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就等着过年了,王桥村仿佛已经笼罩在了节日的氛围之中。三三两两的人们逢集便去莲花街买些干菜,碗碟之类。那些老妈妈们赶在好天气,在压水井旁淘洗上了的麦子,好等着去磨房,准备新年的小麦面粉。孩子们结伙玩在一起,摔纸片,玩自制的木头陀螺。那些有钱的娃娃们也会去福来的代销点买些摔炮,摔向硬硬的砖头上或墙根处啪啪作响。倒是那些清闲的男人们穿着木底子的大大的草鞋,站在村中的路口。他们揣着两手或者两手伸在裤兜内,在向阳处晃来晃去。倘若遇上从外面回来的人,他们或许能赚上一颗香烟吸。
返乡的打工汉们渐渐多起来。要劲随同他的几个同伴也回来了,简单的行李卷儿扛在肩上,见了村人,脸上也挂起了羞涩的笑容。他也开始与其他人一样,从口袋里摸出来那刚买不久的散花牌香烟,让给村人们吸。大家彼此客气起来。是啊!要劲的手中有了些零花钱,自然也应学着大方一点。虽然没有为自己买件更新鲜的衣服,但在众人面前也不显得太寒酸。村人们也不会想这样的事情,只觉得大家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多少有些稀罕。还有就是在大家的一致想法中,这些外出打工的人一定是挣到了钱,看样子,他们是很羡慕这些打工的人的。
要劲回到了家里,他的老四兄弟与他的爹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家里只有他娘一人。母亲见着了儿子,自然很是欢喜,几句问话之后,娘便责怪起儿子来。
“几个月了,连个电话也不打!”
“想着没事,所以就没打。”
“你老张奶奶来了几回,说给你提个媒。”
“哪个老张奶奶?”
“就是你启敬爷家的。”
“那中啊!”
“有点啥事哩!就是那女的在几年前殇了男人,撇下俩小孩儿,看你同意不同意。”
“她男人咋死的?”
“你老张奶奶也不知道,可能是病死的。”
一霎时,要劲的心里既有些惊喜,又有些犯难。惊喜的是,这多年来就没有给他说媒的;犯难的是娶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这样的事在村子里还真没有,怎么就让他摊上了?村人会不会笑话他?但是又转念一想,自己受的笑话还少吗?兄弟们多,家里穷,能娶上个女人,就已经是烧了高香,哪有资格挑三拣四的?于是他又问起他的娘来:
“人家可是带着俩小孩儿,你跟俺爹可同意?”
“俺俩能有啥意见,你爹说就看你哩!你要是没意见,我就去见你老张奶奶,跟她说说。”
“那说说试试。”
当晚,要劲的娘便去启敬的家,见着了她老张婶子之后说要劲回来了。
她老张婶子非常高兴,说:“那好,明天正好逢集,到集上让他俩先见见。”
第二天的早饭之后,要劲便骑着车子带着她老张奶奶去了莲花街,见到了那女的。要劲满面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买些吃的东西交给了老张奶奶,老张奶奶又转手送给了那女的,说是给孩子捎包儿。
那女的名叫月荣,本姓姚,婆家在高园,几年前死了丈夫。她的丈夫离世时留下了三岁的女儿和一岁的儿子。月荣带着俩孩子跟着公婆在苦熬中过了几年。时间长了,于是有人劝说月荣,年纪还轻,再找一个吧。公婆渐老,家里没个男人可不行。而月荣也想找一个,但她也知道再嫁一个男人,这一步路子说着好说,走着可不容易啊!于是又有人给出了个主意,说孩子小,就来个招夫养子。月荣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等有了机会就这么办。恰巧族内有一个大娘,娘家与老张的娘家是一个村的,俩人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当中见了面,说话间就讲到了说媒的事。于是俩人一个提到了月荣,一个提到了要劲,心想说不定俩人能成。但这老张没把月荣招夫养子的事告诉王山老两口子。她最初担心他们不同意,因为是让要劲去月荣家,而不是让月荣嫁过来。她虽看到了王山老两口子要儿媳妇心切,但她始终没把话说完整。只说月荣长相好,良善,还勤快,家里地里都能干。王山两口子一听老张这样讲,更是心切,于是便焦急地等待着要劲回来。
现在要劲带着他老张奶奶,甚是高兴。见过月荣之后,老张不住地问:“要儿,你看中不中?要是中了的话,我好给人家回个话。”同时,这老张又是一番的夸赞,说月荣长得好,又良善,还勤快,家里地里都能干,这话说得要劲也真动了心。
“人家没意见,我能有啥说哩!”要劲这样说。
“那好,回去之后,我就快给人家回话。”
这天的晚上,老张来到了要劲的家,满脸堆笑,这个时候她才把月荣招夫养子的事情实实在在地讲了一遍。她本以为王山两口子以及要劲他们会不同意也或者犹豫起来。但是要劲一点都没有犹豫,他答应得非常爽快,他同意那样做。这让老张也觉得很惊奇,看来她这个媒人做成功了,就等着要劲给她买鱼吃。
王山老汉夫妇以及月荣的公婆等人,他们做了商定,等过完年到明年春天时,就让要劲过去。这个春节要劲过得挺快活。即使那些长嫂弟媳们在他面前说些闲话,但他依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有一个新的家了。他看到自己的爹娘一天天老去,再不成个家,将来该怎么办?虽然是为别人养子,但只要有个家,总比爹娘百年老去之后,他没地儿可去要强得多呀!再说他还有个老四兄弟呢。这所老屋终归是老四的了,他必须走出去。看来这是命中早已注定的事情,他的一份田地就让爹娘看着分配吧。王山老汉心想自己年纪大了,慢慢地也耕种不了太多的田地,依要劲的意见还是分出去吧。本想让老四种着,没承想,这小子是个二流子,他不愿接受。王山老汉向他的其他几个儿子家一一跑去,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量的,而最终那一亩多地儿却交给了老二牛儿。
春节过去,元宵节也在节日最后的爆竹声中渐渐远去。田野间,冰雪开始融化,新春的阳光格外温暖,路面也开始变得干净起来。王桥村的人们在节日过去之后,也开始了春天的忙碌。
要劲离开了他生长了四十年的家,告别了爹娘去了高园。没有人护送,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去。而此时高园的月荣在家里等着他新招的丈夫。她的家里也很安静,只有他的公婆、孩子,再没有其他的人。那院外路边也没了走着的人,因为村人怕见着月荣。就在月荣招夫的当天是不能见着别人的,村人们是很忌讳这件事的。也只有到了第二天,方可与她相见。要劲来到了家里,月荣的公婆扯着两个孩子也不知去了哪里,屋子里只剩下月荣和这个新来的人。
要劲和月荣生活在了一起。除了换掉一张床之外,他们没有更换别的任何家具。屋里屋外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确如老张奶奶所说的那样,月荣长相好,还勤快。
春天里,本就没有什么农活,在家过一个星期之后,要劲便去了山西。只有到了小麦收割之时,他才又回来。他的心里有个家,而且他也的确已经把月荣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勤劳与顾家的形象也得到了月荣公婆的认可。更令月荣及她的公婆欣慰的是,要劲每次打工回来都会带回一些钱。除去给每一个人应添的衣物之外,总会有些剩余。他们的生活改善了,月荣也早已从失去丈夫的阴影当中走了出来,沧桑的面容出现了红晕。她感到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不爱说话,但能吃苦,会节俭,懂得照顾人。尤其是在邻居们面前从不吝惜东西,也从不吝惜自己的体力。她觉得自己遇上的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其实是个好人。
三年之后,要劲越来越发现自己每一次回老家看两位老人时很不方便,仿佛没个住的地方似的,一切都改变了。他便与月荣商量,他想在老家盖上三间瓦房,方便他每次回去也好有个容身的地方。月荣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于是就答应了他。他本就懂建筑,又雇了几个人,简简单单的三间瓦房,很快就建好了。
自此,要劲觉得自己每次回老家,心里总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即使那些哥嫂们再说些别的什么话语,他也不害怕,因为他有这三间瓦房,而且还是建在当年自己的宅基地上。其实每一次回来,他总是会带些东西的,仿佛他不是回家,而像是在走亲戚。平时不要说那些村人,就是他的那些哥嫂、弟媳们的目光中总有些奇怪的东西。他明白他们的意思,只是他不吭声罢了。他也不需要吭声。他只是过自己的生活,他有月荣,有令他高兴的女儿和儿子。虽然不是他的亲生,但两个孩子也总是围绕着他,那个亲昵劲儿是他从未享受过的,他有了家的感觉。而这也让他更加勤劳,促使他努力照顾这个家。
又过了许多年,要劲的父母亲相继去世,坟墓就在老大喜儿的地里。那是因为他们请了先生,说是选了最有风水的一块地儿。没了二老,要劲只有在清明以及农历十月初一回老家,到二老的坟前烧些纸钱,其余的时间他很少回老家。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月荣及两个孩子的身上了。他依然是农忙时节在家,没了农活便外出打工。两个孩子渐渐地长大成人,消费也自然多起来。儿子将来要娶媳妇,要劲与月荣在家里翻盖了新房,他们住进了两层小楼。接下来他们就一起等着准备操办孩子们的事情。
的确,又过了好多年,女儿出嫁。很快,儿子结了婚,他们娶回了儿媳妇儿。要劲和月荣不仅照顾自己的孙子,而且还照顾着外孙子。在孩子们面前,此时的要劲和月荣已经有几分老人的形象了。的确,要劲毕竟已经是六十多岁了。
孩子们长大,要劲渐老。他已不能再外出打工,只能在村上跟着土建班子一起干活。幸好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庄稼不仅收成好,而且还有一些补助。女儿和儿子都有工作,他们的生活的确很好。即使如此,要劲依然不闲着地劳动。为月荣,为儿孙,他觉得自己是快乐的。然而这种快乐对他却又是非常的短暂,他的身体开始出现了问题。血糖的升高及很多的并发症导致他双眼失明,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还是紧紧地照顾着孙子。孙子们搂着他的脖子喊爷爷,而他却真的已经看不清他的这些孙儿们了。
月荣多次劝说他住院治疗,他总是舍不得。在儿子儿媳的逼迫下,他终于住进了医院。但稍微有些好转,他便又出了院。一年之后的他,两只眼睛完全失明。他不能进食,完全躺了下来。他再也起不来了,就这样,在高园跟着月荣生活了几十年的要劲死了。
要劲的死引起了村人的震惊。他们纷纷来到月荣的家中,那大抵上是帮忙做些事情的,到场的人无不悲戚。
“要劲,多好个人呐,咋就走了呢?”
“要劲,人好拾,找他帮忙干点啥事,从不拖拉!”
“那大热的天,帮我拉耧,连口水都没喝俺哩!”
“我盖房子,找要劲帮忙,天天慌得连饭都顾不得吃。”
“那一年,下着大雨,帮我去南湾儿排水,还淋病了一场。”
“……”
村人们议论纷纷。在高园人的眼中,要劲是一个十足的好人。月荣哭得已没了泪水,她的子女们都哭喊得仿佛能把要劲叫醒似的。家里来了管事的,他领着月荣的儿子逢人磕头,并且立即把要劲的死这件事告诉王桥村要劲的哥嫂等人。老大喜儿,老二牛儿来到了这里,他们商量该如何为要劲处理后事。
七嘴八舌,众说纷纭。而最终的大致结果是要劲的丧礼在高园家里办,之后拉回王桥埋葬。因为月荣将来百年之后要与她原来的丈夫葬在一起,要劲不能葬在高园,所以就只能这样。月荣的子女为要劲买了上好的寿衣与棺材。他们都说:“俺大活着的时候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这死了咋弄也得给他买好衣裳,好棺材。”他们通知了所有的亲戚,决定为要劲大办一场。
要劲死去的第三天,正是他出殡的日子。这天的上午整个高园村因为为要劲办丧礼而显得格外热闹。月荣的子女们披麻戴孝,孙儿们戴着孝帽跪在灵前。村人们都来为要劲吊唁,邻村的那些与要劲生前一起干活的人们也纷纷前来。鞭炮声不断,礼炮震天响,唢呐声声如撕心裂肺般。管事先生一大早就与月荣及她的子女商量为要劲挖墓穴的事。这还得跟要劲的哥嫂们商量。要劲的爹娘埋在了老大的田地中,于是管事先生说让要劲跟着他的爹娘,也埋在他大哥的地中。但是他大哥和嫂子说什么也不同意,嫂子大吵大叫,说什么她没得要劲的地,不能把要劲埋在她地里。还说什么要劲走这么多年没有给他们拿过一分钱的东西,她逢人便讲这些,在她的口中要劲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搞得村人们也弄不清事情的真相。管事先生有些为难,一会儿叫叫月荣他们,一会儿又请请要劲的哥嫂们。问要劲的地谁种着的,说是老二牛儿种着哩,于是又重点跟牛儿商量。牛儿两口子也没得说,因为他们种着老三的地呢。所以最终决定把要劲就埋在他原来的地中。管事先生说要不要请个看阴宅的人瞧瞧。而要劲的长嫂却说:“瞧啥瞧,就要儿这没儿没女的,有个地儿埋就中了,还能有啥妨碍吗?”月荣听到了这样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觉得要劲在这多年拿她的孩子当亲孩子,又为她养孙子,养外孙子,没少吃苦。她想要与长嫂理论,却被儿女们阻止了。月荣还是说了句:“别管咋说,要劲总得有个地儿,将来俺孩子去烧纸总得找到地方吧!”
送殡的队伍终于出发了,拖拉机拉动着灵柩,白色的帐布横挂在棺前。鞭炮、礼炮齐鸣,像是在为要劲开路。从高园经莲花街到王桥有十多里地。当年要劲一个人就是从王桥经莲花街,然后到了高园。如今,他安静地躺在这个大大的黑木匣中,从高园经莲花街回归到他原来的地方。只是这一次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有很多的人陪同着他。不仅有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养子、养孙、养外孙,还有高园的诸多乡亲们。
王桥村人听说要劲的灵柩今天拉回来,于是很多人及早地都站在了路口。那王桥的桥栏石面上也坐满了人。他们目光呆滞一般地望着,望向那远处的路口。太阳有些偏西,送殡的队伍才走了过来。道路之上,人流涌动,礼炮震天响,唢呐哀曲撕心裂肺般地传来。这里的人们也不约而同地跟了去。灵柩过了王桥沿着河岸去向了田间。
一抔黄土里,阴阳两重天。风尘一倏尔,生之为哪般?
(完)
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