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里求婚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相思和牵挂是一对孪生姐妹。上半夜乱梦颠倒,下半夜梦绕心魂,莫不是少华南柯一梦?不见玉芬,少华眼里少了那份被爱情滋润的光彩。汹涌的失眠之潮,在少华内心江河般奔涌,情哉!叹哉!就是天地倒悬,少华对玉芬的爱也不会更改啊!
少华穷得比月亮的内心更苍白、更裸露,穷得大老远走路,就能嗅出饥肠辘辘的肠鸣音。他开始拼命地攒钱, 无望中寄托着缥缈的希望。就像眼前的大山,看着近了, 其实还很遥远……
少华永远也忘不了分场领导及知心好友,在身边越聚越多,什么时候能阔水三千?少华梦见通往爱神阿佛洛狄忒故里的船已扬帆起航……
软禁是一种窥察行为,是被人用无形的绳索牢牢地捆绑。它折磨人的意志,摧残人的精神,是有形无形的杀手,让人崩溃和绝望。
玉芬深陷亲情捆绑的重围中,难以自拔。无尽的思念,使她患有神经质症状。眼下,她极度困倦毫无反抗之力,她隐约听到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耳边低语,不断鼓励: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
这两年,玉芬的心一直是少华的。这两年,少华的心也一直属于玉芬。玉芬总认为,男女之唇是不能随便触碰的,一旦幸福的脸颊燃烧,思念的浪潮就日夜奔腾。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玉芬认定这是一条不可悖逆的铁律,充满中流砥柱的河流,谁能松动脚下的磐石?她的命运握在手中,痛苦忧伤的脸上布满泪痕……
/// 加急电报
作为芦花湖派往水利前线的唯一医生,少华将去挑起更重的担子,负责芦花湖全场数千名水利大军医疗保健工作。
1975年11月2日,少华与二分场十几位职工一同乘木船,从凤凰山渡口出发,赶往玉湖堵口水利大会战所在地。
第一次乘船行走鄱阳湖,浩淼的水面,天上的飞鸟,湖中的白帆……诱人的情景却未提起少华半点兴趣。他无法从失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一路上没精打采,沉默不语。
同船人以为少华不舒服,黄发生笑着说是药三分毒,医生只会治别人不会医自己。以往,少华会狠狠地回击这位儿时的同窗伙伴,今天却只朝黄发生淡淡地笑笑,再知心的好友也无法理解少华的心思,更不能“分担”他的精神痛苦。误解就误解吧,少华什么也不想说。
船在水上行走八九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中午没饭吃,人们都叫饿,少华却一点食欲也没有。
时近黄昏,晚霞如血,鄱阳湖显得格外壮观。面对这种如诗如画的景象,与文学结缘的少华却没精打采。
船靠岸,人还没下船,好友一和在岸上兴奋地高喊:“少华, 总算把你盼来了!”
那是珍宝岛战役后,中苏关系非常紧张的岁月。工地上,广播喇叭里正在朗诵毛主席诗词: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平时非常关心国际形势的少华,此时木然地跟随一和朝前走。
一和是少华的文友,他在二分场莲塘湖队开抽水机,领导知道他文笔好,临时调他来玉湖工地上搞宣传。
一和与少华,一个是孤独的山泉找到知音的暗河,一个是寂寞的暗河找到知音的山泉。听说少华要来,一和吃过午饭就来到码头边等候。船刚靠岸,一和急切地奔靠船边,把久坐不动腿脚发麻的少华扶上岸,一同走向指挥部。
所谓指挥部,其实就是湖边上搭起三个帆布帐篷,系二分场的头头和后勤人员的办公与食宿处。
吃过晚饭,一和邀少华、发生同散步,三人一同向白石洲走去。一路上,一和与发生有说有笑,平时能言善语的少华却郁郁寡欢,沦陷在不可自拔的相思梦中。
“是不是肾病又犯了,少华?”一和关切地问。“是有些腰痛。”少华含糊其词地回答。
“不像是病了,我估计有什么心思。”穿开裆裤就相识的发生更了解少华。
“有什么为难事,我们帮得上忙吗?”一和发急。
少华摇摇头,突然反问:“一和,邮电所离这里远吗?” “在玉湖镇,有些远。一来就找邮电所,你要寄信?” “发电报。”
“发往哪里?” “江苏。”
“唔。”发生恍然大悟,“相思病。”
是的,少华对玉芬情未了心未甘,他想发一份电报问问玉芬到底嫁没嫁人。冷静思考后,觉得发电报语言要委婉含蓄,不能三锯两块瓢太直爽。一路上,少华在苦苦思索如何措辞,可是到了目的地少华也没想出恰当的词语,最后将就着拟了如下文字:
玉芬,年前我去接你,好吗?
电报发出去没多久,少华就开始扳着手指头算天数,忐忑不安等候邮递员到来。临时指挥部,邮递员十天半月难见一次,即使来了,带给少华的也是失望。
恋情如同迷魂药,明知希望渺茫,少华依然对玉芬痴心不死。玉湖堵口结束时到了年底,少华一到家就向几个朋友开口,共借了200多块钱,再预支了三个月工资,向分场领导请了假,腊月二十六日动身去江苏接玉芬。
///万事俱备
老家与少华年龄相似的后生,除了瘫子拐子瞎子傻子,全都成双并对了,唯独少华二十好几,仍孑然一身,提起对象就摇头, 简直把父母急死了。玉芬进门后,少华的婚事总算有了希望,父母心中暗喜。自少华动身去江苏第二天起,得道的欣喜之情从内心洋溢到言行上,他满面笑容东奔西走,紧锣密鼓为少华筹备婚事。得道白天费神晚上操心,想尽可能把大崽的婚事办得体面些。可是穷家苦世,缺衣少食,为一桩婚事要面对多少难题?钱从何来,客请多少,酒席办成什么样子……一系列实际问题必须仔细考虑,落到实处。
首要问题就是钱,家徒四壁,捉襟见肘,操办这样的大事只有求助于人。可是得道第一天出门借钱,清早高高兴兴上路,晚上愁眉苦脸回来。变化为何这么大,只有得道自己清楚。这天上午得道到了老家,还没开口,大弟得华突然腹痛,急需送医院却身无分文。为救大弟,得道把儿子的婚事丢到脑后,奔东家跑西家到过五六家,借到五块钱,将大弟送去就医。借几块钱费了许多口舌,少华结婚少说也要上千块,向谁去开口?
这天晚上,得道与桂秀为一个钱字愁伤了心,夫妻俩坐在被窝里窃窃私语,反复商量,一筹莫展,唉声叹气直到天明。
大清早,罗会计为公事进门,见得道满脸倦容,双眉紧锁,关心地问哪里不舒服。得道将儿子结婚的难处如实相告。罗会计一如既往,再难的事从他口里表达出来也是细语轻言:“李排长, 莫急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啊……”说完这句不痛不痒的话,罗会计便转换话题,说分场通知排长会计下午去开会。家事再急, 公事也不能耽误。怀着对罗会计有点不满的情绪,得道赶往分场。
得道没想到,下午散会前,罗会计向分场领导和参会人员谈起少华结婚李家面临的困难。分场领导和与得道感情好的排长会计表示尽力帮忙,大家纷纷解囊相助。这个消息传回村里,本排职工积极仿效。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李家无法解开的结就这样迅速得到了解决。
第二个难题是请客。分场领导请不请?请一二把手怕其他领导说瞧大不瞧小,九个领导全部请一桌有余。本排职工怎么请,酒不是白吃的,太可怜的人拿什么送礼?请几个不请几个肯定得罪人……唉,做人难,难做人,事到临头如何做人?这种话,得道不知对桂秀重复过多少遍。夫妻俩又熬了几个不眠之夜,终于确定十六桌客人的具体名单,请罗会计一一记在一个小学生作业本上。
第三件要事是请厨师,农村厨师是农民中的能人,不但会烹饪,还会种田种地,谁家有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厨师。
一个风和日丽的正午,当地名厨老王乐哈哈地走进李家。桂秀笑脸相迎,端杯热茶送到老王手上,得道像款待罗会计一样拿出一包海鸟香烟塞进老王口袋里。老王放下茶杯,反客为主,摸出烟撕开烟盒抽出三支烟,先敬罗会计和得道,然后自己嘴上叼一支。
得道从腰间抽出旱烟杆在老王面前晃了晃说:“纸烟抽不惯, 还是黄烟好。”
老王烟不离嘴,一目数行看完罗会计写的菜单,问:“鱼嘞?怎么没写鱼?”
罗会计笑道:“鱼在李排长口袋里,临时摸出来就是。”随即指指竖在墙角边的捕鱼工具双齿镣。
“唔,晓得晓得。”老王连连点头。得道捕鱼的本领远近闻名,他仅凭这把二齿镣在门前小巷中一夜啄出几十斤鱼不在话下。
老王按桌数写出每样菜的斤数,接着问日子。得道说少华到家再定。
桂秀满脸含笑从灶前走出,一手端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煮面,送到老王和罗会计手上。
老王临走前,像关心亲人一般与罗会计一同参观少华房中的嫁妆,发现一张由床架子改成的仿古床,床面上的油画风景与花卉候鸟形象逼真,颜色艳丽。当知道这些画作出自少华之手,是少华挤出业余时间花了十几天工夫完成的,老王和罗会计连连夸赞。
李家万事俱备,只等少华和玉芬双双归来。
///拒之门外
为少华的婚事,春松提前回了老家。到家第二天直奔丰义, 以外甥和月老的双重身份正式为少华说媒。储父板着面孔,没等春松的话说完,压抑着火气吐出两个字:“免谈!”随即起身离去。
春松愣在堂前,不知所措。储母将一碗粉丝煮蛋端到春松面前。重任在身,春松哪有心思吃点心,看着舅妈慈祥的面容,他鼓起勇气问玉芬在哪里。
“在溧阳。”储母轻声回答了三个字,接着叹气说,“春松, 玉芬的婚事你就别操心了。舅妈不是嫌贫爱富,玉芬嫁到那么远的地方,我舍不得啊……”储母的话随着泪水涌出戛然而止。她的泪水比储父的吼声更令人不安,春松将江西带来的土特产放在桌上,灰溜溜地离去。
第二次进门,储母不在,春松热情地喊了声娘舅。储父旁若无人,一声不吭,怒容满面抽身而去。春松屁股没沾凳,在储家堂前毫无意义地转了几圈,再次无功而返。
少华这次江苏之行,除了感情冲动和父母催促两种原因,更因有春松的“包票”。春松说玉芬很像她母亲,答应了的事绝不会反悔。再就是,作为储家最得宠的外甥,春松认为在娘舅面前说话多少有些份量。向来老成持重的春松,这回把问题想得太简单。随着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春松心里非常焦虑。他在担心, 少华来了如何交差?
春松再也不敢进储门,为了对得住朋友,他开始谋划另一盘棋,将本地知根知底的未婚姑娘在脑子里一一过筛,最后瞄准堂叔的女儿单芳兰。芳兰才貌双全,胜过玉芬,多少人上门提亲, 芳兰不肯点头,父母为她发急,担心这样拖下去误了女儿的青春。春松来到堂叔家说出自己的想法,堂叔答应见了少华再说。春松暗喜,带着芳兰的照片离去。
就在春松转忧为喜的第二天,少华来到都山前积梅村春松的老家,一个离官林只有几里路的江南自然村。
见面后,春松不言正传,满面笑容拿出芳兰的照片。少华眼晴为之一亮,暗自赞叹照片中少女的花容月貌。男人爱美这是当然,但激情冷却后,少华奇怪地问春松:“不认识的人给我看, 什么意思?”
春松收住笑容,将二进储门的详细经过和准备另行为少华找对象的打算细细道来。
没等春松说完,少华打断他的话:“除了玉芬,天姿国色也不想!”
使出美人计,少华不动心。春松只有骑骡子走老路,与少华商量如何再进储门,谈到午夜过后,两人才昏昏入睡。
睡梦中,少华被呼啦呼啦的响声吵醒了,他睁开疲惫的眼睛一看,窗口黑乎乎的。谁?同大清早刮锅底的素贞爸一样得人嫌。天亮后少华才知道是春松的父亲在拉风箱烧饭。
///投其所好
洞房花烛夜,老婆发现丈夫是个傻子,天没亮就哭着回了娘家。傻子的父母慌了神,急忙求媒婆出马。媳妇没接来,媒人带回了一肚子气,说傻子的岳父骂媒人是骗子,害了他女儿。人们以为这门婚事就这么吹了。傻子想老婆想得发疯,偷偷地朝岳父家奔去。经过一片树林,闻众鸟争鸣,见猎人持枪,一只雄鹰突然飞起,瞬间鸦雀无声。猎人找不到目标,摇头自语:“鸟儿争吵,鹰来住口。”傻子好奇,边走边念,来到河边。一个老汉在锯树,蹲不是坐不是,叹道:“河边截树,一无坐处。”傻子又边学边走。经过一座桥,见河里一条鱼跳出水面,路人惋惜:“手中无叉,哪有口福。”傻子再走再念。来到岳父门口,屋内人正在七嘴八舌议论傻子,傻子跨过门槛众人话音齐落。傻子随嘴说道:“鸟儿争吵,鹰来住口。”众人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说,傻子不傻呀。傻子望望大家嘟哝了一句:“河边截树,一无坐处。”话一出口,大家纷纷让坐,都夸傻子会说话。丈母娘转忧为喜,送来一碗鲫鱼粉丝汤。傻子又道:“手中无叉,哪有口福。”丈母娘急忙拿来筷子。现买现卖几句话,让傻子在众人心里突然变成了聪明人,大家积极相劝,傻子与老婆一同回了家……
春松的笑话讲完了,少华咧嘴一笑,没有回应。少华知道春松在宽他的心,他想自己不可能遇上傻子那样的好运气。
春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说:“少华,你比傻子更可笑,有心栽花花不发做梦还想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偏偏不要荫, 何苦呢?”
少华叹气说:“春松,玉芬不能回江西,我有何脸面见亲友?”
春松知道少华面子看得重如金子。想想没法,他只好陪少华同去丰义,准备再碰一次钉子,等到少华火烧牛角自转弯,再劝他去官林相亲。朋友帮忙帮到底,春松心想,决不能让少华孤来寡往。
到了丰义汽车站,春松考虑如何再进储门。娘舅的脾气很躁, 冒然陪少华同去,弄不好会被他轰出来。左思右想,春松觉得还是自己先去当一次说客,然后再做计议,即使再次无功而返,也不会让少华难堪。
少华站在马路上,不知如何打发这无聊的时光。呆呆地站着让人看笑话,车辆频繁往来也不安全。少华走下马路,发现蚂蚁搬家,他蹲下身子盯着地上。其实,少华哪有心思看蚂蚁,只见他时不时朝春松离去的方向张望。没过多久,春松耷拉着脑袋缓缓往回走。
果不其然,春松苦着脸说,娘舅醉醺醺地抓起扁担,若不是跑得快,他的腿准被打断了。
少华奇怪地说:“这种无情的老子怎么会生出玉芬如此善良的女儿?”
春松发笑:“你八字少一撇,要怨只能怨我不该牵线搭桥,惹得你难过一场。兄弟,还是听我劝,去看芳兰好了。”
“别开玩笑,我只娶玉芬,一定要去见她父母!”倔犟的少华此时简直疯了。
“要去,你一个人去,再为这事登门,我没这个胆。”
被感情冲晕了头的少华,以为“酒鬼”必然崇拜酒的诱惑,只要带着美酒上门,储父必然会见酒头晕,再也不会那么固执了。少华奔进一家商店,摸了摸兜里仅有的46元钱,一咬牙买了一坛人参酒。少华认为,投其所好,该不会被轰出门吧。
春松摇头苦笑:“少华真的比傻子还傻。”
///池鱼笼鸟
玉芬想回家,想回去看看少华是不是来信了。她坚信少华不是那种无情之辈,不可能一封信也不给她写。
玉芬怕回家,像受惊的鸟,迟迟不愿归巢,怕回去了父母又要逼她出嫁。二哥来信说,陈宏春节前将特意为玉芬回家探亲。玉芬处在两军夹击之间,隆隆战车围剿而来,她不知如何是好。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玉芬心里越来越乱,做事常出差误,有时烧菜盐加了又加,有时随手开剪把人家的布料弄废了,阿姨什么事也不放心让她干。玉芬又恨又怨,恨少华不把她放在心上, 怨自己没有胆量主动写信。斩不断的怨恨,剪不断的情思,这个世界多了一个丘比特的俘虏,添了一个爱河中的溺水者。
阿姨是个明眼人,她看在眼里藏在心里,思量着如何让痴情的外甥女从失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阿姨见过不少世事也看过一些闲书,知道一个人因爱不能自拔时,弄不好会出大事。她发急, 苦口婆心反复劝导,可是毫无作用。面对阿姨的好心好意,玉芬无动于衷。
阿姨无计可施,只好让玉芬提前回家。
离开了阿姨,玉芬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何处。她想去南京见大娘舅,又想去上海小阿姨家,或者去常州找表姐,甚至有去江西的念头,就是不想回家。
可是玉芬太天真,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哪里也去不了。玉芬忽然又想起小百灵,羡慕小百灵自由任性无拘无束。她痴心妄想——如能变成小百灵,干脆飞上月亮,住进广寒宫去与嫦娥作伴。若能那样就好了,什么烦恼也没有。
直到客船停靠丰义码头,玉芬梦游般突然醒来,很不情愿地来到岸上。
“玉芬。”大嫂出现在码头上,手上提着沉甸甸的竹篮,大概是上街买年货。
玉芬叫声大嫂,接过篮子拎在手上,与大嫂并肩而行。
“先到我家去,大哥有话同你说。”大嫂声音很低,那样子, 神秘兮兮的。
“什么事?”玉芬问。
“去了你就晓得。”大嫂不作解释,陪着玉芬走在丰义老街上。
街上异常热闹,行人拥挤不堪,招呼声、说笑声、讨价还价声……将年味烘托得十分浓烈。玉芬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这种儿时热切盼望的繁华景象,她与大嫂夹在人流中慢慢向前移步。
走进大嫂家,大哥二嫂三哥都在,他们表情凝重,玉芬预感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玉芬同哥嫂们打过招呼,愣愣地站立着,不知说什么好。
“玉芬,先坐。”大嫂变得好客气,搬过一张凳子放在玉芬背后。家人一反常态的表情与行为令玉芬感到奇怪。
“那个江西佬来了,决不能见他。你不听话,爸爸妈妈会被你气死。”大哥吐出一连串生硬的话。
玉芬突然站起,迫不及待地问:“他在哪里?在哪里?!” 拔腿欲跑。大哥一把抓住玉芬死死不放。哥嫂们像看管欲逃的囚犯,又拖又扯,把玉芬拉到床上。
///沉默对抗
储父万万没想到,已经写信去江西谎称女儿有了对象,那个叫花子还会跑来求婚。储父好气,气的是女儿昏头昏脑去一趟江西就私订终身。储父好笑,笑的是天底下居然会有这么难缠的痴头鹅。储父后悔,悔的是在江西不该使缓兵之计,谎称带玉芬回家学门手艺再返回。没想到,少华说玉芬不回去就算了,他家人在张罗他的婚事,非要储父同他去做点解释。储父很恼,但他毕竟是明理之人,想到在江西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理亏心虚,不便发火,事情就这么僵持着。
玉芬躺在大哥家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个劲地抽泣。大哥毫无办法,跑过来向父母说明实情,讨教对策。
不吃不喝会饿坏人,女儿毕竟是心头肉。储父储母慌忙赶来, 坐在玉芬身边。储父再也不敢发火,变换了语调,轻轻地说,慢慢地劝,有时甚至近似哀求。可怜父母心,为了女儿妄操心,父亲唠叨劝说,在场亲人纷纷帮腔,玉芬情绪突然失控哭出声来。哭着哭着,玉芬的灵魂穿过拥挤绝望的甬道,被一辆镀金的车辇接走,云游四方。精神恍惚中的玉芬突然冒出一句话:“都不要说了,我到庙里去做尼姑!”
“尼姑”二字从女儿口里吐出来,储母惊慌失措,泪水夺眶而出,船仄急转舵,慌忙改口:“自讨苦吃自己受,就让他跟江西佬走,总比空守庙堂好。”
储家的烦心事惊动了左邻右舍,男男女女来了十几个人,可是谁也帮不上忙。虽然储母松了口,可是储父坚如磐石,玉芬毫不动摇,父女俩僵持不下。以往对父母十分孝顺的玉芬变得十分固执,让人感到惊异。
小婆婆来到玉芬床头边,好言好语说了一大串,玉芬装聋作哑,闭口不开。小婆婆叹息一声:“这个婊子铁了心,唉!”随即对储父储母说,“今世姻缘前世定,是好是歹皆由命。儿女自有儿女福,何必爷娘妄操心。”
“是啊是啊,无情无爱金如土,真心真意自有福。两人好到这个份上,只能随缘由份。”有人赞同小婆婆。
储父重重地叹息一声,愣愣地坐着,不再言语。储母两眼泪汪汪,含意复杂地抽泣着。有人把储父储母拉到堂前,商量此事如何了之。
大嫂煮了一碗糖水蛋送进房,玉芬连连摇摇头。
小婆婆端起碗坐在床边,用调羹舀起蛋,送到嘴边,玉芬闭口不开。
“让那个江西佬勾走了魂了,唉,鬼迷心窍。”小婆婆无计可施,放下碗来到堂前,再劝储父储母。
一场冷战持续到午夜,众寡双方不分胜负。储父坚持不住, 意志开始崩溃——突然暴跳如雷,对着玉芬怒吼:“你滚到江西去,今生今世莫想回家,就当我没生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宝贝女儿在储父嘴里变成了东西,而且是丢人现眼的东西,可见储父恨到什么程度。
话一出口,储父抱头哽咽。
当晚,春松陪同少华去看玉芬,两人一见面,玉芬双肩颤抖, 泪不成声。少华好像走近梦幻,傻乎乎地站立着,痴愣愣地望着泪人玉芬。他嘴唇哆嗦,一个字也吐不出。玉芬突然扯起被子盖住面孔,只见被子不停地抖动,在场人无不为之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