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毫无征兆地，突然感觉心好像空了一块，让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向窗前的夜。夜色微澜，凉意轻轻透过窗，轻轻到达我的全身。
宿松有句俗话：“许只往哈流”。许，指水;哈，是下的意思。大约是说，人们习惯把心思放在晚辈身上，更多的在乎晚辈一些。但我当外婆已好多年了，却常常想起自己故去八九年的奶奶，总在某个不经意间忆及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就像此时此刻，只是属于我的“许”却是往上的。
往上，往往是回忆和怀念，回忆过去，怀念故去，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往下，则是牵挂和想念，是即便远隔千山万水也能见得着的当下。所以，往上的怀念，是空的，是痛的，是不知不觉就会让人几行清泪挂满腮的涩涩的酸楚……
我跟奶奶一起生活过很多年。即使我结婚了，奶奶也常住我家。有奶奶的日子，我感觉自己的家满满的，哪哪都舒适无比。春天的花，秋天的月，夏天的凉，以及冬日的白，我家都有。我家的灶台永远锃光瓦亮，我家的衣服永远整整齐齐，我家的窗户永远透着柔和的光。一生熨帖爱干净的奶奶，承包了我家的洗碗工程，以至于我家的洗碗布干净得能当洗脸毛巾用。除此之外，她还偷偷地擦窗户抹桌子拖地等，不让她做，她就趁我上班去了偷偷地做。奶奶在的日子，我不用长大，不用变老，可以像小孩子一样，一进家门就拖着长腔高喊一声“奶奶——”，然后就响起同样长长调儿的回答“诶——恩哪回雷着?”就在这一呼一应中，家就有了丝绸的质地和棉麻的舒适。
奶奶去世前一两年住在乡下，我每次抽空去看她，她总一声声地喊我：妹na——嘉玲nei，并常常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不舍地望着我，时隔多年后的现在想起来，仍然有种莫名的心酸……
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多陪她一会，想跟我多说会儿话，也许还打算说说点别的又却不知如何开口的话、而我一时却不能领会。随着年岁的渐长，如今的我，有了更深层的领悟：年纪那么大，见一面少一面啊!
听奶奶说，她小时候在赌场送过茶，一个场子下来，围兜里经常“铃铃啷啷”地响，那是人家打赏的铜钱，因她年纪小，却腿脚麻利，机灵可爱。正因为这个缘故，她几乎精通所有牌技，如麻将，牌九，天九，刮胡、叶子等等。小时候的我，常常看见她跟另外几个麻麻、奶奶抹叶子、打天九或打麻将，以至于我也看会了。
不仅如此，奶奶还有一肚子的故事。可惜我那时小，许多故事常常是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只记得那个年纪的孩子最感兴趣的少数几个。
有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叫“扯泡佬”的人，最喜欢“扯泡”(撒谎)，也最会“扯泡”，随时随地，张口就来，听他扯的人常常莫名其妙地就被忽悠了进去。当时的县令听说后：“天下竟有此等奇人奇事?速速传他过来，本官倒要看看，他到底如何‘扯泡’法?”等那人来到大堂之上，县官老爷惊堂木一拍：“堂下人听着!你就是那个擅长‘扯泡’经常‘扯泡’的扯泡佬?!听说你‘扯泡’无人不信无人不服，如若今天你能扯得本官也信你，算你有本事，本官重重有赏。如若不然，板子伺候!从此再不准出去‘扯泡’忽悠人。你可同意?”那人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战战兢兢地回道：“清官大老爷饶命!清官大老爷饶命啊!清官大老爷，您有所不知，小人不是故意要‘扯泡’，小人‘扯泡’是因为小人家里有个祖传的泡架子，祖上就以此为生，传到小人这一代，不扯不行啊!”县官老爷一听，瞪大了眼睛：“什么?泡架子?竟然还有扯泡的泡架子?!这真是奇事一桩!长什么样，快点带本官去瞧瞧!”说着就从太师椅上站起了身。听县官老爷这么一说，那人慢慢从地上爬将起来，狡黠地望着县官老爷，嘿嘿一笑，话再无一句，脚也不挪步。见此情形，县官老爷一愣，随即明白自己也被忽悠了，顿时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白，乖乖命人拿来银钱送给“扯泡佬”……
另一个是跟字的造型有关的故事，也很有意思。大约我那时刚刚认得几个如“人口手马牛羊”之类简单的字，对这个故事印象异常深刻。说是朱洪武放牛，牛在吃草，他无所事事，就迎面躺在草地上，两腿叉开，双手枕头，那根放牛的细竹竿横在头顶，竟无意中凑成个“天”字。之后他又一翻身，下面的一条腿伸直，脚往旁边一勾，另条腿弯曲着搁在上面，随手将竹竿夹在两腿弯中间，又恰似一个“子”字。说这个字的时候，奶奶还弄了个非常形象的姿势，真的很像一个“子”。看，天加子，天子，原来朱洪武做天子，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是老天爷的安排呢。后来他果真做了皇帝的哟!……六七岁的我，望着正在绘声绘色讲故事做动作的奶奶，感觉太神奇了!只是讲着讲着，等我上初中后，角色就进行了转换。那时的我，有一本《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书，成天带在身边看，看完还把这些有趣的故事一个不落地讲给奶奶听，而她总笑眯眯地看着我，从不打断，只是事后说出她自己类似的版本。
其实奶奶还有好多好多故事，比如狗耕田，比如小媳妇在公公做寿被要求说吉利话却说了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话的故事等等，详细的经过我已记不全了。毕竟，三四十年岁月已经过去。与此同时，远去的还有奶奶住过的小屋，奶奶种过的菜地，奶奶说过的话，奶奶做过的饭，都已消失不见。将来的某一天，关于奶奶的所有记忆，也一定会慢慢沉没，与消逝的岁月一起，在这个世间再无一丝涟漪。
岁月，碎月啊!它就是台碾碎机，慢慢碾碎所有的经历和过往。
有时候想，我将来也要故去的，我是否可以葬在奶奶的墓旁?如果可以，我还要走过多少风霜，才能回到奶奶身旁?奶奶，请等等我，让我那时还做您的孙女吧!
只是，奶奶，等待着的您，是否还依旧如从前?不管还要经过多少风风雨雨日日夜夜，请您一定要在门前挂盏小灯，牵引我回到您身边。亦如这夜色，依旧如从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