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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姨是在俞小牧的母亲去世三年后跟着她父亲俞嘉禾一起生活的。也就是说周姨是俞小牧和她两个弟弟的继母。
那年春节的前一个月,俞嘉禾把他的两个儿子和女儿叫到一起,给了他们每人一万元钱。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工薪层能存这么钱是很不容易的,父亲这是要干嘛?都很诧异,交待后事?不应该呀!望着气色还不错的父亲。
爸爸,您这唱的哪一曲?俞小牧疑惑地问道。我们都不差钱,您留着自己花吧!
都拿着吧!这是我和你们的母亲的全部积蓄。没什么特别意思,就是想着要分给你们,给你们留一点念想,怕你们忘了你们的母亲。
拿钱当念想?父亲这个理由太牵强,闻所未闻,俞小牧心里嘀咕着。
俞嘉禾看着一脸疑惑的儿女们,你们不要多想了,我决定明天回一趟老家,要住上一段,春节可能在老家过,如果我没赶回来,今年的年你们就各自为阵吧!
二弟打趣地,爸爸为了回老家过年就给我们分钱,那您每年都回老家过年吧!
没正形,老爸是认真的。
母亲去世后,去年的年,前年的年都是在父亲这过的,食材是俞小牧从武汉带去的半成品,加上父亲存的一些家乡腊味,年三十由俞小牧掌勺。她母亲在世时,年年都是母亲包揽了,一切不让他人插手,顶多递个勺,传个碗。或许遗传基因,俞小牧秉承了母亲的烹饪套路,大家都说口味不仅没变,有的菜有过之无不及。四个凉碟,蒜茸海蜇、卤四样、风味白切鸡、醋泡双胗;爆溜炸炒四个热盘,爆脆肚、溜里脊、炸双丸、炒墨鱼丝;四个蒸碗,蒸扣肉、蒸雪花丸、蒸鳜鱼、蒸腊鸡;四汤钵,猪肚海味汤、牛腩芋头煲、鲍鱼炖双鸽、银耳红莲羹共十六个菜一样都不少。三家人加父亲共十口,围一大桌。开餐前俞嘉禾让子女们给他们的母亲(奶奶外婆)祭拜,寄托哀思。然后大家举杯齐声祝福父亲(爷爷外公)健康长寿,边吃边聊边看电视,菜凉了再加热,从傍黑一直要吃到春晚开始方罢。
俞嘉禾选择快过年了回老家,俞小牧觉得有点诡异。印象中老家根本就没有很近的亲戚,全是五服之外的远亲,上自太爷爷,爷爷都是单传,父亲这辈虽然有近亲叔叔和姑姑,但他们早就离乡背井在外谋生了,分散在全国各地。自打记事起,就没听说父亲回过老家,也没见老家有亲戚来访。想去就去吧!或许一辈子漂泊在外,萌生出对家乡眷恋的乡愁,再说他一个人在家也挺孤独,出门散散心也好。
俞小牧嘱咐,爸爸您出门得注意安全才是。
那是必须的,俞嘉禾愉快地应答。
腊月二十八,俞小牧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他在老家过年。今年的年就依父亲的,大家各自为阵,大弟弟一家子去了辽宁营口他岳母家,弟媳多年没有回去了。二弟弟一家则去了云南,说是去凭吊他的舅兄,是老山前线阵亡的烈士。俞小牧一家留在武汉,她感觉心里空空的惶惶然。老公说你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就是没和父亲一起过年吗!
俞嘉禾只说回老家过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只说要住上一段,这一段是多久?十天二十天,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正月十五过了没有俞嘉禾的音信,俞小牧心里有些着急了。父亲走的时候也没留老家的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当时忘了这茬。一晃,三月份又过去了,父亲仍然没有音信。该不会出什么事吧?现在四月又过了一半,即便是乐不思蜀也应给我们报个平安吧!
是日,俞小牧突然收到了父亲的一封来信而不是电话,大概有些话不好在电话里说。信的内容让她大吃一惊,赶紧把两个弟弟叫到一起商谈对策。俞嘉禾在信中说他在老家找了一个伴,并且了领证。父亲这么急着领证让人很不舒服,还怕这个女人跑了不成?一张纸能拴得住一个人?脾气性格合不合都不知道,完全可以试着过一段,这样好进退自如。俞嘉禾说过不几天就把人带回来,你们一起过来见个面。这不是父亲的风格,父亲做事向来三思而行。有可能父亲早就在运作这件事,只是没有给我们透风,应该是在反复权衡了利弊之后才作出决定的。俞小牧明白过来,原来父亲过年前匆匆给我们几个分钱就是为了这个,他已经谋划好了要跟某个女人组建新的家庭,打算与旧的家庭作个了断,为告别旧的生活,开始新的生活作好铺垫。一步步入丝入扣,有条不紊。俞嘉禾这一番运作都在暗中进行,可能怕子女们不能接受而阻止他行动,现在木已成舟也不好反对和阻止了。也没啥可商量的,还能怎么样?
俞小牧姊妹仨不由得悲伤起来,真是应了“妈在家在”,母亲一走把“家”带走了,俞小牧的悲哀随着泪水在抽泣声中溢出,两个弟弟也跟着哽咽起来。
俞小牧的母亲是在父亲退休的那年去世的。头两年,俞嘉禾并没打算再找一个伴,也不愿意跟着儿女们一块过,可能有一件事让他产生了要找一个人为伴的想法。
那是俞小牧的母亲去世的第二年七月,某日凌晨两点,俞嘉禾被腹部一阵疼痛惊醒,不一会儿发展到右肩和后背,继而绞痛。他第一次在凌晨三点给女儿打了电话,说痛得受不了了。俞小牧最担心的是父亲的心绞痛发了,记得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发过心绞痛,那是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说后背疼痛难受,说下午的工作很重要,但还是忍着疼痛去上班,在半路上跌倒在地,幸好有路人把俞嘉禾送到医院,捡回了一条命。此后他常年揣着救命药“亚硝酸戊脂吸入剂”,或许是救命药镇场子,多年没见他发过。想着想着俞小牧急了,穿起衣服就起床,交待老公说老爷子可能犯心绞痛病了,我要出门。把家里一切都交给你了。清理几样随身物品就出门。坐高铁要等到早上五点十分,等不得,老公说打车吧!只有打车来得快。
风急火急赶到父亲家里,见到父亲卷曲着身子睡在床上,口里轻轻呻吟着。俞小牧心一里顿时一阵酸楚,要有人在身边,父亲绝对不会受这个痛苦。旋即把父亲送到医院经检查是患了胆囊炎,放射到后背疼痛,还好不是心绞痛。俞小牧陪着父亲吊了差不多一天的阿托品、哌替啶,病情基本稳定,本来应该住院的,父亲一看病床正好是母亲亲曾经住院腄过的床位,他忌讳这个,说什么也不肯住院了。虽说不是要命的病,可让俞小牧吃了一惊,更给了俞嘉禾一个警示,子女们没一个在自己身边,万一身体有更严重的毛病,如脑梗心梗之类的大劫就麻烦了。
俞小牧的母亲去世后,突然的孤独让俞嘉禾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是一个享受型的男人,老婆在世时把家料理得妥妥贴贴,俞嘉禾基本上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囗。俞小牧有时候想母亲的肺癌一定是太劳累了才得的。母亲不在了,父亲日子过得天渊之别,什么都要自己来,洗衣服还好说,有洗衣机。一日三餐就麻烦了,除了会下面条,俞嘉禾什么都不会,饮食单一身体必要的营养就难以保证了。另外,俞嘉禾个性率真,不喜欢虚伪,对看不惯的人和事直接指出来,不给人留面子,所以经常得罪人,这样就把自己踢出各个朋友圈,能交往的朋友越来越少。他的书法在当地小有名气,区老年大学书法班请他去撑撑门面,他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为什么?他对学员之间的互相吹捧十分看不惯,明明写得不怎么的还要说怎么怎么好,有谁谁谁的遗风,谁谁谁的风范。眛着良心说假话他做不来,眼不见心不烦,干脆不去了。就长期这么一个人在家里闷着也不是个事。俞小牧与两个弟弟商量着让父亲跟着他们三个轮流过,一家住一年,原以为父亲会拒绝,没想到父亲欣然同意,这或许是他这两年受够了餐餐面条的单调饮食。把老人家接到武汉来,以他为中心,几姊妹来往的理由更多了。俞小牧说我是老大,当然从我开始。哪里知道俞嘉禾在女儿那里才住了三个月就不肯住了,坚持要回他自己的家。
爸,是我这里不好,还是不习惯?要不去大弟弟那里试试?俞小牧不明就里的问道。
你们这里没有什么不好,我哪也不去,就想回自己的家。
没有我们在您身边,万一您像上次一样突然发病怎么办?
不要紧的,我现在身体棒着呢!反正我要回去。你就放宽心吧!
俞嘉禾来女儿这里寄居,是俞小牧自上高中以后第一次与父亲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这么多年了,各自的生活习惯需要重新磨合,双方可能存在许多不适应的地方,比如俞嘉禾有后背痒痒的毛病,老婆在自然是老婆给他挠,在女儿这里叫谁帮他挠他都觉得不合适,只好求助抓挠棍棍。俞小牧感觉到父亲变化挺大,有时候为了一点点小事发些无名火,以前不这样的。以致外孙女问他,外公为什么说话爱冲动?俞嘉禾并不觉得他有过冲动言行,反问外孙女,我的乖乖,外公有冲动吗?俞小牧觉得父亲潜意识里有急燥情绪,是什么事令他不满意?还是更年期作崇?
俞小牧为了让父亲在她这里住好,生活好,心情好,她专门把女儿睡的房间腾出来,让女儿跟自己挤个一房。这也许是俞嘉禾不愿意住俞小牧这里的一个原因,他怕干扰了女儿女婿的生活。真正让俞嘉禾想回家另有原因。
有一天俞小牧加班,没有时间去学校接孩子,让父亲去接。俞嘉禾接到外孙女路过世纪广场,见有人写地书,手牵着外孙女观看了一会儿,水平不怎么样。告诉那人,建议他把《黄自元间架结构》练一练会写得更好。那人就让俞嘉禾写两个字,俞嘉禾也没客气,接过海棉笔就地写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几个字,那人赞美不已,俞嘉禾自己也觉得这几个字形美意赅,显王右军之神,赵孟頫之韵,得意忘形之际也撩起了写字的念头,这行还是不能丢。
俞嘉禾对女儿说,我想写字,地方小不说,也没人给磨墨,以前都是你妈磨的。父亲说磨墨是有讲究的,也讲缘份的,有缘份磨出来的墨汁稠油润,入笔饱满,出笔自如,实笔厚重,枯笔虚实得当,韵味十足。无缘份墨磨出来汤清淡涩,能写出好字来?你以为是个人就会磨墨,这世上只有你妈磨得好。不过你妈生气的时候就磨不好,有时候还以此作倚仗拿捏我。唉!不说了不说了,你妈说走就走了!又勾起了俞嘉禾的伤痛。俞嘉禾原来是准备长住的,笔墨纸砚都带过来了,他看到女儿家也不宽敞,为了父亲住好她们三口挤在一间房里,给女儿添麻烦了,他动了要找个能给他磨墨的人的念头,享受那种氛围,有情调字才写得好,把日子过成写字一样。
俞坚决要回他自己家,还是自己家好,只好由他了。
2
五一节前,俞嘉禾带着新老婆终于回到了他自己的家,俞小牧他们是一个星期以后去与继母见面的,这是在俞嘉禾给分别给儿女打过两次电话的催促下他们才统一成行的,按俞嘉禾的意思是他们俩回来第二天儿女们就应该与继母见面。俞小牧作出与继母见面的决定是自母亲去世后最痛苦的决定,她用了来父亲家之前的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战胜了自己伤心的情感,才回到不可逆转的现实之中。
进门之前,俞小牧感到一股强烈的陌生感迎面袭来,别了!这个曾经有母亲的家。
进门后发现继母竟然是认识的人,是母亲病重时从老家请来的保姆,但俞嘉禾依然给双方作了介绍,让俞小牧他们管继母叫周姨。以前叫周姐,现在叫周姨,她虽然比俞小牧大不了几岁,但还得叫姨。她就是那个令父亲去老家几个月不归的女人,这个农村女人,曾经的保姆从此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了。以前没认真看过,她皮肤黝黑,满脸沧桑,头顶几乎白了,但五官还匀称,身体看着挺结实,应该与长期干农活有关,持家应该没问题。气质简直不能跟母亲比,不是一个量级的,母亲多么优雅。乍一看她与父亲年龄差距不大,一身新衣服应该是父亲给她置办的,与她气质太不搭,完全遮掩不住她的原生态。
俞嘉禾精神矍铄,颇有学者的风范,穿一身丝麻料的中式居家服。知道子女们排斥这个新来的女主,担心冷场子,俞嘉禾与他们大谈老家几十年的变化如何如何,谁谁谁发了,谁谁谁栽了。俞小牧没有听父亲说些什么,她努力的寻找着旧的家,感知母亲。咦!母亲的遗像不见了,是挂在爷爷奶奶的遗像的下面的,空空如也。这动作也真够快的,俞小牧的心更冷了,父亲还把这个乡下人当回事呢!母亲的位置就这么轻易地被人占了。
母亲的遗像是用她最喜欢的那张照片放大的,她的工作证,工会会员证用的都是这张。虽然是微笑,但笑得自然,是一种发自心里的甜蜜的笑,没有一丝一毫的做作。那天正是俞小牧从农村招工回城的日子,刚放下行李,风尘仆仆。母亲拉着俞小牧说,牧牧走!跟我去照相馆,单位换工作证要交照片。那天照了三张,母亲要小牧也照一张,以后登记照用得着的,然后小牧和母亲合照了一张。
俞小牧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掉下来,二弟见她的神色不对,附她耳旁说,别让父亲为难,我们把妈的遗像带回家就是了。心情五味杂陈,还没有从悲痛中转换过来,与父亲显然不错的心情成鲜明对比。从理论来说,父亲的确需要一个伴,一个过日子的伴,一个能帮他磨墨的伴,这是无可厚非的。但从现实来说,父亲给子女们娶了一个继母,一个陌生人,原来的家的概念就不完整了,心里堵得慌,如同一锅鲜美的鸡汤,往里面加一匙芥末或辣椒粉什么的,原来的鲜味荡然无存。周姨虽然顶替了母亲的位置,但母亲在我们心里的空间是满满的,任何人挤不进来,更取代不了。
在俞嘉禾与子女们聊天中,继母周姨弄好了一大桌子菜,一桌地地道道的充满着乡土气息的菜,周姨以主妇的姿态张罗我们吃,看得出来她的介入能力很强,初来乍到就掌控着局面。说实话这些菜都是我们爱吃的,以前父亲单位有个老乡经常从老家捎一些腊味过来送给父亲,父亲舍不得不年不节的时候吃,存到冰箱里,要等到过年才拿出来吃。特别是蒸腊鸡都喜欢吃,豆豉与烟熏的混合香味无法用文字来形容,只能说是最能钓起人食欲的一种香味。尽管如此,今天吃如同嚼蜡。这顿饭吃的好郁闷,吃了这顿饭就等于与母亲真正告别了,母亲的一切印记将会在这里会慢慢消失。
3
父亲有了新家,有了继母周姨,也就有了烟火气,俞小牧他们就不用担心父亲餐餐吃面条了,也不再担心受怕父亲患病没人照顾了。这个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不论子女对继母的排斥感有多重,但必须接受这个父亲有人照顾了的事实。此前,除了墙上的爷爷奶奶和母亲陪着父亲外,想象得出父亲一个人住着三室一厅的大房子空落落的,清冷寂寥,真不如去养老院。但父亲是很排斥养老院的,他喜欢清净,自由,随性。
两个月后,俞小牧利用一次出差的机会去了一趟父亲家。门半掩着,屋里传出父亲与周姨对话的声音,听得出父亲的言语是很耐心的,也是轻言细语的,他们的对话从书房传出来。没有惊动他们,俞小牧轻轻走到书房门口一侧,只见墙上除了挂有父亲的新作外,还有十几张显然是周姨的习作挂在旁边,这才几天,父亲的生活变得这么有情调。心里泛起一股浓烈的醋意,俞小牧不知道是要庆幸父亲还是要忌妒父亲。只见周姨手持着松烟墨在砚台上磨,父亲的大手握着周姨的手在砚台慢慢旋转。父亲站在周姨身后,整个身体几乎把周姨包围了,父亲说磨墨的力道不要太重,太重伤砚台,也不要太轻,太轻墨淡,轻重均匀,墨条持正,不可东倒西歪,墨条由池中心滑向池边缘,再慢慢移到池中心即可。这个亲昵场景只有热恋中才会有的,从来没有在父亲与母亲之间出现过,对父亲来说往事已成空,他这是要来一场黄昏恋。
记得父亲与母亲还没退休就分床睡觉了,三室一厅的房子他们俩一人一间,另一间房是书房。听母亲说他们俩分床是因为父亲通常睡得很晚,总是在母亲将要入睡时上床,窸窸窣窣的把人闹醒后久久不能入睡,父亲倒是躺下就能睡得着。好不容易熬到又要入睡时天又快亮了,而且父亲会隔三差五的挤到母亲的被子里。干啥?还用问。让人烦不胜烦。干脆分开睡。一次我在厨房给母亲帮忙,母亲抱怨地说你爸可能觉得我现在离他远了,不再与他亲近,要么做事跟我拧着来,要么无视我的存在,可以几天不和我说一句话,一说话就抬杠,动不动乱发脾气。前两天为了早餐晚了一点时间朝我大发雷霆,说是耽误他参加一个什么重要会议。你说人老了多没有意思,年轻时处处都顺着我,宠着我,到老了怎么成这样了?
俞嘉禾退休那年老婆突然不停的咳嗽,开始是干咳,后来发展到咯血,继而严重到呼吸困难才去医院看医生,经几番检查确诊为中晚期肺癌,这个消息如惊天炸弹投到俞家,感到天都要塌下来了,俞小牧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为什么偏偏是母亲得这个绝症。母亲患病期间,父亲全程陪护,专门从老家请了一个保姆料理家务。那几个月里俞嘉禾才发现与老婆和谐的在一起多么有意义,为了照顾好老婆,亡羊补牢,俞嘉禾。又搬回到老婆的那张床,陪老婆渡过了老婆最后的那段日子。
此刻,父亲与周姨他们磨墨正投入,没觉得有人进门,俞小牧望了望客厅,干净整洁,井井有条,这个女人算是个勤快人。不小心碰到痰盂才把他们俩惊醒。看父亲气色鹤发童颜,神清气爽。一定是荷尔蒙的作用,代谢旺盛。俞嘉禾问女儿怎么突然过来了,女儿说出差路过,顺便看看您。
俞嘉禾拉着女儿的手说,小牧快进来看看我和你周姨写的字。周姨的字已经见识了,属于启蒙班。父亲的字倒是有了些变化。
俞小牧随着父亲的手势看到尺寸大小不一的条幅,都是近作。其中一幅写着南唐后主李煜的《子夜歌》中一句“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其章法、结构、笔法都有新的意境,沉稳之中显飘逸,奔放中兼含蓄。
中午,父亲和周姨留小牧吃饭,令小牧吃惊的是中餐烹调全由父亲掌勺,周姨只在旁边指导。从父亲的熟练程度上看,父亲学习烹饪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周姨见我不悦,说你爸要与我换工,他教我写字,我教他厨房的事。你爸现在基本可以单独操作了,我写字还没入门,没法子,农村人笨。她把自己摆得很低。
真是时势造弄人,假如时光倒流,让父母亲重来一回,父亲与母亲也这么相处,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患肺癌,也许不会。
吃罢午餐,周姨刷碗。俞小牧也不好意思白吃,遂起身去厨房准备扔拉圾,拉圾桶旁已经有两小袋拉圾,她拎起两袋拉圾正欲出门,周姨放下碗筷说,你陪你爸爸说说话吧!一会儿我去扔。说着伸手接小牧手上的拉圾袋,小牧说不碍事的,争夺之间把拉圾袋扯破了,垃圾散落一地。地上有一样东西同时进入了俞小牧和周姨的视线,也同时吃了一惊,是一只套套,周姨红着脸快速蹲下收拢拉圾。为了让尴尬尽快平息,俞小牧回到客厅,拿起电视遥控器毫无目的地换台。
父亲突然一声“停”!把俞小牧从恍惚中唤醒。赶紧按下行键,电视画面跳回到地理频道,正播放北京风光,正介绍八达岭长城,夏季的北京满山葱茏,城墙随着山势蜿蜒曲折由近及远,气势磅礴,令人神往。父亲看得很认真,北京是母亲最想去的地方,她就是想看看故宫和颐和园,这辈子最愧对母亲的是没带母亲去北京旅游,母亲弥留之际还在说,小牧,我这身体只怕是去不成北京了,来世吧!想起这个场景俞小牧心里就痛,俞小牧宽慰着母亲,妈!您会好起来的,等您康复了我一定陪您去北京,去天安门广场,去八达岭长城。俞小牧说不下去了,她违心地骗着母亲,再说下去她会痛哭的。父亲原准备退休后带母亲去北京一游的,以还她多年的夙愿,结果母亲没等到这一天,含怨而去。
父亲难道想带周姨去北京?那父亲就太没良心了!父亲突然跟俞小牧说,你母亲的遗像你什么时候带过来,等到了秋天北京枫叶红了的时候,我带着你妈和周姨去一趟北京,把你妈想去的几个地方都转一转,让她在那边安息,我就没留什么遗憾了。原来是这样,真没想到父亲这么安排。
4
时光不知不觉的流逝,迎来了俞嘉禾九十大寿。四世同堂的寿宴自然是周姨操持,原本打算去酒店订餐,周姨执意要自己弄,俞小牧与大弟媳提前一周过来帮忙才忙出头。客厅饭厅摆了三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二十一口欢聚一堂,这是最全齐的一次聚会。社区居委会还送了一个大蛋糕给老寿星。俞嘉禾九十岁了,满口真牙,容光焕发,目明耳聪,唯一不足是老爷子有便秘的毛病,三四天拉一次,拉不出就用开塞露,他巴不得天天排便。人哪有十全十美,能有这个身体状况就不错了。
两个月后,俞嘉禾给女儿打来电话,说他最近身体很不好,会不会是活到头了,要找你妈去了!俞嘉禾很少主动给女儿打电话的,问题肯定严重。俞小牧把消息发到家庭群,一下子炸锅了。大弟弟说父亲过九十大寿时不挺好的吗!生日宴那天还为全家表演了一套太极拳呀!怎么一下子身体就不行了?二弟说不会是要我们去服侍老爷子吧?周姨服侍不了吗?俞小牧说,听二弟的口气是不想去照顾老爸!到了关键时刻我们都不能找理由开溜,我们退休了,有的是时间。要说有事,我家的事不比你们少,到了我们行孝的时候了。我先过去看看情况再说!然后再确定下一步打算,如果老爷子情况不好,我们几个得轮着来陪护,下一辈的就算了。
坐动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父亲家了,打开家门,还没来得及放下行李,就看见周姨在给父亲换尿不湿,父亲骨瘦如柴的下身令俞小牧吃惊,也让她感到羞颜,第一次见裸露着下身的父亲。周姨大声说,快过来帮忙,还不好意思呢!自己的爸爸有什么难为情的。俞小牧鞋也没换,三步并着两步冲了过去。扶住颤颤巍巍的父亲,周姨腾出手来把父亲的尿不湿穿上,然后麻利的系好父亲的裤子,扶父亲在沙发上坐下。周姨说这段时间你爸爸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站立不起来。不但没有晨练了,连毛笔字也写不了了。
陪你爸爸说会儿话吧!指着尿不湿说,我把这东西扔出去。周姨提起换下来的臭哄哄的尿不湿,三把两下麻利的卷起来放入垃圾袋出门了。
没过一会,俞嘉禾说又拉了。俞小牧立马把父亲从沙发上搀起来,父亲行走有些困难,她慢慢把他扶进卫生间。帮父亲解开裤子,俞嘉禾让女儿出去,说我自己来。庆幸父亲没有患痴呆症,知道父女之间的尴尬。
在俞小牧强烈坚持下帮父亲解下尿不湿,一股粪臭扑鼻而来,她强忍着要呕吐,给外孙女换尿不湿从没有过这个感觉,脱下尿不湿的俞嘉禾坚持要自己清洗胯下,看着虚弱的父亲,俞小牧说爸爸还是我来吧!顾不得那多了!
俞嘉禾说,小牧我知道你很难受,你周姨半个月来每天如此,每天还要买菜做饭洗衣,她实在是忙不过来了,我怕她累倒了,才给你打电话的。
俞小牧说,不碍事。我和两个弟弟商量好了,准备三个人轮流过来搭一把手陪护您,您就放心好了,保证把您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不一会儿周姨扔完垃圾回来,得知是小牧给老爷子换的尿不湿,她说这个不用你做了,就让我一个人来。只要你们子女有人来了就好,我心里才有底。经过俞嘉禾近三十年的熏陶,周姨虽然没有脱胎换骨,也差不多剥去了原生态的最外层,有了一点城里人的味道了。客厅里挂有一对条幅显然是出自周姨之手,有了近三十年的磨练,已经有模有样了。
父亲身体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糟糕,俞小牧问周姨父亲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父亲患有便秘症这俞小牧是知道的,他很在意每天一次大便,当某天不解大便就要吃什么槐角丸牛黄上清丸等等。周姨说前一段便秘严重,四天不解大便,用开塞露也不中。俞嘉禾插话,都是你周姨帮忙用手指掏出来的。前些时喝了电视广告推荐的通便茶道是不便秘了,又变成天天拉稀了。
现在当务之急必须解决大便失禁的问题。长期的拉稀,本来清瘦的父亲现在更瘦了,俞嘉禾说主要是腿没有劲,行走和长时间站立有点困难,不得不把坚持了多年的晨练太极拳和书法停了。俞小牧把这个情况先给当大夫的已退休多年的高中同学打电话说说,问问她怎么办。同学说,根据你说的情况,老爷子这个属于肠道功能紊乱和退化,毕竟年岁大了,调节能力减弱。什么药都不用吃,特别那个什么通便茶,槐角丸不要随意吃了,要吃也必须在医生的指导下吃。乱吃没病让你吃出病来。你想想老年人经得起这么拉吗?把营养都拉没了。建议老爷子吃双歧杆菌片,腹泻与便秘,功能性消化不良都起作用。天天吃,每次三片,每天三次,最多一周就会改善排便问题,身体体质也会慢慢得到恢复的。俞小牧说谢谢老同学,但愿如此,真这么折腾下去有病的和没病的都会给累趴下。真是醍醐灌顶,明白了。
经过半年多的调理,在周姨的精心护理下,俞嘉禾身体状况完好如初。逆境看人,周姨在俞小牧心里开始有了一些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