三叮嘱,水库水深不能进去游泳,也不敢靠近水沟,沟深水急,我们就在小公滩的水塘里打水仗。精瘦精瘦的小亮水性最好,是我童年时候最要好的玩伴。在水中嬉戏之余,不忘抓鱼,抓到的鱼“就地正法”,烤着吃。事前大家分工明确,带瓦片的带瓦片,带盐的带盐,带火柴的带火柴。我负责垒“小灶”,找几块石头码在一起,放上瓦片,可爱的灶台便垒好了。小明找来松针、松枝,小梅负责洗鱼,点火烤鱼,瓦片烧热后,先撒点盐花在上面,然后再放鱼,这样,鱼皮就不会粘在瓦片上。火苗舔着瓦片,炊烟在微风中袅袅升起。小梅用小棍翻捣着鱼。闻着焦糊的香味儿,仿佛看到了极具诱惑力的如同阳光般嘎嘣脆的小鱼,哈喇子流满了嘴,不住地往喉咙里咽着。滩里的鹅“嘎公、嘎公”不停地叫着,好像在说:“太香了!我也想吃。”树上的鸟儿绕着我们飞来飞去。地上的蚂蚁迫不及待地要啃鱼骨头。我们争抢着,吧唧着嘴巴。然后,一对一对地玩“过家家”、“拜堂成亲”的游戏,说着长大后想做的事。开心、纯真的笑声弥漫在整个小公滩,连滩里的水都跟着我们笑了。
大头“嘎”地一声,领着它的队员们,摆动着胀鼓鼓的长颈,摇晃着肥胖胖的躯体,排成一字长队,在蜿蜒小道上心满意足地向前晃悠着。我边走边朝家的方向眺望。
这时,风儿传来了妈妈的呼唤:“春儿,该回来喽!”
每当夜幕降临之时,忙乐的妈妈总是这样在家门口喊着在外的我。我似乎看见了妈妈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抬起胳膊擦着藏在散乱头发里的汗珠,踮起脚尖焦急地向山的方向翘首张望。
我用力地答应着,鹅儿们也齐整地答应着,远山也一遍一遍地帮我答应着,温馨的合唱声音回荡在小公滩的上空……
回到家中,妈妈已经盛好了饭……
家乡的夕阳,再普通不过。家乡的山水,名不见经传。家乡的村庄,不过是极普通的山野小村。妈妈也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乡村妇女。虽然多年过去了,无论我长到多大,不论我走到哪里,家乡的夕阳、家乡的山水、家乡的村庄都永远坐落在我的心中。每到傍晚时分,妈妈倚门呼喊我回家的声音时时萦绕在耳边,尤其在看见、听见母亲寻子的时候。每次回老家,我总不忘去小公滩走走,到处找找,仰天想想。
前几年,因国家修路需要,家乡的小坛山被推平了,三座山脚下的白龙坳水库被填埋了,水库源头的小公滩亦被填平,李家的果园也没了。然而,小公滩,童年的乐园,梦开始的地方,在我脑海中总是梦回萦绕。回荡着的甜甜笑声,妈妈的呼喊声,在心里经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