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青山遮不住
这些年,足迹几乎遍及心之所向之地,但江西于我而言,却始终是一片神秘陌生的所在。
甲辰年九月,我从井冈山返回吉安,在考虑是去赣北还是赣南的时候,最终决定到赣州看看。因为,那里有瑞金、兴国、于都河,有南岭赣江云台山,更有被称为世之孤本的宋代古城墙。
当高铁的轨迹驶入赣州这片土地,随着车辆缓缓进入城郭,一连串的惊愕与震撼竟如潮水般涌来——赣州那宽敞的街道、整洁的市容、葱郁的绿荫、蜿蜒的碧水,以及那摩天大楼如森林般的错落有致,确实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唐代以来,中原与南粤之间,依托大庾岭梅关驿道的连接,赣江因此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黄金水道,客家先民的迁徙浪潮,共同铸就了赣州千年的辉煌与繁荣。同时,这条古道也见证了无数文人墨客漂泊的足迹,悲凉的歌吟,为赣州的文化史增添了厚重的一笔。
史学巨擘陈寅恪曾有一精辟论断:“华夏文化,历经千载演变,于赵宋时期攀登至巅峰。”而历史悠久的赣州,其名称的变更就肇始于南宋绍兴二十三年。近千年光阴悠悠,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时至今日,这里仍保留着丰富的宋代文化遗产:城墙巍峨、楼台古朴、石窟深邃、窑址斑驳、码头繁忙、浮桥轻摇、佛塔耸立,宛如一座活生生的“江南宋城”博物馆,“一座赣州城,半部宋代史”的说法,此言诚非虚誉。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赣州开创了中国“八景文化”之先河,八境台名扬四海,郁孤台更是声名远播。而福寿沟,这一宋代城市地下排水系统,历经千年仍在使用,堪称奇迹,福泽后世。
在慈云塔内,宋代的珍贵文物琳琅满目;通天岩石窟自唐代开凿以来,至宋代达到鼎盛时期,被誉为“江南第一石窟”。此外,全国独一无二的宋代砖砌城墙,至今依然屹立不倒。七里窑,作为宋代江西四大窑场之一,见证了那段辉煌的岁月。周敦颐、曾几、苏东坡、辛弃疾、岳飞、文天祥、洪迈等文人志士,在赣州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词歌赋,为这座城市增添了无尽的文化韵味。
走在城墙之上,历史的痕迹清晰可见,弥足珍贵的数以万计带有文字的铭文砖,足有521种之多,最早的一种铭文砖记于北宋熙宁二年,如同一部无声的历史长卷,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变迁,串联起那些被遗忘、被丢失、被湮没的珍贵记忆,维护着一座城市的文脉气度。
古道:可怜无数山
正是桂花开放之季,大街小巷,一枝、两枝、千树万树,互不相让地拥在一起,汇成气势磅礴的美丽,浓郁得有些蛮不讲理地冲击着所有的人间烟火,汇成古城里最灿烂的金,最明丽的黄。幽香之处,时有鹧鸪的叫声传来,仿佛是历史深处的低吟。
行走于赣州的大街小巷,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时常会伴随着我,感受到那些古人峨冠博带的身影,总会在眼前闪现,他们或静静地站在郁孤台上,或行走在八境台下,默默注视着清江之水一路北上。
赣州连接着南岭,但南岭并非连续不断的山脉,而是由五个相对独立却又彼此呼应的山群组成。东西绵延约600公里,南北宽度约200公里,横跨在广西、湖南、江西与广东四省区之间,不仅是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的分水岭,也是江南丘陵与两广丘陵的分界线。这片山脉以其独特的形态——五岭,展现了其在地理学上的重要性。
由于五岭的独特构造,山脉之间分布着多处天然山隘和谷口,这些自然形成的古道成为历史上的交通要道。同时,南岭北坡孕育了赣江和湘江等汇入长江的河流,而南岭南坡则是珠江的众多支流,从广东屋脊的南坡奔腾而下,以扇形分布连接着北部山区与南部珠三角地区。
自秦汉伊始,五岭便成为中原通往岭南的主要路径,无数使者、将士、商人、迁徙者以及遭贬谪的文人墨客在此往来穿梭。这里见证了无数的历史瞬间,包括毛泽东笔下的“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雄壮景象。
早在800多年前,苏轼被贬海南,历经万里跋涉时就曾走过此地;更早之前,韩愈、柳宗元和刘禹锡等人同样在此留下了足迹。无论是满怀忧愁地南行,还是带着希望返回北方,赣州都是他们必经之地和吟唱之所。
赣州城西北,一座孤峰耸立,郁郁葱葱的高台,耸立于贺兰山顶。
高台“郁然隆起,峥嵘孤峙,傲立于章贡二水之间”,宛如天地间的诗行,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人们称它为“贺兰山”。唐代虔州刺史李勉,慧眼识珠,于此山之上修筑成一座郁孤台,此台“凌霄数丈,冠绝一郡之形胜,而襟怀千里之山川。登斯台者,若骑鳌背而升仙境”。
如今的郁孤台,承接明清遗风,三层高耸,傲然挺立,飞檐翘角,四面环廊。廊内厅堂宽敞,梯阶相连。登台远眺,南可见市井繁华,北可望江帆点点。“孤峰插云,郁然独立”的郁孤台,以其巍峨秀丽之姿,揽尽历代兴衰,风雨沧桑。这座承载着厚重历史的高台,仿佛拥有一种超越时空的魔力,吸引着那些心灵相通、气质相近的灵魂,与之产生心灵的共鸣。
郁孤台上,宋代文学巨擘苏轼、辛弃疾和文天祥都在此留下过痕迹。在后来的岁月里,他们或许未曾想到,自己的身影会在千年后仍然历历在目,仍被人铭记,成为赣南这片土地上永恒的文化符号。
古台:西北望长安
穿过浓密的香樟树,我一步步踏上石阶,直至一尊威严的塑像赫然矗立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与他的目光终得相遇。
在我的面前,他昂首挺胸,面容庄严而深邃,目光穿越时空的迷雾,坚定地望向远方。那饱经风霜的脸庞,镌刻着岁月的痕迹与不屈的斗志。他的眼神犀利而悠远,既凝视着往昔的烽火连天,又预见着未来的曙光初现。他身披一袭飘逸的风衣,长须随风轻轻摇曳,宽大的手掌紧握剑柄,剑锋微露,仿佛自历史的尘埃中缓缓走来,带着无尽的沧桑与千钧之力。
因为一座高台,因了一首名词,这位豪放派的词坛巨匠——辛弃疾,从此便与赣州结下不解之缘。
今天,作为一个后来之人,当我来到郁孤台,在那些诗词名句中寻找、深思、唏嘘的时候,凝神之间,总会看到他那仗剑凝视、满怀孤郁的面孔,他那向着天空深处无限沉思的双眸。可以说,辛弃疾的身世本身就是一部人间词话,他和他的剑、他的词都是所向披靡的八千里路云和月,都是壮怀激烈的五十弦翻塞外声。
公元1176年(宋孝宗淳熙三年),辛弃疾任江西提点刑狱,驻节赣州,行走在万安造口的古道上,他远眺中原大地,目之所及,皆是金人铁蹄下的残垣断壁,百姓流离失所,南宋王朝风雨飘摇。隆佑太后亦是在这片土地上,从赣江造口仓促上岸,逃往赣州,留下一路仓皇与无奈。
那一刻,辛弃疾悲愤难抑,十余载忧国忧民之情如江潮汹涌,在他胸中翻涌不息。终于,情感如火山般爆发,化作了一首惊世骇俗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字字句句,皆是心血凝成,声声呼喊,带着千钧之力,穿越千年,震古烁今,成为造口壁永恒的印记。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在词中,社会现实与心中愁绪的交织映衬,自然景物与个人情感的血肉融合,透射出辛弃疾对于国家未来的深深忧虑和对个人理想无法实现的悲愤。辛弃疾在展示深厚历史责任感的同时,更传递出一种超越时空的哲理思考——即使面临再多的挑战,生活和历史仍然会“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从此,郁孤台下的清江水因这首词而源远流长,郁孤台的名字因这首词而永垂青史,郁孤台的底蕴因这首词而节节拔高,成为赣州文化高地的象征,成为中国士人心中永恒的文化高峰。
漫步在郁孤台下,我仿佛总能看到一个瘦弱的背影,听到他穿越时空的呐喊,感受那种对家国情怀的执着,对壮志未酬的慨叹,以及对生活细腻入微的感悟。无论是夜半鸣蝉的夏夜,还是雨打风吹的深秋,诗人总在眺望,透过连绵的无数山,眺望西北,眺望中原,眺望那个他从此再也不能回去的故乡。
是的,他的灵魂从未走远,在朝朝暮暮里挑灯看剑,在凤箫声动处吹角连营。
古村:山深闻鹧鸪
辛弃疾的晚年时光,几乎全在一个叫瓢泉的村落中度过。“瓢泉”,坐落于江西上饶铅山县稼轩乡的妩媚瓜山之下。八百年前的南宋时期,这里是江南东路信州的一片温润土地。
辛弃疾为了规划自己的夕阳生活,曾在当地细心探寻,最终被山腰一眼灵动的泉水深深打动,于是在那里开垦田地,建造屋舍,决定在那片土地上度过晚年。
遥想当年,金兵南侵,壮怀激烈的少年英雄辛弃疾,也曾白马银枪,浴血疆场,剑铸诗魂。然而,自古英雄多磨难,风流总被雨打风吹散。一次次被朝廷主和派排挤打压,一次次满怀沉郁孤愤,最终被削去兵权,从金戈铁马的疆场英雄沦为虚度光阴的官场闲人。
公元1153年,宋改虔州为赣州,辛弃疾来到此地任江西提点刑狱(主管司法的官员)。他勤政爱民,整治军务,扑灭茶商军,庇护难民,政绩卓著。然而,激荡在胸的抗金抱负却随着朝廷的昏庸渐渐冷却。
离开赣州后,辛弃疾已不再执着于庙堂之高,他只能以诗文为伴,以天地为友。造化弄人,现实褫夺了一个将军沙场点兵的帷帐,却还给他一片辽阔的诗词疆土。从此,他的诗词中除了对国事忧虑之外,也充满了对自然景物的描述,以及对人生哲理的深刻思考。他的文字就像是穿越时空的信使,将情感与思想传递给后人,为历史留下永恒的呼喊,最终归于铅山,在鹧鸪声里熄灭了生命之火。他的诗词,一如一壶老酒,浇灌了稼穑之幸,也滋润了孤独之苦。所谓寄情山水、闲适超然之说,不过是评论家们的一厢情愿。
是的,辛弃疾生命的彼岸,既有稻花香里寂寞的身影,更有蛙鸣一片里的郁孤情怀。他的一生,宛如一场跌宕起伏的悲剧剧目,它向世人展示了忠诚被遗弃的无奈与理想破灭的酸楚。然而,崇高的精神却如同不灭的火焰,难以被世俗的尘埃所掩盖,因为文字成为了它永恒的载体。
岁月如梭,无论是时光的自然流转,还是战乱与水火的无情摧残,都足以让一切物质形态的事物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但唯有精神,能够借助文字的力量,穿越时空的阻隔,永恒地流传于世。
古韵:江晚正愁余
从郁孤台走上城墙,向前不远就是八境台,不到千米的路程,我却走了很久很久,从南宋的烟雨蒙蒙中,一步步走回北宋的风云变幻,在这里,我将与另一个北宋古人不期而遇。
城墙尽头,八境台一如阅尽沧桑的老者,在这里伫立两千年。也许,他在守望千古江山,叹英雄无觅,也许他只是在等候一个承诺,一个远去的故人,一个无望的归期。
在我的眼前,二水合一,潮打浪回——赣江就在脚下,望着浩茫的江水,眼前似乎看到一叶孤舟正逆水而上,在风波里摇晃着,一直摇到北宋绍圣元年的深秋。
公元1094年秋天,被贬官前往惠州的苏东坡,历经千辛万苦穿越重重山峦与惶恐险滩,一路劳顿来到了赣州,在此停留一月有余。
那一日,虔州当地的名流雅士齐聚官渡码头,满怀热忱地迎接这位远涉千山万水而来的贵宾,一位被中原遗忘的贬谪文人,一位即将为这座南方小城带来独特人文气息的落魄旅人——年迈且身负贬谪之重的苏东坡。
伴随苏东坡踏上旅途的,是他忠贞不渝的侍妾王朝云以及稚嫩的幼子苏过。一行人身处茫茫尘世,路途遥远而艰难,时刻笼罩在祸患将至的阴霾之下,内心时刻充满了恐惧与焦虑。回想起爱妻王弗的骤然离世,那份痛楚依旧刻骨铭心;念及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高皇太后的驾鹤西去,心中更是感伤万千;遥想前方万里迢迢、荒蛮未开的化外之地,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畏惧;而离开繁华汴梁时的人情冷暖,更让这位一向洒脱不羁的文人心中平添了几分萧瑟孤寂。如今,虔州百姓那真挚热烈的款待,犹如一缕和煦的阳光,穿透了苏东坡心头的阴霾,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温暖与无尽的思绪。
苏东坡与虔州的缘分,其实源于一次偶然。
1077年,接替苏轼密州太守职位的,恰好是虔州原知州孔宗瀚。在任期间,孔宗瀚鉴于江水对城墙的侵蚀,下令以石砌城墙,并在其上建造石楼。石楼竣工之后,人们得以尽情欣赏“虔州八景”的壮丽风光。在离任之际,他委托画家创作了一幅《虔州八境图》,以此作为纪念。
交接之时,苏东坡从孔宗瀚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虔州的趣闻。孔宗瀚趁机展开《虔州八境图》,郁孤台、章贡台、皂盖楼、白鹊楼、石楼、舍利塔、马祖岩、崆峒山等景观栩栩如生。苏轼被这幅画深深吸引,心旷神怡。孔宗瀚见状,便请苏轼题诗。
虽然苏轼从未到过虔州,但他凭借图画和想象,挥毫泼墨,慷慨写下了八首诗,并在序言中满怀激情地描绘道:“东望七闽、南望五岭,览群山之参差,俯章贡之奔流,云烟出没,草木蕃丽,邑屋相望,鸡犬之声相闻……”
如今,当苏轼登上郁孤台,眺望四周如画的美景时,他心中的苦楚却难以消散。流放岭南的艰辛与归期无望的渺茫感交织在一起,于是挥毫写就《过虔州郁孤台》一诗:
“八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故国千峰外,高台十日留。他年三宿处,准拟系归舟”。
诗中,他借自然之景抒发内心郁结,将个人的坎坷经历与眼前的壮丽景观完美融合,展现出一种深邃而复杂的情感世界。
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匆匆而逝,如同千条溪流终将汇入大海,诗人发现,自己仍然离远方那片宽广的海域遥不可及。他的旅程尚未结束,他命运的不系之舟仍将漂流,仍需继续投荒万里,走完万里路的最后一程,直至抵达那遥远的南方海岛。
那座波涛摇撼的海岛在向他召唤,那里的椰风蕉雨在等候着他,他将在海浪的喧嚣和槟榔树的摇曳中,在海雨天风的锻造淬炼中,以文明的火种去开垦那片化外之土,让原本文化贫瘠的角落也能“无限春风来海上”,实现并完成作为一个中华文化使者的崇高使命。
七年之后,命运意外发生转机,谪居海南三年的苏东坡等来了遇赦的消息。在海南乡亲依依不舍的目光里,在热带炽热的阳光下,他写下“他年谁作地舆志, 海南万里真吾乡”的真情告白,然后一路劳顿、挥汗如雨地渡过琼州海峡,奔向对岸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不幸的是,在这次北归的旅途中,朝云与所有家眷仆人都已在异乡长眠,唯有年幼的苏过幸免于难,伴随着诗人归来。站在船头,诗人孤独地面对着浩渺的天地,回首萧瑟之事,心似已灰之木,仿佛孤身立于世界之巅,十年的悲欢离合,过往的三千尘事,都已被那汹涌的大海风浪无情地冲刷殆尽。
来到赣州,八境台风景依旧,心境已大不同。在当地官员的陪同下,苏东坡重登郁孤台。曾经的惆怅与迷茫也被淡然与超脱所取代。于是再次提笔,写下《郁孤台再过虔州和前韵》诗以记之:
“吾生如寄耳,岭外亦闲游。赣石三百里,寒江尺五流……”
在这首诗中,苏东坡以豁达的心态回顾自己的遭遇,将人生比作短暂的寄居,将曾经的流放生涯也视为一种闲适的游历。
从南贬之旅中满载的忧郁与方向不明的惆怅,到北归途中实现的豁达与心灵的超然,苏轼以他的人生哲学与文学才华,完成了一场从困顿到释然的华丽蜕变,展现了生命态度的转型与文学深度的完美融合。然而,命运似乎并未打算轻易放过文学的一代宗师,一年后,豁达乐观的苏东坡,不得不面对生命终结的时刻。
公元1101年8月24日(农历七月二十八日),当常州城天宁寺苍凉的钟声再度响起的时候,一代文豪的吟唱在时光的长河中落下了帷幕。
古风:毕竟东流去
阳光倾斜而下,铺在斑驳的城墙上,走在有些潮湿的砖石上,曾不止一次地想着,当年,苏轼、辛弃疾、岳飞、文天祥等人就走过同样的路,同样站在这里,看江水从城墙下流过,看历史与沧桑融在水里、飘在风里,散在城市的烟火气里。
在中国文学的璀璨星空中,苏东坡、辛稼轩与文天祥的诗词作品,犹如星空闪烁,他们的作品都是被政治风雨所洗礼、所淬炼的历史珍藏,绽放出各自的气度与光华。
这样的风格,是历史赋予他们的独特底蕴,也是时代打下的深沉烙印。同为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悲剧英雄:苏轼表现的是豁达与开朗,辛弃疾表达的是激情和悲壮,文天祥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忠烈。苏轼的人生伴随着“不合时宜”的跌宕起伏奔波在一贬再贬的路途,辛弃疾的命运戛然冷落于而立之年,在频繁的职务变动和不断打压中熄灭了仕途之火。文天祥的作品大多完成于困顿之中,他的词是宋词的最后光华,是沉沉夜幕中的一道闪电和一声惊雷,让人们在绝望中看到了民族精神的光焰。
公元1274年,文天祥出任赣州知州,任职期间,文天祥不止一次登上郁孤台,面对国破山河的惨痛形势,忧国忧民之情涌上心头,写下悲愤难抑的《郁孤台》:“风雨十年梦,江湖万里思,倚阑时北顾,空翠湿朝曦。”
这首诗不仅描绘了郁孤台的壮丽景色,更深刻地表达了文天祥对时局的忧虑和对故国的深深思念。他将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兴衰紧密相连,展现了诗人深沉的家国情怀和强烈的忧国忧民意识。通过“风雨”与“江湖”的意象,营造了一种苍凉、悲壮的氛围,使读者能够深刻感受到诗人内心的孤独、无奈和对未来的憧憬与迷茫。
彼时,壮志未酬的苏东坡与辛弃疾早已抱憾离世多年,然而,高台犹在,遗风长存,一似超越时空的心有灵犀,一似忠魂附体,气韵相通,苏辛的风骨,苏辛的人格,在郁孤台遇到最好的知音。
我走在赣州的老街上,我在触摸苏东坡、辛弃疾、文天祥当年生活的气息。
那些古老的店铺、青石板路,或许他们曾在此驻足,品味过赣州的地道小吃,与当地的百姓交谈,了解他们的疾苦与欢乐。
赣州,既非东坡的桑梓之地,亦非稼轩、文山的故土家园,它更像是几位文豪心灵之旅的一处诗意驿站、一场灵魂相遇——在这里,他们听任穿竹打叶的韵律,悠然吟箫徐行,或昂首向天,抒发豪情壮志。然而,赣州人民却始终忘不了他们,这里处处镌刻着他们的印记:东坡在天竺寺、景德寺、慈云寺的沉吟,廉泉、八境台、尘外亭、郁孤台的足迹和题词,如同不灭的星光;而辛家巷、辛弃疾纪念馆、四贤坊的遗韵,以及那些被命名的道路、公园,则如同穿越时空的纽带,连接着他们的身影。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或许不能一一细数苏轼、辛弃疾、文天祥的诗词佳作,也未必深知他们的传奇故事与横溢才华,但当这些历史名人的名字温柔地融入日常的烟火气息中,历史与先贤便不再是古籍中遥不可及的冰冷字符,而是化作了连接古今、充满生命力的文化符号,温暖而亲切地传承在每一个人的心间。
郁孤台与苏东坡、辛弃疾、文天祥的故事,是历史与文化的重逢,也是英雄与美人的邂逅。它告诉我们,真正的文化高峰不是由砖石堆砌而成,而是由那些震撼人心的文字与情感铸就。
从辛苦遭逢到临危受命,从声名显赫到重归布衣,命运似乎总是跟他们开着玩笑。今天,他们的名字连同他们的诗词,被一并铭刻在郁孤台、八境台或博物馆的墙上,供后人凭吊。看着他们的名字,读着他们的作品,我想,多少年后,假若垂暮之年的诗人重游故地,那些曾经见证了东京、临安的承平与繁华、体会了酒酣梦醒之际袭来的新愁与幽恨之人,那些曾经走过繁荣热闹的黄金时代,经历过人生高峰体验后重归落寞的人,在跌宕起伏的历史之中相逢一笑,恍然之间,千年已过,梦已醒来。中国历史的面貌早已告别了“山河破碎风飘絮”的烛影斧声,所谓“宝马雕车香满路”,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不过是寻常人家司空见惯的街头情景。
离开赣州城的前夕,我再一次来到郁孤台,来到宋城,向它们躬身告别。正如人的脚步不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一样,旅行中的许多地方,有时候告别就意味永别,心中不免伤感留恋。
行走在古樟与桂花交织的江岸,桂花香里,鹧鸪声声,阳光无遮无拦,一如宋词的豪放。晶莹的绿草、高大的芦苇簇拥在八境台下,放浪不羁地摇曳,有金戈铁马的余韵。古城墙砖被夕阳擦亮的花纹,氤氲着历史的馥郁,东津桥优雅地躺在一江秋水之上,流淌着古城的文风。料峭江风吹人醒,那江风,可是来自汉唐?来自宋元明清?
——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英雄之叹,那是青山可怜遮不住的郁孤之情,那是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