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货轮是一个月前从珠海香洲港出发的,船长郭叔早已办好了所有的手续,我登船时工作人员进行了简单的安全检查,郭叔就让人领我到货轮住舱了。一股浓重的发动机燃油味扑面而来,我一脸的嫌弃与不安,在铺位前楞住了神,随行的船员说:“船舱里的气味适应一下就好了,你就住这张靠窗的上铺吧,一睁眼就能看见外面,免得把自己憋疯!”说完他就出去忙自己的事了。幽闭的船舱内充满了潮湿的发动机燃油的气息,中间的排风管呼呼的吹着,压力感轰然而至。所幸的就是那张舷窗,这是我在这所逼仄的空间里唯一一个与外界交互的窗口,我看见了外面湛蓝湛蓝的海水和一大簇一大簇的云朵。
我将常规的洗漱用品和几套换洗的衣服取出来,就将行李箱锁在我住舱的固定架上,随着一声浓重悠长的汽笛声,我们的船便在嗡嗡作响的机器声中开动了,我提醒自己要尽快适应这种噪声和气味,还要时刻准备迎接晕船的痛苦。果然,我的脑子也开始嗡嗡作响了,郭叔要我尽量不要走动,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就乖乖躺在床上,逼仄的住舱很快让我感到生理上的深度不适,我扶着把手上到了甲板上透气,郭叔和船员显得极为轻松,几个船员在甲板上抽烟,有一些船员在整理绳索,我摇摇晃晃找货轮最中间的位置坐了下来,这样的地方是晃动幅度最小的。
我微闭双眼,轻柔的海风带来的水汽让我感到一阵舒爽,我渐渐适应了船体的抖动,有时也会起身到甲板的各个位置走一走,我们的船劈波斩浪,疾驰着带过珠海地标性的大贝壳建筑,又以箭一般的速度射过港珠澳大桥洞,大范围的走动使得身体摆动幅度越来越大,迫不得已只能找个座位消停下来。大概三个小时后,我们的船抵达了大万山岛,货轮进港后伴随着一声浓重悠长的汽笛声,当船停靠抛锚后,岸上已经来了一大批接货人,郭叔安排手下的人将货物搬出船舱,有个晒得黑黢黢的人登上了起吊机控制台,他嘴里嚼着槟榔,短袖紧紧贴住他的肚皮,他时不时的掀开粘在肚皮上的衣服,肚皮和脖子简直是两个颜色,他熟练的操作着吊机将货物精准的落在小货车车厢里,郭叔站在一旁抽烟,基本上不用他操心。我们的船要在这里锚住休整一下再出发,郭叔说可以到岛上去逛逛,有几个船员调侃我说要带我去岛上快活快活,看他们不怀好意的笑我就知道这几个王八蛋准没好事。
刚一踏上大万山岛,我就用脚使劲跺脚下的土地,还是坚实的土地让人有安全感。大万山岛周围被山包裹,山顶云雾缭绕,码头上摆满了渔船,我看到几只螃蟹在大青石上悠闲地晒太阳,大万山镇上有宾馆、饭店、医院……设施齐全,我在码头上抓了几只螃蟹,当地渔民在码头上把一条麻绳深入海水中,过段时间拎上来,上面就会寄满贝类,拿到餐厅后就是一道美食。我忘情的享受着在镇上的一切,享受着在陆地上脚踏实地的感觉。
接下来的十几天船要一直开着,天气和海况都很利于行船,郭叔说没啥事就在船舱待着,该玩游戏玩游戏该看电视剧看电视剧,我觉得实在是太无聊了,下载的电视剧已经看完了一部,窝在床上着实让我难受,第七天的时候我实在待不住了,就跑到甲板上看风景,周边除了渔船就是海,朝着海望去就是天,海水有时候是蓝的,有时候是绿的,有时候就变成了黑色,黑的海水像黑油一样,天上的云一簇一簇的,云彩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格外的多,很难看到完整的日出和日落,不过早霞和晚霞特别好看,我手机里的视频录了一大堆,内存空间都快耗尽了。船上的伙计说我还是可以的,不是晕船的体质,他们讲话我听起来特别费劲,但大体上就是这么个意思。
下午一点多,船上的大喇叭开始广播,说我们的船就要抵达琼州海峡了,我们接下来就要穿越琼州海峡,海况会变得略差起来,提示我们不要到处走动。到琼州海峡的时候,由于要在广东省的雷州半岛和海南岛之间通过,我的手机突然收到了短信,我可以收到信号了,在茫茫大海上,没有基站的覆盖,我的手机突然从5G时代退化成了MP4。我赶紧拿手机向我的家人报平安,然后打开邮箱查看有没有重要的信息,我将我在海上的拍摄的东西分享给我的家人和朋友。穿越琼州海峡的时候,船体的波动确实大了不少,我没受多少影响,反而和我穿越港珠澳大桥的时候一样兴奋,我用手机记录这穿越的一瞬间,就像在接受某种洗礼,突然有一种鲤鱼越过龙门的激昂。
我们的货轮继续航行,走完琼州海峡后,我能看到越来越多的明显不是我们国家的渔船,他们的渔船上有三面旗,分别在船的前中后,中间的旗是一面红旗,旗上只有一颗星,是越南的国旗,前后挂了指示信号的彩旗,他们的渔船在我们的货轮面前飘过,吨位显得是那么的不值一提,我问船员,这些越南人为什么要到我们海域打渔,这不是违法的吗?船员告诉我,你看到的这些越南小渔船,看着是打渔的渔民,其实很大一批是越南的民兵,他们成批的涌进我国南海,其实瞅准的是我们的海军基地、军舰,这帮龟孙子,还把垃圾随意丢在海上,不过有一批是越南的真正的渔民,但他们非法捕捞,很不道德。越南渔船的行进轨迹着实诡异,他们围在大船的四周,呈现出围剿之势,在风雨海浪里飘摇。
“郭叔,你快看,那条鱼会飞!”我指着远处远去的一条鱼,它飞出海面,像正弦信号一样腾起又落下,突然又有好几条飞鱼飞过,真像鲤鱼跃龙门呀!海况也是从这一天开始逐渐变差的,船上广播说最近几天将会有雨,浪也会有7-8米高。郭叔安排手下将所有的货箱加固再检查,他还叮嘱我这几天务必待在房间里。我看着远处的升起的白色浪头,船员告诉我,当看到这种起伏的白色浪头的时候,就是三级海况了。这一天终于到了,我们的船前后左右都在剧烈的晃动,海上的浪已经打上了我们的甲板,从那么一瞬间看,我们的船已经被海水包围了,海水突然涌进甲板上,那些海水顺着船的摆动一会向前一会向后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一会又向多个方向涌去,我一阵阵头晕目眩,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我手里攥着一个塑料袋,生怕自己一下子喷涌而出。
“郭叔,快看,那儿有条渔船向我们冲过来了!”很明显,那条渔船已经不受控制了,在海水的搅动下才向我们冲过来的。郭叔大喊了几个人的名字,我们的一个船员海老大操着生硬的越南话向他们喊“快丢下你们的船,我们准备营救你们,我们不能保证你们的船!”越南渔船那边拼命的呼救,一个小伙不停地哭喊。在郭叔组织的合力救援下,我们救上来一个越南小伙,他惊恐万分,偎在内舱甲板上瑟瑟发抖,下身不断的渗出水来,郭叔找人给他拿来塑料布裹上,还取来了暖袋给他,小伙伸出他那双残缺不全的手,右手上只剩下一根大拇指。
我终于知道了他的故事,是船员海老大给翻译的。
我叫黎春勇,是越南广平省洞海市小河村人,我们家就在海边,我和妹妹黎英喜欢早起去海滩捡花蛤和水母,花蛤可以拿出去卖,水母则自家凉拌着吃,家门口的集市上摆满了卖海鲜的摊子,熙熙攘攘,特别热闹。
因为家里穷,我不得不辍学跟父亲谋生,母亲则留在家里帮别人缝衣服。有一天,父亲去海上打鱼,有两个自称是父亲朋友的人敲开了家里的门,他们一胖一瘦,母亲毫无警惕的请他们进了屋,两个人突然拿出胶带捆住母亲的嘴和手,我听到响声,赶忙跑出来,那个胖子力气特别大,他紧紧抱住我,瘦子去屋里抢我妹妹英子,我妹妹哇哇大哭,我使劲挣胖子的手,用脚狠狠的踩他的脚,瘦子抱住英子就往外跑,母亲被吓尿了裤子,胖子松开我准备往外跑,我死死的拉住他,他用刀砍掉了我的手指,我追着他们往外跑,眼看着他们把我妹妹丢上了摩托车,疾驰而去,我大声的哭喊着,昏死了过去。
我的妹妹被抢走了,我的手指没了,母亲受了强烈的刺激,她满村子里跑,到处翻垃圾堆,到处捡东西,有时她会突然的给我说话,她一本正经的和我说着,突然呜呜的哭起来或哈哈大笑起来,她已经疯了。
父亲和我去报了警,公安只是简单登记了信息,便再也没有下文了,我的妹妹和我的报案结果一样,如石沉大海。
父亲为了防止母亲乱跑,将她锁在家里,他到处找我妹妹,却都是无功而返,别人告诉父亲,我妹妹可能被卖到外国去了。
……
他唯一的船没了,郭叔给他安排了食宿,将他暂时安置下来。小勇在船上干活很积极,和大家伙处的都还不错。海老大是他的翻译,他很同情小勇,还将自己的烟给他抽。他想跟着郭叔干,只要一个安身的地方,每次海老大转述他的话时,郭叔都是嗒叭嗒叭的抽烟。海老大私下里问老郭:“你到底啥个想法?”老郭说:“先让他跟一段时间吧。”
就这样这个越南人留在了我们船上,我和黎春勇渐渐熟络起来,黎春勇和他父亲长期在海上生活,经验十分丰富,单是绳子的打结方式,他就给我演示了好几种,而且他的那种打结方式会让物体固定的十分牢固,尤其是在水里移动的物体,越移动的物体会系的越牢固,他教我学会了钓鱼,用一条带钩的线绑在矿泉水瓶上就可以钓到鱼,他甚至还钓到过两只河豚,河豚的肚子气鼓鼓的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它生气的样子我就开心,黎春勇说这种有毒不可以吃,我带着手套轻轻抚摸生气的河豚,心里安慰它你看你气的肚子都大了,快消消气吧,我越这样它的肚子反倒越鼓了。
小勇偷偷告诉我他会去找妹妹的,他一定要把妹妹找到。世界那么大,他怎么能找到英子呢?我沉默的看向窗外,一股巨大的白色的海浪涌上舷窗,船舱里瞬间黑暗,仿佛沉入海底。
夜幕降临,海面上渔火点点,万家灯火,明月洒进万户千家,海浪阵阵,我们的船漂泊在海上,不知何时才能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