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记忆，有许多种符号。譬如文字，它可以用来记录以便留存。譬如画面，人可以想象到曾经经历过的情境。还譬如声音，人也可以想到曾经听过的话语声，或者干脆在脑海中播放喜欢的音乐。但我觉得最独特的莫过于气味。文字可以书写，画面可以拍下，声音也可以用录音机来记录，这些符号不仅能供自己回味，也可给别人视听，唯独气味，那是只属于你自己的记忆。
如果你想，你可以赋予任何事物以独特的气味，风有风的气味儿，阳光有阳光的气味儿，甚至幽幽的虫鸣、心里的悸动都有其独特的气味儿。人们也的确赋予各种事物以气味的标签：文人是酸的，爱情是甜的，老百姓是苦的，四川是辣的——虽有失偏颇，但的确在某些时候人们形成了这样的印象。
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大概也是一个记性挺不错的人，爱听老歌，看老电影，也总是能想起从前的事。那些画面像是实体一样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即使过了多年依然能清楚地看见它们。有时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曾经的场景，也能亲眼目睹曾经的自己就站在面前，和我看那同样的景象。我能听见那时候的风声、水声、鸟鸣声，我也能嗅到那时的气味。
有时是那些气味勾起我的回忆的。我很小的时候，姑姑家养了十几只小鸭子，她们家南边不远处有一片矸石山，我经常跟着她到那山下的小水泡里放鸭子，在我的记忆里，我总是站在她旁边，看着小鸭子在水里游动，姑姑便教我“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可那明明是鸭子，而且毛色是黄色的，根本不是白色。但我只敢在心里说，万万不敢忤逆于她。我记得有一天天气极好，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风声伴随着姑姑轻轻的歌声飘远了，我手里拿着一个青苹果，一口口啃着，那股青苹果靠近鼻子时闻到的酸味儿和微风送来泥土潮湿的芳香，就是我赋予阳光、微风和那个美好上午的气味儿。
我的童年有大部分时间是在爷爷家度过的。据母亲说，爷爷是建国后第一批大学生，一辈子没说过脏话，他做林场场长期间种了不少树，但老人家清正廉洁，身为场长，自家盖房子都会为檩子没着落而发愁。记忆里爷爷总是坐在椅子上听收音机里的京剧，嘴上咿咿呀呀的唱，屋里昏昏暗暗的，一到饭时总是吃饺子。爷爷包的蒸饺那是一绝，掀开盖子满屋香气，爷爷用肥皂洗了手，端来饺子，我就坐在炕上吃。哥哥上高中的那天，特意到爷爷家去辞别，爷爷听着收音机里的京剧，答应了一声，连站也没站起来。可当哥哥坐上客车，马上开走的时候，爷爷拖着沉重的身躯赶到了汽车旁，塞给哥哥二百元钱。母亲说，爷爷那时候生活清贫，没有余钱，那二百元钱定是哥哥从他们家走后爷爷出去借的。长大后我才明白那份深沉的爱，可是爷爷却在我八岁那年溘然长逝。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他，那形象总是朦朦胧胧，更多的是一片空白，这回忆慢慢从心底流入，从眼中淌出，只有他身上的肥皂水味儿和饺子的香气那么真实地留在我的鼻端和记忆里。
今年过年的时候，表哥回来了。自从他家搬到南方以后，我们大约有十几年没见了。他说他已定居在杭州，嫂子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人工作都稳定，生活还算富足，儿子今年就要上小学了。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在我家后院那座房子住的日子。那时我才十岁左右，他比我大四岁。我已忘了为什么我俩在一起住了一段时日，只记得那时候每天打游戏机，那房子只有我们俩住，每天玩到很晚才睡，晚上饿了，表哥就会煮两袋方便面，我们一边玩游戏一边吃面。他说等将来咱们长大了，赚了钱，晚上饿了就出去吃烤串，吃火锅。我听他这么一说，那方便面好像真吃出了火锅味儿。我们一边吃面一边幻想，看着屏幕里的小人儿，操纵着手柄，那是两个少年对未来天真且美好的憧憬。他回来这几天，我真的请他吃了烧烤，吃了火锅，儿时的愿望如今轻易的便达成了，可怎么也没有小时候吃着方便面，闻着游戏机发热的味道那种感觉了。我们都长大了，随着时间早已变换了心境，再也回不去了，各自的孩子也到了能打游戏的年龄。可我每次想起那段记忆，都仿佛能闻到方便面和游戏机发热的气味，都还有那时心里的欢愉和嘴角的微笑。
有许多气味儿能勾起我愉快的回忆。雪沾在足球上的气味，让我听见同学们肆意的笑；树叶和花丛甜腻的香气让我看见爱人的脸。还有许多气味让我现在想来都追悔莫及，那是狗毛的气味儿，信纸的墨水味儿、蛋糕的奶香和键盘的塑料味儿。那让我想起小时候放狗去咬因我弄坏了她们的订书器而追到我家里来的女同学们；想起撕了当初那姑娘的信，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想起爽约了一个加拿大女孩儿的party；想起学长们将社团交给我而我却没有将它带好，更没有寻找到一个合格的接班人，导致那个社团随着我的毕业而解散。凡此种种，无法详说。每每想到这些事，我都深为遗憾。
时光里的味道，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它沉淀着岁月的痕迹，留下无尽的回忆。曾经所经历的，愉悦的或是遗憾的，都存在于记忆中，早晚会随着大脑这台机器的老化而烟消云散，曾经你认为是对的或是错的，共同造就现在的你，正如让你心动的和让你心痛的在你生命中同样重要。而你留下的文字、拍下的光影和录下的声音可能会存续许多年，但气味这种独特的记忆，终究会随着你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无人得知。
或许，那些消散的气味里，还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或许，我还想站在时间里遥望一路走来的分针，在滴答滴答之间寻找那份难忘……
作者信息：于立群
笔 名：何敝
简 介：白城市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