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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弯弯 (23)

作者:林凡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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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167篇,  月稿:0

  第23章

  医患关系

  歌声阵阵献杏林,颂扬健康好卫兵。

  医术高超除沉疴,生将痛弱变康宁。

  从这古风中,可见患者感恩的心在搏动。这是医患和谐的写照。

  如今,患者感恩医生的人虽然为数不少,但是恩将仇报者也屡见不鲜,而且有逐渐增多之势。

  让人不得不哀叹:人生若只如初相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好心遭恶报,让人内心添堵。东郭先生的悲剧再次重演。咬牙切齿只能在心里咬出血,任血滴安抚痛心的灵魂。无数双吃惊的眼睛注视老者的丑态。

  突如其来的情景,使周卢二人愣住了。周记者情不自禁地说,这是我采访历程中最难忘的一幕。

  数十年前因病去世的人,突然出现在少华和玉芬面前,带来一连串令人感慨不已的往事。

  世道变了,人心不古。患者本是弱者,却突然变成蓄意讹诈的无赖,把救人要紧的医生当成被敲诈勒索的对象。

  少华被世俗的唾沫越描越黑,医患关系龃龉不断。人心的冷漠,良心道德熄火的炉膛一点点冷却,纯净偏僻的村庄难掩世俗的污染。面对面的虚假就像川剧变脸,让人目瞪口呆惊愕不已,这是垃圾堆上盛开的毒恶之花。少华惊异,不由倒退几步:“难道我错了?错在哪里?”玉芬感叹:“唉,医生越来越难做了。”

  好与歹,美与丑,善与恶,错综复杂的医患关系,难以捉摸的世道人心,在少华心里泛起阵阵波澜……

  少华是近半个世纪医患关系变化的见证人。早年,医生就是医生,患者就是患者,一方用心救人毫无顾忌,一方急于就医决无歹意,医患真情相向,如同家人。而今, 医患互疑互怨,甚至互仇互恨,医生成了弱者,工作时战战兢兢。

  &千里寻梦

  2015年8月7日,蔡茹平驱车陪同年迈的父母,从湖南益阳出发,赶往他们一家人日思夜念的地方。蔡有恩夫妻不识字,缠绕他们梦境的那个地方不知怎么写。茹平离开那里时六岁,还没读书,这个收藏了她童贞童趣的地方变成文字是什么样子更不晓得。蔡有恩用地道的湖北腔报出一串地名,茹平在手机上搜不出结果。过了湖口,目的地仍不知在何处,怎么办?茹平突然想起那个救过她家人好几次命当时小有名气的医生,急忙再搜,搜出了李少华的名字。沿着千湖在线提供的地址,蔡家人来到李家湾医院。蔡有恩突然出现在面前,少华揉揉眼睛,心想是不是在做梦?30多年前蔡有恩不是病故了吗?怎么死而复生了?!

  故事必须从头讲起——

  1979年农历三月十五日,蔡有恩夫妻背井离乡,自浠水出发,

  几天几夜步行数百里,靠饮路边塘池沟涧中的水和随身所带的红薯片炒米粉活命。蔡有恩挑着两个竹篮,一个篮子里躺着一岁的养女茹平,另一个篮子里装着石头杯子、碗筷和干梁,走不动就地歇口气。夏细凤坐在丈夫身边喂奶,奶水稀薄量少,茹平拼命地吮吸,接着哭闹不休。蔡有恩长叹一声,起身继续赶路。

  远离家乡,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历尽千辛万苦,蔡有恩夫妻带着茹平从老家来到芦花湖农场二分场垅口队。这天中午,得道排长把蔡家人带进一间稻草顶泥砖墙的茅棚内,这里是集体的食堂,北临小河,窗口很小,突然入内,眼前暗乎乎的,一股浓郁的饭香味扑鼻而来。这一顿,蔡有恩俩夫妻共吃了六碗干饭没沾一口菜,创下一生一餐食量最高记录,留下品尝白米饭最纯粹的滋味。他们落户垅口队,与来自四面八方的职工朝夕相处,为丰富日后的梦境演绎着点点滴滴的故事。

  茹平刚呀呀学语时来到这里,环境很快将湖北女娃改造成江西妹仂。茹平与得道的儿子少松、少青和孙子亮常常缠在一起。茹平几岁时跟着他们玩泥巴、打水仗、捉迷藏……以蓝天为天幕, 以大地为舞台,在疯玩狂耍中一天天长大。

  茹平的小名叫毛女,是桂秀随嘴叫的。人人跟着毛女毛女喊得热乎乎的,毛女就这样取代了茹平。

  毛女是个假小子,到了五六岁同亮在晒场上玩皮球抢玩具,与少松和少青在池塘里打水仗摸鱼虾。用柳枝穿鱼的兴奋状态,一脸一身肮脏邋遢的模样,是他们童年的写照。

  有时也打架,不管输赢毛女都会哭着去李家告状,得道往往为毛女作主。每次打架后,少松少青吓得东躲西藏,找到嫂嫂玉芬才敢回家。得道对谁都好,但对子女简直不分清红皂白,不管谁是谁非首先捏起鞭子教训自己的儿女。公婆痛长孙,唯有亮闯祸不挨打。一次,亮用石片划破了毛女的头皮,得道没有责骂,蹲下身摸着亮的脸蛋说:“宝宝以后不能打人。”亮点点头。玉芬牵着亮带上几个鹅蛋去蔡家赔礼。

  李家是蔡家的靠山。没米下锅没钱买盐家人生病被人欺负夫妻拌嘴……蔡有恩都往李家跑。

  蔡家人眼里,李家人善良能干。得道是种田行家,又是捕鱼高手。常常在晚上,得道坐在船头上,仅凭一把铁镣在水中快速划动,要不了几小时就能啄起十几斤甚至几十斤鱼。每次捕鱼回家,桂秀和玉芬分头给左邻右舍送鱼,蔡家和贵生家回回必到。

  毛女一次溺水停止了呼吸,少华口对口人工呼吸把毛女从鬼门关救回人间。毛女一次玩耍割破了右手腕的血管,血喷射而出, 夏细凤抱着女儿奔到李家。少华患病在家休养,身边没带药,他一骨碌从床上翻起,用布条扎紧毛女的伤口止血,急忙跑到田埂上拔旱莲草捣烂敷伤口,换药十几次,毛女伤口慢慢痊愈了。一次毛女被刚煎好的中药汁烫伤了头面胸部,右耳烫得像快要煮熟的饺子。夏细凤抱着尖声哭叫的毛女跑向卫生所。少华先用冷水敷,再用中药粉与麻油调匀,以鸡毛醮药涂伤处,毛女哭声很快降低了。少华把烫伤药交给夏细凤,告诉怎样用。半个月左右, 毛女痊愈。大病小病,少华为蔡家人治过多少次,命也救过几回。人工呼吸也好,草药偏方也好,只要没花成本,从不收钱。

  这份人情,蔡家人记在心上。

  得道虽是排长,但比职工更勤快。无论晴天雨天,不管冬寒暑热,总是职工收了工他还在田畈里转。这种恋土情结,让得道救过毛女一次命。

  一天中午,毛女独自在田畈里玩,栽倒在田里,面朝泥水导致窒息。田畈里没别人,幸亏得道及时发现,毛女死里逃生。

  一次,毛女端着饭碗边吃饭边去河边找妈妈,突然跌倒,筷子杀进嘴里插得老深。得道闻讯赶来,抱起毛女跑向卫生所。少华亲手拔出筷子,精心治疗七八天,毛女的伤慢慢好了。

  一天,毛女在得道房后偷茭白笋,被桂秀和玉芬发现。毛女想逃跑,身后是水沟,面前有人,无路可逃,吓得哭。桂秀连喊宝宝莫哭莫哭,玉芬走过去将毛女搂在怀里,叮嘱她以后不要到水边玩。当天,桂秀让玉芬给蔡家送去几十根又白又嫩的茭白笋。

  1984年,蔡有恩请假同全家回老家探亲。得道知道他们去了不会回来,临走时,李家人把蔡家人送出村。桂秀从口袋摸出十块钱送到夏细凤手上,两人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到家不久蔡有恩突然患病,医治无效,家人为他买了棺材准备后事。蔡有恩的弟弟来到芦花湖找得道帮忙,在分场争到了150元安葬费。

  故事峰回路转,蔡有恩弃医后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时光徐徐流逝,蔡有恩夫妻慢慢走近人生黄昏。儿女大了,毛女远嫁广州,精通生意,脱贫致富。蔡有恩常在茹平面前一遍又一遍说到李排长、桂秀,说李医师、玉芬,夫妻俩很想到芦花湖来看看。

  30多年前“死了”的蔡有恩觉得那150元安葬费要得不光彩, 想来芦花湖却怕丢丑,时间在矛盾心态中一年年晃过。再这样晃下去,蔡有恩知道自己和老伴即将晃没了,报恩的心愿不了入土不安。2016年8月上旬,蔡有恩鼓起勇气,在旅游途中从湖南动身,与家人一道来到西河岸边。

  三十年后蔡李两家阔别重逢,得道和桂秀已经去世,毛女儿时的玩伴少松、少青和亮都是四十来岁左右的人了。两家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们有说不完的往事,道不尽的旧情。

  &八旬老者

  一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者,夹着雨伞,愁眉苦脸走上二楼,来到少华家。玉芬热情招待来人。

  老者接过玉芬端来的茶杯放在桌上,问:“李医师在吧?” “在。”玉芬回答一声,随即跑下楼找来少华。

  见了少华,老者说:“李医师,你是好人。前年为我儿子治病,医药费一分也没要,我时时记在心上。”

  少华忙问:“大伯你家住在哪里,儿子是谁?” “我是叶家人,儿子叫中秋佬。”

  “叶家人?中秋佬?”少华想起来了,“唔,你儿子叫叶中秋,是吧?”

  老者点点头。

  叶中秋扁桃体反复发炎久治不愈,两年前来到李家湾医院,诉说病痛之苦,早想就医却身无分文。见叶中秋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的样子,少华很同情,为他做了扁桃体微波手术,住院一周,医药费全部赊账。病愈后,叶中秋外出打工,两年后其父亲说出这番话,少华和玉芬很受感动。时近中午,玉芬端菜上桌,端饭送到老者手上。

  老者激动地说:“好人好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夫妻俩都是好人。”停了停又说:“好人做到底,我向你们借些钱。”

  少华深感意外,心想医生救急不救穷,非亲非故,怎么突然借钱来了?

  老者哽咽着说他儿子患了白血病,无钱治疗,在家里等死。少华愣住了。

  年过八十,老泪纵横,令玉芬鼻子发酸,她急忙拿出1000元钱塞进老者口袋里,安慰说:“这钱不用还,捐给你儿子。”接着从桌上端起饭碗再次送到老者手上。

  谁知这个故事远没完结,令人瞠目结舌的高潮即将到来。

  次日下雨,老者又来了。病人正多,老者挤到少华面前语气生硬地说:“李医师,我有事找你……”

  少华抬头发现是昨天来过的老者,不同的是,老者不再是可怜兮兮的样子,突然变得满脸愠色。

  少华奇怪地问:“找我,还有事?”

  老者火气昂昂地说:“借钱,再借六千元救我儿子。” 少华十分惊异:“大伯,捐了一千,怎么还来借?”

  老者突然大发雷霆,用雨伞重重地拍打着桌子:“我儿子的白血病是你用微波烫坏的!”

  “讹诈!”少华忍不住指着老者大喊了一声。

  老者突然倒在地上,乱翻乱滚,连哭带叫:“不得了啊,医生打人呐……”

  在场人无不惊愕。

  玉芬抱来两床被子铺到病床上,叫人帮忙把老者抬上床,一边安慰一边看护。

  不多时,叶家来了几十个壮汉,向少华讨说法。有的大嚎大叫:“这还得了!医生打人,八十多岁的老人挨打……”

  一场有预谋的讹诈令少华十分惊异。横祸突然降临,而且是闻所未闻的古怪大祸,如果老者突然脑溢血,后果将不堪设想。少华急忙铺纸挥笔,迅速写下事情经过,请在场人签字做证。

  玉芬很冷静,叫人及时请来叶家和李家两村的干部。公说公有理,婆说理更长,双方干部争执不休。

  少华拿出众人作证的白纸黑字,并叫现场目击者讲述事情真相。老者的大崽怒吼:“废纸,鬼信。我老子天光无露水,老来无人情,谁会替他说话?上诉,这里解决不好就告上法庭!”

  老者仍在挣扎哭闹,如疯似醉,脑袋在床铺上胡敲乱撞。

  这样下去,弄不好真的会发生意外。玉芬担心,少华忧虑,在场人无不着急。

  分管卫生和政法的两位乡干部赶来调解,无济于事。很明显, 叶家人是蓄意讹诈,李家湾医院名声大,被心术不正的人视为肥肉,想瓜分一块。如今医患关系越来越紧张,有的人邪恶心态作祟,颠倒黑白,蓄意敲诈。医疗纠纷一旦发生,有的干部充当好好先生,不辨是非,没有原则,只管劝医院方面破财消灾。不闹不赔小闹小赔大闹大赔,已成惯例。医生时时自危,成了自身难保的弱者。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时,出现一个值得称道的少妇,她是叶家的姐妹李家的媳妇。此事发生时她在候诊,整个过程她一清二楚。换一个人,也许考虑两边都不好得罪,一走了之。而这位叫叶喜娥的女子主动来到二楼,面对娘家人,叔叔伯伯哥哥弟弟客客气气叫了一遍,再问双方干部:“我可以说几句话吗?”

  “可以可以。”双方干部异口同声。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注视着这位看上去显得清瘦精干的少妇。闹哄哄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叶喜娥声调很低,直奔主题:“这事我一直在场,伯伯与医师吵起来,伯伯性子躁,又叫又跳,脚下不稳,倒在地上。气头上,伯伯一时糊涂,以为医师打了他,其实冇打,我看得一清二楚。”

  李家的干部有人站起来:“叶家的姐妹李家的媳妇,两头一样亲,她的话总可以做证吧?!”

  乡干部点点头说,可以,可以。叶家人一愣,再没人吭声。

  一场轩然大波,被叶喜娥一番两不得罪的公道话迅速平息下来。

  叶家人不得不收场,劝老者回家。

  老者不依不饶,说他遍身是伤,不贴膏药就去投河。

  李家有人怒吼:“栽赃陷害,无理取闹,要钱不要脸,滚远些!”

  玉芬制止:“老人年纪这么大,面子要给。”随即拿来几盒伤湿止痛膏贴在老者面上手上身上,除了眼睛鼻子嘴巴,所有露在外的皮肤贴满了膏药。

  叶家人这才同老者灰溜溜地离去。

  &难忘一幕

  省电视台记者周文晖在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卢必武陪同下来到李家湾医院。

  少华救人要紧的事迹引起省台关注,记者受命前来采访。

  在医患关系越来越紧张的社会环境下,省台准备树立正面典型,让人们看到医疗界光明的一面。这是一个深入国人心灵的大主题,少华是全省重点采访对象之一。周文晖临行前,当地政府与少华反复沟通,终使多年拒绝接触媒体的少华同意再次接受采访。

  见面后,周文晖直截了当对少华说,已经报道过的事迹不必重复,要求提供两三个近期发生的感人故事。

  周记者话音刚落,吕善高首先浮现在少华脑海里——

  两个月前一天上午,少华正在门诊室内忙碌,三个男人突然来到面前,隔着办公桌与少华面对面蹲下身子,其中一个年长的愁容满面地说:“李医师,我兄弟三个求你帮个忙。”

  少华忙问:“帮什么忙?”

  那人回答:“我叔叔无儿无女,病得好凶,景德镇医师说要转上海。我兄弟到处借钱想救叔叔,可是在市医院几天功夫花了两万多,再也拿不出钱。让叔叔回家等死,别人会说我们不尽心, 只好求你让我叔叔住在这里。”随即他拿出一千元钱又说,“只剩下这点钱,用完了就出院。”紧接着,老大态度诚恳地对少华说,“死在这里决不怪你!”

  少华没接钱,捏起听诊器,同正在候诊的病人打了招呼,急忙来到吕善高身边。先看市医院的出院记录:诊断为弥漫性腹膜炎,腹水中发现白细胞与脓球。只见患者骨瘦如柴,声音微弱, 腹部膨隆,听诊肠鸣音消失。少华考虑患者初发病很可能是肠梗阻,并发部分肠坏死出现炎性腹水。他心里这样想,嘴里不敢说,人病到这种程度,随时有危险,若说出与大医院不同的诊断,谁信?少华同样建议转院。

  三兄弟再三要求少华收治,老大将一千元钱再次送到少华手上。

  此时,吕善高如同当年的少华,少华自己则是余大妈。吕善高救还是不救,全在于少华尽心不尽心。少华没接钱,他陪同三兄弟把患者先后送进相关科室检查。CT与B超同样发现肠梗阻伴腹腔积液。

  吕善高被送到住院部,办好入院手续,少华决定与笑燕轮班专管这位特殊病号。胃肠减压,支持疗法,对症治疗,心电监护,输氧……综合抢救三天三夜,吕善高病情不见好转。少华父俩女仍未放弃,继续尽力抢救。第四天晚上12点半,少华接班, 笑燕刚回去休息,吕善高突然呕吐,大量糊状大便从口中喷出, 溅在床边上地上和少华身上,恶臭无比。同房病人捂着鼻子奔向走廊。吕善高的老伴刘冬菊急忙为他清理呕吐物。少华呼喊两个

  当班护士,一个换床单,一个参与抢救,两个护士被臭味冲得作呕。吕善高患的是低位性肠梗阻,呕吐物进一步证实了少华的诊断。胃肠突然减压,吕善高血压下降,呼吸急促,不省人事。见状,刘冬菊呼天抢地,在地上打滚。听见哭声,玉芬急忙奔下楼,把刘冬菊拉上三楼来到少华的办公室里。玉芬安坐,倒茶, 安慰说:“正在抢救,一定要保持安静,你要相信医师,很可能会出现奇迹。”刘冬菊哭声渐渐小了。这几天她陪伴在丈夫身边时时担忧,吃不好睡不安,疲惫不堪。玉芬泡了杯牛奶,劝刘冬菊喝下了,然后安排床铺想让刘冬菊躺一会。刘冬菊无法安心, 坚持要回病房。玉芬生怕她见了丈夫又哭,耐心劝阻,陪着她静坐。

  经过几小时积极抢救,吕善高死里逃生,终于脱险。此时,天已大亮,住院部医师同笑燕赶来换班。少华到家后,首先脱去身上臭哄哄的衣服,丢进泡了消毒液的塑料桶内,奔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全身上下冲洗了几遍。

  肠梗阻排除后,继续抗感染与综合治疗,吕善高病情一天天好转,住院13天,痊愈出院。

  小医院治愈如此危重的病人,少华父女俩用真情加医术又一次书写了医疗奇迹。

  在少华陪同下,周记者和卢副部长驱车赶往数十里外的吕家村。当他们下车进村时,刘冬菊冲着走在前面的少华扑过来,高声呼喊:“恩人呐恩人……”

  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使周卢二人愣住了。周记者情不自禁地对卢副部长说:“这是我采访历程中最难忘的一幕!”

  *恩将仇报

  阑尾穿孔引起弥漫性腹膜炎,吴幼娥急诊入院,接受相关检查后,少华建议立即手术。吴幼娥的丈夫严山石愁眉苦脸,从口袋里拿出300元钱说:“只有这些钱,能开刀么?”

  少华说:“钱以后再说,先拿医疗卡身份证来。”

  其姐夫曾小林诉说严山石的家庭困境,付不起参保费,要求少华尽量照顾。

  看着衣服破旧面如菜色的严山石,少华没接钱,说:“请签字,让你老婆尽快手术。”

  “谢谢你!谢谢你!李医师。”严山石差点没朝少华作揖。术后第七天,吴幼娥康复出院,医药费分文未交。临走时,严

  山石面对少华和玉芬,激动地说:“李医师,李师母,你夫妻俩比我的亲人还好。没有钱也开刀。李师母把我幼娥当亲妹妹,为她端茶倒水,熬汤煮面,不肯要钱,让我怎么感谢?”

  少华和玉芬送他们出门时,这对苦难夫妻热泪盈眶。

  曾小林开着自己的出租车接吴幼娥出院,见了少华夫妻,同样千恩万谢。

  一个月后,命运多舛的吴幼娥出现剧烈腰痛腹痛,急送某市一医院抢救,查出右输尿管结石伴输尿管破裂。该院泌尿外科贾副主任未经确诊,竟说吴幼娥右输尿管破裂是阑尾手术误伤所致。贾信口雌黄,严山石良心突变,引出一场颠倒黑白的医患纠纷。

  严山石一亲二属找上门,带着预谋首先软来,说吴幼娥输尿管破裂是重大医疗事故,向少华暂要5万元先支付医药费,人好人不好,赔钱多或少,出院后再说。

  5万元,饿虎下山,胃口不小!少华愣愣地望着曾经连声向他道谢的严山石,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

  严家有人恶狠狠地嚎叫:“不答应,就打官司!”

  玉芬连忙起身,面朝对方站在少华与严家人之间,指着严石山义正辞言地说:“有事我家不会躲,无事我家不用躲。先去救你老婆,赔钱不赔钱,自有论理处。”

  少华知道祸已上身,只能勇敢面对。这时,李家村上人纷纷赶来,严家人见势不妙,慌忙离去。

  事,并未了结,又一场把医院当肥肉蓄意讹诈的医患风波即将进入高潮。

  几天后,严山石和他四兄弟带着一位女律师再次上门。

  律师姓徐,外号铁嘴婆。据说只要她出场,十场官司九场赢。徐律师面带微笑走进门,向少华展示律师身份的相关证书,接

  着索要吴幼娥的手术病历。

  徐律师接过病历一页页细读,20多分钟没吭一声。少华从她的表情中猜测病历中没找出可钻的空子。

  严家人有的叼着烟,有的翘着二郎腿,个个脸上洋溢着必胜的神情。

  静场好一阵,严石山开腔,说他老婆阑尾根本没发炎,白开了一刀。

  技术问题突然变为道德问题。少华心里先是震惊,后是暗喜。惊的是严山石变得太快太坏,颠倒黑白想讹一大笔钱,同时使医生名声扫地。喜的是贾主任所言实为胡言,否则诉状的焦点必然是器官损伤。

  事情弄到这种地步,连性子温和的玉芬也忍不住了:“徐律师,这场官司打定了,我家奉陪到底!县里败了去省里,省里败了去北京,北京败了就改行。”平静的语言,不急不缓的语速, 透露出坚定的决心。

  严家兄弟目光紧盯着徐律师。徐律师直愣愣地注视着玉芬。

  玉芬急转身走进卧室,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回到徐律师面前说:“初次进门,朋友相待,送点见面礼。”随即,玉芬将少华写的医学与文学著作递到徐律师手上。

  这种出人意料的插曲,令徐律师如入云雾。她将四本书放在桌上,目注着最上面一本《奇病杂谈》,好奇地翻开,发现封面内页上少华的照片和作者简介,突然抬起头问少华:“这些书是你写的?”

  少华点点头,注视着徐律师,不作声。

  徐律师居然也点点头,沉思良久,突然站起,对严家人说:“今天到此结束。”

  徐律师临别时,少华有力地握住她的手,含笑道:“我做好了准备,不请律师,与你对簿公堂,望你这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名律师不要败在一棵杏林小草手下!”

  徐律师突然发愣。严家人面面相觑。

  徐律师到来当天下午,事发之后少华多次打电话不接的曾小林突然来了电话,以关心的口气对少华说,严石山的丈母娘家背景如何如何,要少华拿出4万块,他出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免得闹大了少华吃亏。

  少华斩钉截铁地回答:“多谢关照。要闹,奉陪。要钱,手背来接。”

  第三天,一位陌生人来到李家,花言巧语,说少华心地善良行医行德远近闻名人人称道,滔滔不绝夸赞了一番,接着话锋一转,说吴幼娥委实太可怜,要少华行行善,为她捐款两万。

  少华厉声说:“你看错了人,我不是东郭先生!”

  玉芬送上一杯白开水,这人接过杯子放在桌上,不吭声,走了。

  这起事件,就这样有雷无雨,风平浪静了。

  &四川女人

  川是大河的意思。金沙江、雅砻江、岷江、嘉陵江四条大河流经天府之国,故名四川。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四川女人与她们生活的那片土地一样质朴豪爽,待人真诚,是非分明。

  小刘是土生土长的四川女人,自幼在父母呵护关爱中长大,家境优越,父亲曾是当地一家县医院院长。兄弟姐妹几个秉承父辈们的优良传统,勤奋好学,个个事业有成。唯独小刘天生女儿身男人秉性,从小厌学贪玩,小学没毕业就逃离校园,为此她与兄弟姐妹有了不同的人生处境。

  十八岁那年,没有文化的小刘出门做小工,结识了来自江西千湖县做泥瓦匠的农家后生王强,两人靠苦力糊口,不懂得用浪漫点缀爱情,没有花前月下,也无海誓山盟。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们躲在工棚的角落里,一番风雨过后,便双双坠入了欲望滚滚的爱流。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小刘的婚姻应验了这种令人悲观的预言。王强从小是浪子,不但对小刘冷漠无情,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十赌九输,手气差得流脓,经常向小刘借钱,老是有借无还,夫妻俩常常吵闹。丈夫的粗暴与无知深深地刺痛了小刘的心。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小刘遥望天边的月亮,思念故乡和亲人,想到自己跨越千山万水从遥远的天府之国来到江西,嫁给这样一位粗鲁无理的懒汉,禁不住泪流满面。

  日子在委屈辛酸中慢慢熬过,小刘感到生命的无助和无望。但她还是以一颗宽容的心原谅了丈夫,把自己真诚的爱献给丈夫, 心里祈祷自己的克制忍让能唤回丈夫的良知,使他俩重新回到初次认识时那段甜蜜而又激动的时光。

  在广州打工那年,小刘喜怀双胞胎,临产时丈夫交不起医药费,使刚降临人世的一对儿女双双离去,小刘哭得死去活来。失去了儿女,小刘感到活在世上毫无意义。

  2016年9月,小刘患腰椎间盘突出症,腰腿痛日夜不宁。她想去就医,王强却要她拜菩萨。丈夫愚味无知遭到村里人谴责,小刘来到李家湾医院。俗话说药对方一口汤,医生对症施药,精心理疗,一个疗程即将结束,小刘恢复如常。

  快出院时,小刘的小姨和姐姐从千里之遥的故乡开车来接小刘回去。家人舍不得小刘一个人在异乡受苦受气,要她离婚。小刘百感交集,心里十分矛盾。许多年来,小刘日夜思念亲人,多少次在梦中回到充满温馨的娘家。可是当娘家人的车子开到李家湾医院门前时,小刘却含着泪与同房的病友打招呼,要病友谎称她到朋友家去了。小刘躲进卫生间,娘家人的电话不知打了多少次,她始终没接。

  娘家人难辨虚实,失望而去。

  小刘奔上楼走进院长办公室,急切地对少华说:“李医师,我娘家人可能还会来,到时你就说我出院了。娘家人如果和我见了面,肯定会连累你们。我在这里走了,我丈夫向医院要人见不到人,他会大吵大闹,我担心会弄出大祸,害了好人。你是有良心的医生,你老婆把我当亲人,我不能做对不起你们的事!”说着说着,小刘哭起来。

  面对眼前这位纯朴善良的姑娘,少华顿时失语,内心深处涌起一阵隐痛。

  玉芬端杯热茶放在小刘面前,坐在小刘身边安慰说:“不要难过,一定要再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家庭就有欢乐,有希望。”

  小刘情绪失控,搂着玉芬哭着说:“大姐,我命好苦啊……”

  &乡间医闹

  年过古稀的高龄急腹症患者朱顺生,三天前患急性化脓性阑尾炎,来到李家湾医院时,阑尾穿孔引起了弥漫性腹膜炎。老人身体消瘦,体质虚弱,少华建议尽快转上级医院手术抢救。朱顺生的大儿子朱长富深信李家湾医院的技术和医德医风,迫切要求就地治疗。

  朱顺生病情危急,手术及时治愈的成功率相对提高。于是,少华一边抢救,一边通知外科医生做手术准备,同时告知朱长富和他弟弟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

  朱长富说:“我弟弟从来没管过老子娘,来也是白来,我一个人签字就行。”

  少华坚持原则:“你弟弟有知情权,他必须来。”在少华一再要求下,朱长富拔通了朱又富的电话。

  朱又富回话说:“我来做什么?我又没有钱。” 朱长富气愤地说:“老子开刀,没钱也要来!”

  朱又富理直气壮地说:“我又不是医师,去不去不是一样吗?”丢下两句不耐烦的话,朱又富的电话再也打不通。

  人世间,不孝之子越来越多,但像朱又富这种人却十分特殊。前年她母亲去世,朱又富主动找到哥哥朱长富慎重其事地说:“哥哥,娘拉大我兄弟吃了不少苦,娘百岁回头,我们要舍得花大钱,风光闹热送娘上山。”

  朱又富一席话,令朱长富十分意外,深为感动。平时朱又富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同流氓在一起鬼混,三十多岁光棍一条,老子娘有吃没吃是死是活从来没问过。每到过年过节,朱又富扛着一张嘴赖在父母身边白吃白喝,稍不如意就拿父母出气。朱长富多次警告,朱又富不但不改,有几次还铁身铁嘴同朱长富差点打起来。

  没想到浪子真有回头时。今天,朱又富的话令朱长富感到欣喜。他表态说:“好弟弟,有这片孝心就够了,你手头紧,钱我一个人出。”

  朱又富说:“不行不行,娘我有一半份。哥哥,钱你先垫,账一定要记,爷娘头上好用钱,到时我一分不少还给你。”

  朱长富是村里有名的孝子,虽不宽裕,但他为母亲的葬礼花了几万块。母亲上山当天晚上,答谢八仙的酒席上,朱又富猛吃猛喝,突然举起饭碗倒扣在桌上,拍着桌子指着朱长富的鼻子大声叫骂:“你这个畜生,我叫你风光闹热送娘上山,你生怕我不出钱,竟然这样随便对待娘,娘啊娘啊……”朱又富捶胸跺脚嚎啕大哭……

  朱顺生病情危急,再不动手术就晚了。少华焦急万分,可是朱又富电话一直打不通。朱长富说:“李医师,别指望他,我签字,一切责任我承担!”

  当天下午3点,朱顺生手术顺利结束。但因体质太差,术后一个多月切口未愈,只好转院九江。

  一天,朱又富带着一伙人气势汹汹来到李家湾医院,拿出一份起诉书,威胁少华:“我老子做个阑尾手术住院一个多月,还转院,没卵本事就别逞能,这不是拿人命当儿戏吗?”

  少华拿出《手术知情同意书》对朱又富说:“体质差切口愈合慢,是意料之中的事。你看,你哥哥签了字。”

  朱又富说:“老子我有一半份,我没签字,你就马马虎虎开刀。现在好了,弄成这个样子,转院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 你算算,赔多少?公了还是私了?爽脱些,快答复。”

  少华气得说不出话来。

  玉芬来到闹事现场,听口气,知道朱又富是来敲诈的,冷静地说:“私了怎样了?公了又如何?”

  朱又富脸红脖子粗吼叫着:“私了陪二十万,我哥哥十万要不要是他的事,我的一半一分不能少。公了,你们等着吃官司。”

  几个打手跟着起哄,场面一片混乱。

  朱长富闻声赶来制止,朱又富指着朱长富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老子成了这个样子,你却不顾老子死活帮医生说话,你不是崽,是畜生!”

  朱长富气愤地说:“医生好心好意救人,你却歪曲事实恶意胡闹,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朱又富反问:“良心有几斤几两?能值几个卵钱?”

  朱长富气得发抖,捏紧拳头要揍朱又富。几个赤膊鬼假装解架扭住朱长富的手。朱又富恶狠狠地扑过来同朱长富拼命。李家湾村上人闻迅赶来,朱家兄弟俩的生死架才没打成。

  几天后,朱又富真的告上了法庭,最终医闹虽然阴谋未得逞, 但缠了几个月,弄得少华和玉芬筋疲力尽。

  令少华和玉芬格外担忧的是,没占到便宜的朱又富扬言,若不赔钱,非弄死少华家里人不罢休。

  狂言疯语多半是恫吓,但如果成真呢?

  少华叹息说:好心救人招来祸害。老人跌倒扶不扶?危重病人救不救?本是不用提问的常识,却成了一大社会难题。想做一个纯粹的医师越来越难了!

  &灵魂拷问

  世事变迁人心不古。如今医患关系剑拔驽张,医生真要做到一个仁字,谈何容易。十几个小时前当少华把一个本不该送走的病人送走的时候,医者仁心,这个在他心中坚持了几十年的崇高理想,就改变了含义,变得不再那么理直气壮铁骨铮铮,不那么高尚纯洁完美无暇了。

  这晚,少华翻来覆去久久难眠,他将那个病人的诊疗经过讲给玉芬听后反复问:“难道我错了?错在哪里?”

  玉芬叹息一声说:“唉,医生越来越难做。”再也不知说什么,只催少华早休息。

  而少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终究没有答案,他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午夜过后,少华突然想到了四个字:医者“人”心。是啊,医生也是人,也长着肉体凡心,也天生惧怕恐怖。这一切与医生的职业道德无关,与金钱无关,与肮脏无关。想到这里,少华竟突然睡意来袭,人便在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少华首先想到的是要写篇文章,把老汪的故事告诉世人——

  老汪是少华的老病号,多少次肺心病加重,舍近求远,孤零零地从邻乡来到李家湾医院。老汪像一片即将枯黄的残叶,任由秋风戏弄,下场如何家人概不过问。他不甘绝望地看着少华,从那枯草似的乱发和饱含痛苦哀怨的眼神中,少华感受到他内心的酸楚。老汪视少华为知己,称少华为朋友,把少华当恩人。

  老汪有儿有女,人说儿女双全必有福。初为人父,老汪与天下父母一样,视儿女为掌上明珠,在美好的期盼与甜蜜的心梦中, 含辛茹苦拉大儿女。可在他晚年的岁月里,暮云的马车满载的是无处诉说的怨恨与凄楚。用他自己的话说,儿女还不如旁人。每次进院他老是叹息生不如死。

  老汪家境原本富裕,父亲曾是当地能人。他在父母宠爱中长大,受过高等教育,年轻时有抱负。命运不济,老汪在苦难中度过大半生,如今步入凄凉的黄昏。

  2015年9月13日,老汪再次来到李家湾医院。只见他脸色发绀,呼吸急促,不用听诊也能闻及两肺拉风箱似的响声,让人担心他随时转不过气来。检查提示,老汪心力衰竭伴呼吸衰竭,生命垂危。少华一边积极抢救,一边与他家人联系。

  老汪儿子在电话中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没工夫来”便挂了电话。少华只有与老汪侄子和女儿分别通话。一个嘟囔着说亲崽都不管……就没了下文。另一个说哥哥从来不管老子,她再管老子丈夫要闹离婚。三个亲人都有不管老汪的充足理由,这事落到责无旁贷的医生头上。这时容不得多想,少华只有一个念头——尽力救人。

  所幸,经几天几夜抢救,老汪终于脱险。

  一次查房,老汪吐出他心中的秘密。他说他是个有也不多无也不少的人,早想一了百了,但有个心愿没了,还不能死。

  少华问什么心愿。

  老汪说他要起诉那畜生儿子,没打过官司,想少华帮忙写状子。

  不孝的子女太多,这不是医生该管的事。少华只能好言相劝, 说家丑不宜外扬,劝老汪不看祖人的面也要看孙子的面,坏了儿子的名声就害了孙子。

  老汪含意不明地摇摇头,粗叹一声,泪水长流,接着抑声哽咽。

  玉芬拿来餐巾纸,默默地为老汪揩眼泪。

  少华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老汪。这种心身俱伤的人,语言安慰苍白无力,少华只能陪伴着老汪,让他感受到人世间还有温暖存在。玉芬端来两碗红枣枸杞绿豆汤,一碗给老汪,一碗给少华。接过碗,老汪泪如涌泉。

  这天晚上,少华和玉芬在老汪身边坐了好久。老汪说这辈子还不起少华夫妻的情,下辈子变牛变马也要还,随即打开手机播放录音。录音中老汪气喘吁吁地说:“李医师李师母是我恩人,我若死在医院里,畜生儿子无理取闹,请法官为李医师夫妻主持正义!”老汪说他若真死在这里,要求少华向法官播放录音。说了这些,老汪抓住少华的手哭出声来。一个无援无助的老者,心里想到的竟是如何保护医生,少华和玉芬感动得差点没落泪。

  友人劝少华救人要顾己,说这种人在生一棵草,死了是个宝。真有不测,其子必然生事,招来什么样的麻烦难说。并向少华透露,老汪的儿子在广州打罗,手下有一帮流氓赤膊鬼,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劝少华千万别惹祸上身。友人举出近期本县一位医生被患者家属打伤致死的案例,并说南方某医院医生曾戴钢盔上班。最后赠少华八个字:今非昔比,保护自己!

  其实,友人说的少华心里都明白。近年来少华经历的教训已经不少,患者或家属无理取闹,黑心讹诈,连救人要紧几十年的少华也开始考虑如何明哲保身。

  少华想到,针对医闹乱象,2012年4月30日卫生部公安部联合下发了《关于维护医疗机构秩序的通知》,但对医闹作用甚微。去年,南塘卫生院一位产妇因羊水栓塞母婴双亡,医生在治疗过程中没有任何过错。这种凶险的产科并发症,即使北京上海治愈率也不高,更何况是小小的乡级卫生院。可是患者家属与当地村民聚众闹事,县防暴队几十个特警赶到现场,医闹毫不畏惧,医疗设备和办公用具被打得稀巴烂,并口出狂言要产科主任和助产士偿命。最后县相关部门与当地政府协调,由院方赔偿60万此事才平息。医方放血一大碗,医院造成重大财物损失,闹者却皮毛未损。

  老汪好转后,少华想过找理由送老汪回家。这种病再怎么用药也无法根治,少华为保护自己准备了堂而皇之的说辞。可是推诿对得住病人吗?病人把生命交给医生,这种信任比黄金可贵。见老汪可怜兮兮的样子,少华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老汪住院期间,为他去留的问题,少华一直忐忑不安,他把自己的心理状态告诉玉芬。玉芬左思右想左右为难,除了叹息又能如何?

  少华是近半个世纪中国医患关系变化的见证人。早年,医生就是医生,患者就是患者,一方用心救人毫无顾忌,一方急于就医决无歹意。医患真情相向,亲如家人。而今,医患互疑互怨,甚至互仇互恨,医疗纠纷司空见惯,恶性事件经常发生。医生成了弱者,工作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医生越来越不受人尊重,甚至随时可能成为被攻击对象。包括少华在内的医界同行,面对病人,一手拿矛对付疾病,一手捏盾保护自己,医生再也不是纯粹的医生了。

  几十年前,少华和玉芬虽然经历了“志杰事件”风波,但那是同行居心不良引起的纠纷,属偶然事件。当时社会风气纯净,医生能够安心工作,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整天提心吊胆。

  洞明世事的老汪似乎看透了少华的心思,病情好转后,他本来还可再住几天巩固疗效,却决意要出院。少华挽留了几句便顺水推舟,派车把老汪送了回去。临走时,老汪再三道谢。面对老汪感激的泪水,少华莫名其妙地脸红耳赤。

  视病人如亲人,说得好听。少华问自己,治疗自己的亲人会有这种顾忌吗?医生是与人命打交道的职业,心有杂念能够全心全意治病救人吗?救人要紧的初心哪里去了?

  某地有位少女,晚期血吸虫病巨脾伴脾亢,严重腹水,血小板减少,体质衰弱,一级级往上推,检查花去不少钱却没人施治。所幸有个远在别省的医生亲戚为少女切除了巨脾,让她捡回了一条性命。试问,如果少女没有这种亲戚呢?医生的心灵本该是一汪清泉,可是越来越频繁的医患纠纷,就像一阵阵邪风,不断地将肮脏的尘埃刮起撒落在池中,清泉保持纯净谈何容易!这是当今社会尚且无人解得开的结,弄不好,这个结还会越勒越紧。其结果医患俱伤,伤得更多更重的终是患者。

  少华越想,心里越不安。他觉得早年心里很简单,工作时一心想着救人,毫无私心。他不知道自己心灵为什么变得如此复杂。

  老汪走后,少华心里一直不安。近日晚上,他在灵魂深处拷问自己:我怎么变了?畏惧邪恶,谨小慎微,救人要紧的办院宗旨还能坚持下去吗?这天晚上,少华突然对玉芬说:“我很后悔。”

  玉芬有点莫名其妙,问少华:“悔什么?”

  少华又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其实,还有一条比较合适的路,如果走了这条路,我心里会安慰些。”

  玉芬更是莫名其妙:“你说谁呀?什么事啊?”

  少华回过神来,望着玉芬说:“我们应该垫钱,把老汪送进大医院,再治几天,巩固疗效就好了。”

  此时,少华想起王世国和蔡有恩一家人,想起汪淑兰、吴木英、小刘……觉得自己重任在身,决不能改变救人要紧的初心。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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