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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天空(小说)

作者:旧时茅舍   发表于:
浏览:38次    字数:9811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90篇,  月稿:0

  一

  在所有的孙儿孙女当中,奶奶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也许因为我是个女孩吧,在重男轻女的农村里,身为女孩,似乎天生就低人一等,似乎天生就得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天生就该低眉顺眼,拈针拿线。那天,当我玩得满头大汗地回家时,奶奶又站在路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数落我——她似乎专门在那个地方等着我的,因为那个地方无论前门还是后门我都逃不过。她的眼神不好,但看我没一次看花了眼。

  果然,她又是那么开头的:“这么大个妹儿,成天到晚地在外面疯,针不拈一根,线不捏一坨,以后哪个会要你!好吃懒惰,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会纳鞋底,做衣裳了。”我知道,接下来她会说:“你看看人家小花,洗衣浆纱,样样会做,喝水要人挑,吃屎要人屙……你以后跟在人后面爬,都没人要!”

  她虽然没什么文化,骂起我来却是一套一套的,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我气哼哼地回了句:“不要你管!”然后一扭头进屋了,到厨房里拿起一个水瓢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了,兀自气难平!这个老奶奶,话真多,一天到晚就把眼睛盯着我,小花小红,你敢说吗,就知道把嘴巴架到我身上!哎,真像爸爸说的,又老又讨人嫌!

  气归气,事情还是做的。我每天下午回家后,先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了,再煮粥,喂鸡,呼它们进巢。但我放学总是要在路上玩一会儿,打水漂,抓子儿,撞拐子,砸纸角等等。这一般都是跟男孩子搅到一起的,因为那时候,女孩子上学本来就不多。小花小红虽然也上学,但是一放学后就赶紧回家了,不像我,不玩到天黑是不会回家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好在爸爸妈妈还在田里没有回家,我赶忙把封着的煤炉盖子拿开,用火钳将煤球捅了捅,待火烧旺了,水开了,便淘米煮粥。又舀了一瓢麦子到前门口呼鸡,那些鸡们不吃食是不会进巢的,待到它们都进巢之后,我把鸡巢门封好。

  搞定了鸡之后,我转身去了厨房,搬了张椅子和小马扎坐在炉边,边做作业边看着炉子,不然粥开了,会潽出来,不看着的话,会将炉火浇灭的。煤炉子发出的气味有点呛,我后来知道那是一氧化碳的味道,好在当时天宽地阔,门窗大开,它们从炉子了被释放出来之后,很快便逃之夭夭了。那时候家家都烧煤炉,从没听过一氧化碳中毒的。自然界其实许多时候是平衡的,只要这种平衡不被打破,即使有毒的东西也不会产生毒害。许多时候,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打破了这种平衡,还自以为我们改变了这个世界,其实,我们禁锢了自己。

  煤火黑黑红红的,烧得正旺,锅里咕噜咕噜的,冒出黏黏的甜甜的米粒的香气,我在这香气中完全地沉浸到作业中去了。忽然一阵“呲呲呲……”的声音惊醒了我,我一看,米汤正在拼命地往外逃呢,潽得炉子边沿到处都是。我赶紧起身,将锅盖掀开,拿起锅铲搅了搅,怕米粒沉底,粘锅,胡了,又拿根筷子架到锅沿上,将锅盖放到上面。

  拖拖沓沓的脚步声过来了,我知道是奶奶。现在家里没人,哎,有人也没人听她讲话,她话太多了,并且耳朵背,喜欢问,说了又听不清,听不清了又要问,有时问得人心烦,火起。我有时想着,人老了,真可怜,我老了一定不能像她那样。

  她来了,看看煤炉,说:“潽出来了唛,一个炉子都看不好!”又掀起锅盖看看,说:“粥滚着了唛!水放多了,有点稀。”我没吭声。她见我在写作业,说了句:“好生看着,别煮糊了!”她自说自话,然后又踢踢踏踏地走了。我心说,这个时候还不去做晚饭,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到时候吃晚饭了,又要我送。唉!

  吃饭的时候,奶奶厨房里果然冷锅冷灶的,不仅如此,她也不见了。我端着一碗粥,到了她的厨房,黑灯瞎火的,为了省电,她经常摸黑,舍不得开灯。一点点没黑透的天光从蒙着塑料袋的窗户里照进来,我开了灯,没有奶奶,又去了后面的房间,边端着碗,边叫着:“奶奶,奶奶!”然后便见她坐在挂着帐子的床沿上,我把碗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了,只剩下她独自嘟哝着:“又吃你家的,怎过意得去啊!”我也不理她,只是在心里想:你不过意,那你怎么不去烧啊!每次非要等到我们都在吃饭了,她拖拖沓沓地来了,然后又拖拖沓沓地从桌旁过去了!爸爸每次见了,总会问:“你吃没吃啊?”她也不吭声,就那么走过去了,妈妈对我说:“给奶奶盛一碗去!”几次下来,我也习惯了,每次吃饭时,总会端着碗去找奶奶。

  二

  奶奶是个童养媳。当妈妈无意中说起时,我很诧异,又很难过,感觉童养媳这个词儿只有小说里才会有,现实中是不会存在的。谁知不仅存在,还在我的身边,就像奶奶的小脚一样看得见,摸得着。

  我曾追问过妈妈:“奶奶娘家不是老山里的吗,怎么会被抱到爷爷家呢?那么远那么远,那是一种怎样的缘分啊,爷爷家很有钱吗?”

  妈妈只叹了一口气,说:“唉,缘分!”

  那一声叹息让我心惊肉跳!我再问,妈妈便说记不清了。也许是年代久远,妈妈是真的记不清楚了,也许是妈妈不愿意说吧。也许这事从来没有谁去打听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过着一份安安分分的日子,谁会去关心呢。就像她的名字,没有谁知道,人们叫她的时候,只是叫赵婶或赵奶奶,墓碑上也只是赵何氏。她果真什么都没有留下,这世界上,除了我,这个她最不喜欢的孙女,还有谁会想起她呢!

  而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萧红笔下的团圆媳妇的样子。团圆媳妇的婆婆“把团圆媳妇吊起来不分昼夜地打了一个月,而且是越打越厉害。”我没见过曾祖母,不能对她妄加评论,但是我常听奶奶说:“千年媳妇熬成婆,又把媳妇来折磨。”我听她这样说着的时候,便很想问问妈妈,奶奶有没有折磨过她,但我终于没有问。我望着奶奶,高高瘦瘦的,椭圆脸儿,额头上的皱纹一浪一浪的,但皮肤却很白,梳着个抓髻,几根碎发不听话地耷拉在额前,说话慢声慢气的,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怎么看也不是个恶婆婆的样儿!

  奶奶的娘家很远很远,我从来没有去过。我只知道她回去过一次,带着爸爸,说是去认认路。她的娘家有个弟弟,有一个侄子,三个侄女。她的弟弟,我的舅爹爹来过几次,每次来,差不多都是傍晚时分。他跟奶奶长得很像,个头不高,长长瘦瘦的脸,穿着黑色呢子外套,黑裤子,显得很单薄。他挑着一个担子,担子两头是灰色蛇皮袋子,也不知道装了些啥。奶奶总是把他迎进自己那昏暗的房间,然后老姐弟俩就坐在床沿上手拉着手,聊天,都是山里边的方言,听起来仿佛梁间燕子的呢囔。也不知道他俩谈了多长时间,我们都去睡觉了,她俩还在那儿聊着。第二天一大早,就把他送走了,也不知道搞了啥给她弟弟吃了。

  我问:“你怎么那么早就把舅爹爹送走了,你不留他吃中饭吗?”

  她说:“许多路,送他过头班渡,不然下午都不得到家!”

  我问:“那么远,是哪里啊?”

  她说:“牛头山,黄湓闸。”

  那时,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些地名的字是怎么写的,只是若干年后我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路牌上的这个名字,顿时就感觉仿佛被一颗石子击中了。那是奶奶的家乡!我忙四处张望,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看啥,我只是感觉到那是我奶奶心心念念的地方,我不应该就这样轻易地让它过去的,我要好好地看看它,然后把它放进心里。人生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明明一个普通的地方,毫无特色,就因为有那么一个人曾经住在这个地方或到过这里,你就会对它产生一种莫名的感情,类似于血缘的东西。

  现在有高速,到这个地方很快,两个多小时便到了。如果奶奶还在,我会经常带着她去看看她的娘家。只是那时候,啥都没有,有的就是一双脚,而奶奶还是一双小脚,她又是怎么走回去的啊,也许就是凭着回娘家去的那种急切的心情吧!不管人在何处,不管那个家曾经给自己多大的伤害,只要一想到家,就会有一种温暖的东西伏在胸口,像一只小猫卧在那里一样!家,始终是一种牵挂,是一种精神的归属!没有了家,灵魂就失去了皈依!

  而舅爹爹挑来的东西里有茶叶,糖稀等等。茶叶,是红茶,叶子虽然糙,但茶汤红亮,地地道道的手工制作。糖稀,一大整块儿,很黏很甜。虽然我们小孩子很感兴趣,但吃起来却很麻烦,好不容易砸下一小块放进嘴里,黏到牙齿上,舔也舔不下来,抠也抠不下来,别提多难受了!我曾偷偷到奶奶柜子里拿过,后来才知道那是要用来熬化之后加芝麻冻米等做成糖来吃的。

  那么远的路,挑着这些东西,在我们这儿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对于舅爹爹一家来讲也许能拿出手的就是这些了!这些对于奶奶却是弥足珍贵的。也许,那是娘家人还看重她的信物。舅爹爹,是奶奶的亲弟弟,应该是很尊贵的客人,可是,我们都来不及招待他,奶奶便匆匆地将他送走了。也许,自小就备受轻视的奶奶骨子里是自卑的,爷爷活着的时候,不怎么待见她,何况他死得早,三个儿子和媳妇又有几个会看重她呢?早早地送走了,没人看见,省得被媳妇们看见了被他们笑话她娘家寒酸,那总是一件很窝心的事。我的奶奶,其实还是做不了一个恶婆婆,也许,她也想成为那样的人,从一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变为一个颐指气使的婆婆,终于能够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了!只是从小寄人篱下的孤苦无依和遭受虐待的悲惨遭遇已经将她作为个人的独立与自尊完全给砸扁了并深深地砸进了她生活过的那片泥土里,而将一种深刻的自卑注进了她的骨髓里。我也忽然明白了,正因为在这个远离亲人的陌生的环境里,小小的她不懂得人情世故,不知道如何洗衣做饭,她只有在棍棒的威力下抖抖索索地自己去摸索去尝试去迎合和讨好,所以她担心我将来会重蹈她的覆辙,才会逼着我去做这做那吧!唉,可怜的奶奶!她以为我们还处在她那个时代呢!

  三

  奶奶最遗憾的便是我不是个男孩,她常常望着我,说:“你妈妈怀你的时候,那肚子尖尖的,看起来应该是个男孩啊,怎么会是女孩呢?”

  我很郁闷,便问:“女孩就女孩,难道就差了吗?”

  她说:“你哥哥一个人,打架都没人帮,受人欺负!”

  我说:“爸爸兄弟多,可是打他的都是亲兄弟呀,外人对他比亲兄弟好多了!”

  她不吭声了。奶奶一共有三个儿子,爸爸是老大,读过几年书,识些笔墨,在村里威望极高,当上了村长。由于爷爷去世得早,这个家便自然地落到了爸爸的肩上。爸爸虽然看起来很文弱,做事却极有主张,两个弟弟对他也言听计从,一家人相处倒也融洽,后来,两个弟弟相继成家,便从老宅子里搬了出去,在新宅基地上做了新房。老宅子里就剩下了我一家,爸爸又将老宅翻新,将屋顶的茅草换上了崭新的牛皮毡,然后盖上了新瓦。老宅子焕然一新了。

  奶奶自然是跟我们住在一起,她舍不得老宅子,爸爸在老房子一侧又挂了两间耳房,单独给她开了门,砌了灶。两个婶婶自然也求之不得。不过,正因为奶奶跟我们住得近,由此生出了许多事端。这是我们当时始料未及的。如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奶奶三家轮流住呢!

  奶奶一个人的日子本来可以过得很悠闲,她身子骨还硬朗,一个人洗衣做饭,除此之外就是弄弄菜园子。她又养了几只鸡,每日里捡几个鸡蛋,可以换几个零钱,她本来可以舒舒心心地过日子,就像王奶奶羡慕她的那样:“你三个儿子孝顺,不缺你吃缺你穿,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呢!好好享福吧!”

  可她毕竟是闲不住的人。以前,有地可种,现在,地里的活儿她插不上手,总想着找点事做做。于是,地上的树枝,她捡起来,扔进我家的柴房里;菜园里不要的烂菜帮子,她捡起来,扔进我家的猪圈里。她不知道这些都可能是定时炸弹,随时引发一场大战。

  从我家往西东,经过小叔叔家,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往河边,路的两边是菜园子,那时的菜园子都是在一块儿的,这就需要几家共同围好栅栏,不然鸡就会钻进去。靠近路边的便是我家的菜园子,是鸡最喜欢光顾的地方。菜园子离小叔家最近,小叔家的鸡是近水楼台,常常钻进去猛吃。

  一天,奶奶提着篮子去菜园子里,发现有几只鸡在我家的菜园子里吃得正欢,有一只大公鸡竟然吃着吃着还昂起头得意地晃着大红冠子,发出“咯咯咯”地叫声,似乎在呼唤同伴。奶奶忍不住地去撵,举起手,拼命地去挥,一边发出呼狗的声音,恐吓着那鸡。那鸡却早就洞晓了奶奶这一套虚张声势的把戏,并不着急,撵得急了,便换个地方接着吃,并吃得更欢了。这下子换做奶奶急了,便拾起地上的石子或土块儿,一下子扔过去,那鸡惊着了,便扑腾扑腾地乱飞。

  这情景恰巧被正要到菜园子里摘菜的婶婶看见了,一下子怒向胆边生,开始了骂街:“你这个老不死的,这么坏心眼,可不是看老大是村长就巴结他吧!我才不管他什么村长呢,在我眼里毛都不是!平时偏着老大也就算了,现在还做出这么个事来!拿那么大石头砸鸡,把鸡砸死了你就开心了,是吧!是老大叫你这么做的吧,你哪只有他一个儿子啊,有本事,叫他一个人养你,你以后要死啦,我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你个坏透了心的老东西!……”

  可怜奶奶一下子被骂傻了,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她知道只要她一张嘴,便会有一千句一万句等着她,她只有像个龟孙子一样可怜巴巴地缩在家里,动都不动,而我的爸爸妈妈还在田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有人对他说:“赵村长啊,你还在这里做事啊,你家里已经闹翻了天了啊!”爸爸妈妈已经司空见惯了,说:“又是老奶奶惹事了,哎,不管他!”

  但不管你管不管,它都会在那里等着你。回来后难免又是一场恶战,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使他们不明所以,这架还是会牵扯到他们头上。气得爸爸对奶奶直瞪眼,可是有什么用呢。下次仍然会因为一根木头,几棵白菜吵翻了天,类似的事情占据了我童年的整个天空,仿佛那时常飘过来的乌云,不知道哪一片会下雨。叹息之余,爸爸便会说:“这都是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你只管念你的书,念出息了,就从这里走出去了。”爸爸贵为一村之长,村里的事他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但是面对着自己的弟弟和老娘,他又能怎样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虽然说凡事有果必有因,可我们从不知道这因在哪里,什么时候种下的。奶奶想必也一辈子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她动辄得咎,明明只是几根树枝几片白菜叶而已,为什么她捡一下都会捡出祸端呢?她像一个犯错的孩子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窗外的竹子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想吹走她心头的忧伤。不知道那一刻她有没有想到她的妈妈。

  四

  终于还是长大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长大,意味着失去,失去了童年失去了小伙伴,我也失去了我的奶奶。

  那班小伙伴们都长大了,有的去学了手艺,有的进城当了合同工,有的去了外地。而我,依然奔波在上学的路上,每天来回走两个多小时的路。我每天早上孤独地走在长满草皮的马路上,听着露珠滴滴答答的声音,耳边传来广播里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晚上再孤独地走回来,那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灰蓝色的天空很安静。由于长期没下雨,路上灰尘很重,我走过一座又一座的村庄。那些村子里的人每天早晚都会见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经过,我们已经成为彼此眼中的一道风景。白花花的棉花已经被一双双勤劳的手摘掉了,被当成宝贝一样地放在家里,只等着去换成白花花的钞票,只剩下空空的棉壳在寒风中萧瑟,昭示着这个季节它们并没有虚度。

  那天,我回来得有些晚了。我的手上拿着本《神雕侠侣》,边走边看,快到家时,正好看到十六年后杨过站在绝情谷前,苦苦等候他的姑姑,竟一下子放不下了,便一头钻进棉花地里,痴痴地看了起来。

  忽然我听见了妈妈呼鸡唤鸭的声音,然后听见了奶奶说:“小丫头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这丫头子到哪里去了啊?”没人理她,她一个人絮絮叨叨的。感觉那声音似乎近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知道她又拖着她的小脚一步三摇地晃在路上了,这路上有石子,坑洼不平,便赶忙从地里钻出来,说:“你找什么找,我又不是认不得路!”

  其实我知道,她心里一层深深的不为人知的担心,怕我会出事,虽然看起来我疯我傻我贪玩我不谙世故,最不让人省心的那个。从小到大,不是这里折了就是那里崴了,她老是担心我,担心我饭吃少了长不高,担心我跟人打架吃亏,担心我不好好走路被车撞了,担心我不会做事嫁不出去。

  我坐在桌前,静静地写作业。虽然是秋天了,但秋老虎依然作威作福,似乎想跟三伏天一比高低。没有一丝丝风,树叶似乎都屏住了气似的,悄没生息的。家里只有一台吊扇,在堂屋里轰隆隆地转,爸爸妈妈在那里剥棉花。

  踢踢踏踏的,她又来了,慢慢地摸到我的身边坐下,轻轻地摇着蒲包扇子。有时还伸着头看我写的字,惊叹道:“你这字,写得囫囵个个的,像钢板刻得一样!”

  我不耐烦地说:“这么晚了,你没事,怎么不睡觉去啊!”

  她见我不耐烦,便不吭声了,但依然坐在我身边给我扇扇子打蚊子。

  奶奶话多,也很嫌弃我,但对于我上学读书的事,却从不会像别人那样说“女孩子读书没用,迟早要嫁人”的话来。她对于读书,有一种天然的敬重,就比如,地上有一张碎纸片,她都会爱惜地捡起来,扔进锅灶里烧了,她说:“敬惜字纸”,字是不能扔在地上被人踩的。有时见到一张有字的纸,会留着给我看,直到我认为没用,她才会拿去引火。她认为读书是一件很难又很了不起的事。所以,见到我读书写字,她就会悄悄地坐在一旁,看着,忍着不说话。夏天给我扇扇子,冬天给我送小火炉。

  奶奶很聪明,家里有座钟,她不识字,叫我教她认钟。我便教她,她竟然一说就懂,并且还能准确地算出分秒来。那时卖鸡蛋,大的七毛五小的七毛钱一个,她从来不会算错。对于她来说,那钱真的是一点一滴都是从鸡屁眼里抠出来的,得算着花,她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奶奶一生节俭。是啊,她能有什么钱呢!

  工作后,每到发工资的时候,我便会买些肉带回去。最初是妈妈烧好了,给奶奶盛一些送过去,她总是舍不得吃,又悄悄地送到我家的碗厨里了,于是我干脆单独地给她买一份。

  她对我说:“下次你要多买些肥肉。”

  我很奇怪,问:“现在都要买瘦肉,肥肉没人要啊!”

  我以为是她牙齿不行。

  她说:“瘦肉,骨头多,不划算!”

  妈妈说,那个时代,很少买肉,偶尔买些肉,也不要瘦肉,因为那里面有骨头,觉得划不来。那时候油水少,个个都希望买肥肉,排骨反而没人要了。

  于是我每次给她买些五花肉,她很高兴,切成一片一片的,大大的,薄薄的,酱油放得不多,白花花的,我看着直皱眉头,她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有一次遇见王奶奶,她羡慕地对我说:“你奶奶好,有你这么个好孙女,每次都买肉给她吃。她说她吃肉从来没这么畅快过!”

  结婚后,每到周末我便骑车回去一趟。总给她带些蛋糕饼干之类的零食,但是她依然舍不得吃,有时还竟然留着等我回去吃!等到我回去后上面已然绿绒绒的一片,吓人!无论我怎么劝她,下次她依然是这样!

  一次,她跟我说:“炒花板儿好吃!”

  我知道她指的是侉饼,便说:“下次我回来买给你吃!”

  妈妈说:“每到礼拜六,她就会站在路口那棵老槐花树下,望着你。要是还没望到你,便会说,我丫头怎么还没回来啊!”

  人老了,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所以人称老小孩。我觉得,此刻的奶奶在我的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眼巴巴地等着出门在外的母亲给她带好吃的呢!如果哪一天我空手而归了,心里便会惴惴不安,觉得让奶奶的希望哗啦啦地落了一地。我想着,就算给奶奶补上一个被遗忘的童年吧!

  我知道,每个周末我的出现已经成了奶奶的一份期待。

  只是现在,奶奶已经不见了。

  五

  奶奶走得很安详。当她某一天吃着我给她买的大饼时,忽然哽了一下,感觉吞咽有些困难,我没有在意,以为她只是哽了一下而已。我那时对于癌症这个词儿还没什么概念,以为那个东西离我们很遥远。爸爸带她去村卫生院看了一下,医生说,是那个病,最好带到市里大医院看看。医生虽然没有说出那个让我们害怕的词儿,但我们都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恐惧!而奶奶自己却很淡定,死活不去城里大医院。

  她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来自己去!”

  我们劝她,好歹去大医院看看,假如不是那个病呢,小地方医生的话有些不可信的。

  她说:“这么大岁数了,还活着,是个罪人,会折下人寿的。”

  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些人生哲学。只是我们反倒没她那样的淡定,都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她倒不愿意了,说:“我已经活这么大岁数了,赚了,我已经见到了第四代人了。我吃也吃了,穿也穿了,哪个有我这么享福啊!”

  冬日的午后,阳光很暖,我扶着奶奶到阳台上晒太阳,我坐在她身边,拿着一本书看,像从前那样。她的精神虽然很好,但人清瘦了许多,仿佛一根老树桩,在宽大的衣服里直晃荡,我甚至能够感受到那里面嶙峋的骨头。她的头发很乱,已经被我剪成了齐耳短发,然后买了个发夹给她别着。

  我拿着梳子给她梳头,问她:“我给你买的发夹呢?”

  她不好意思地说:“给王奶奶了。她每次见到我,就说这发夹好看。我看她可怜巴巴的,就给她了。”

  我说:“那我下次再给你买一个。”

  她说:“别费那个钱了,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

  我说:“奶奶,我带你到大医院去看看,好不好,要不了多少钱的,你放心!”

  她说:“丫头子,我晓得你心疼奶奶,舍不得奶奶,但是你想想,人总是要死的。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如果要开刀,那不是多受一重罪唛!到这个岁数了,又得了这种病,有几个能治好的,你如果心疼奶奶,就不要让奶奶再受那个罪了!奶奶有你这份孝心,就够了!”

  一阵风吹过来,我问奶奶:“你冷吗?要不,我们进屋去!”

  奶奶说:“就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吧!坐一次少一次了。那时候,你就喜欢坐在这里看书。那么多的书,也不晓得你是怎么看进去的,还是你们这时候好啊,我们那时候哪里想到念书啊!”

  我望着奶奶那毫无血色的脸,说:“奶奶,如果你念书,肯定是个大学生!”

  她笑着说:“我哪有你那么好的命!大学生也不容易考的!”

  我一时无言,假装把眼睛放到书上,其实我哪里看得进去!我只想就这样坐在奶奶的身边。不管她再怎么骂我说我,我都不会顶嘴了。

  她似乎猜到我的想法似的,说:“你们夫妻两个要和和气气的,好好过日子,你那个脾气要改,太要强了。夫妻两个床头打架床尾和,没有隔夜的仇,不要老是占他的强,一个爷们,要给他面子,不然连里子都没有了!”

  她忽然说:“也不知道你舅爹爹怎样了!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华子不知道生了儿子还是女儿!”

  我问:“你希望他生儿子还是女儿啊?”

  她说:“这个社会,只要争气,儿子女儿都一样的!”

  我坐在那时候经常坐的小马扎上,奶奶也坐在那时候经常坐的小椅子上,水泥栏杆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然发出灰白色的光,一切如从前一样。那些细细碎碎的日子如这阳光一样又洒满了我的面前的书。我似乎看见每次我拿着书往这里一坐,踢踢踏踏的,奶奶的三寸小金莲就慢慢地走过来了。她不认得字,却很有耐心地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我看着书。也许在她的意识里,这个地方很安静很安全。

  只是我知道这样的时候会越来越少。奶奶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

  在那个双十一的早晨,天气特别寒冷,地面都冻得硬邦邦的,厚厚的一层霜,仿佛老天爷被冻得哆哆嗦嗦地掉落一地的粉。那时候的双十一还没有像现在被过成了一个节日,那一天跟无数个冬天一样,静悄悄的,萧瑟,寒冷。奶奶已到弥留之际。

  忽然来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带着一股寒气,进了我家的门。我们都望着他,觉得脸生,爸爸一见,很意外,竟然是舅爹爹的儿子!

  他见我们都围着奶奶,一愣,叫了声:“大姑!”

  奶奶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才意识到他是奶奶的娘家侄子,那个她曾向我无数次描述的仪表堂堂的小伙子此刻也是尘满面鬓如霜,他是来向我们报信的,舅爹爹已经于头天晚上去世!

  我们都很震惊!但是看着病床上的奶奶,还是没忍心告诉她。

  终于在最后的一刻,妈妈没忍住,悄悄地对奶奶说:“华子来说,舅爹爹也走了,你晓得吗?”

  她轻微地点点头,嘴唇翕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我猜到了!”

  妈妈说:“你不要难过!”

  她说:“我不难过,我自己都这样了!”

  村里人暗暗瞧着,老赵家这一次要大闹一场了!老奶奶在日的时候,都说她偏心,什么东西都塞给老大了,现在她死了,肯定要算账,到时候有好戏看了。

  丧事是我家办的。爸爸说,没什么要算的,两个弟弟,如果愿意出钱,不拦着,如果不愿意,也无所谓,反正就这么一个老娘,没必要跟他们算账。老人在世的时候,总是担心兄弟不和,现在,让她老人家放心,我一个人出钱,和和气气地把事办了。

  送奶奶上山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雪,那雪纷纷扬扬的,就像奶奶说的那样:“我死的时候,面前白花花的,跪倒一片,那么多孝子贤孙,别人看见了,该有多羡慕啊!”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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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小说 天空 奶奶 小小说 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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