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工作的老林退休后,和老婆一起回到老家生活,日子过得既开心又有苦难言。
开心的是儿子、媳妇待他们都很好,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孙子很懂事,也很亲热,总是爷爷好奶奶好的叫得不停,听着就让人感到温暖,一家人笑脸常开,其乐融融。
老林的老家在一个靠近山脚的村子里。这个村叫胡麻子,村不大,人口不到千人,但村干部的权力很大,尤其是村委会主任,大搞一言堂,胡作非为,弄得全村乌烟瘴气,村民们多有怨言,却又不敢发声。对此,老林一家都觉得有苦难言,心里很是不爽。
老林夫妇都是土生土长的胡麻子村人。早年,他们是村里最早考上大学跳出龙门的人。儿子和媳妇也是大学生,现在乡中心小学教书。
一天,吃过晚饭后,老林突然心血来潮,说:“我们一家四人都是知识分子,我现在有个创意……”
老林的话没说完,孙子不高兴了,说:“打住,爷爷,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我们一家四人’,难道我就不是家庭成员?我就不是知识分子?”
老林听了后,用手拍了拍脑门,笑着改口道:“哦,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将你排除在外。你现在上初中一年级了,可以称为知识分子。我像你这般年纪时,胡麻子村能念到初中的人寥寥无几,算得上高学历了。”
孙子说:“嗯,这话我喜欢听。爷爷,你说,你有什么创意?”
老林说:“大家对胡麻子村的过去和现在都知根知底。可如今村子变成这个样子,着实令我们忧心忡忡。改变,无能为力;听之任之,又心有不甘。那怎么办?所以,我有个创意想法,就是在我们家搞一个段子大赛,权当自娱自乐。”
儿子说:“爸,能否说具体些?”
老林说:“你性子就是急,我才刚开了个头呢。段子大赛,顾名思义,形式是段子,内容要遵循‘源于生活、来自现实、立足本村、有感而作’的基本原则,可以发到家庭群,为了扩大好段子的影响面,也可以发到朋友圈。需要强调指出的是,所有段子必须原创。本次大赛设特等奖1名,一、二、三等奖各1名,优胜奖1名。如果参赛作品质量不理想,宁缺勿滥,特等奖和一等奖可以取消,希望每个家庭成员都要踊跃参赛。”
媳妇一听,拍手叫好:“老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这想法果然有创意。”
婆婆说:“这样的创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的确很有创意,我首先举双手赞成。不过,我还有个建议不知能不能提?”
老林说:“你是我们家里的重要成员,掌握着民主、生活、财政大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了?说吧,什么建议?”
婆婆说:“既然是大赛,就得有评委。通常情况下,评委都是由这方面的专家担任。可在我们家,谁能称得上是段子专家呢?我认为谁都称不上,大家无非是平时喜欢编些段子消遣消遣罢了。所以,为了充分体现公平、公正,我建议,本次大赛评委由我们家庭5个成员共同组成。”
此言一出,儿子也拍手叫好,说:“妈的这个建议也是前所未闻的创新之举。你们想想看,在一个大赛中,既是参赛选手又当评委的,大家听过吗?”
这时,孙子说:“我也有个建议,就是考虑得不太成熟……”
见孙子欲言又止,老林鼓励道:“现在是充分发扬民主的时候,何况这里又没有外人,说吧,大胆地说出你的建议。”
有了爷爷的鼓励,孙子大声说道:“这是首届家庭段子大赛,就应该办得像模像样,办得热烈、隆重。我建议,大赛结果出来后,要举行隆重的表彰大会,对获奖人员给予隆重表彰,除了颁发锦旗、荣誉证书以外,还要颁发丰厚的奖金、让获奖者上台发表获奖感言。”
这个建议赢得全体人员的一致赞同。老林说:“不愧是我的孙子,想得十分的周到。特别是他说的‘首届’两字,表明他有长远的眼光、长远的打算,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是啊,假如这次大赛能够圆满成功,接下来,我们就应该举行第二届、第三届乃至N届。”
大家参赛的积极性高涨。当晚,老林率先在家庭群里发了一个段子:
一村官在某地演讲,言辞动人,慷慨激昂,大获成功,听众无不赞叹,他的女儿也感动得泣不成声。村官回到家里,一群村民特地前来祝贺。村官又谈及当天演讲之事,在座村民再次感动得落泪,村官女儿更是连眼睛都哭肿了。送走村民,房间里只剩父女两人。父亲还沉浸在沾沾自喜中不可自拔,没想到女儿说:“爸,你太傻了,还以为这些人把你的鬼话当真了。”
这段子发上去没几分钟,群里的其他4人全部点赞。老林自我感觉也可以,就转发到朋友圈里。
第二天一大早,全家人起床了,打开手机,发现家庭群里多了一条信息,是今天凌晨儿媳妇发的,内容如下:
学生问:老师,如何才能快乐?老师答:别谈论政治,不要评论他人。学生又问:连正确的质疑都不行吗?老师说:我的天呐,你是要快乐还是要所谓的正确!
看到这个段子,所有人在给予点赞的同时,都发了好多夸张的表情包,婆婆还在第一时间将之转发至朋友圈。
吃过早饭,媳妇接连发了两个段子,一个段子说,一家医疗机构率领一帮人将一批书捐赠给村老年活动室时说,这本《本草纲目》是李时珍写的。村长感动地说,请问你们当中哪位是李时珍同志?我要好好感谢他。
另一个段子说,一天,村长受邀到一所小学作报告,说自己从小爱学习,尤其喜欢中国的古代文学。他说,我国是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国家,比如宋朝的大诗人白居易,就写过一首流传千古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么好的诗,同学们一定要牢记在心……听到这里,师生们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放学回家,孙子写的段子也发出来了,仔细品味,写得也很有意思:一个阿婆买菜时跟卖菜的人吵了半个多小时,说对方少了她一两菜。吵着吵着,阿婆放声大哭起来。这让围观的人很不理解,说,大不了再给你一两菜就是了。阿婆说,不是你们想的这样,我都快70岁的人了,还要因为少我一两菜吵半个多小时,这怎么能不让我伤心啊!
到了快要吃晚饭时,婆婆因为受媳妇第二个段子的启发,创作出了别样的段子:村里的一把手去精神病院作报告。事先,该院院长把精神病人召集起来叮嘱道,大家记住,听完报告后一定要热烈鼓掌。一把手作完报告后,果然博得了长时间经久不息的掌声。正在他洋洋得意时,突然发现有一个人没有鼓掌,顿时大发雷霆,毫不留情面地责问道,你为什么不鼓掌?那人回答,我的精神病已经治好了。
开始吃晚饭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儿子感觉所有人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明白,是因为只有他还没有写出段子。
老林问:“怎么,你不积极参赛,准备放弃特等奖的大好机会?”
儿子说:“爸,看你这话说的,凭我的能力,岂敢摘取特等奖的桂冠?我要是能获得优胜奖,也是莫大的荣耀了。”
媳妇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说:“嗯,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不过,你得抓紧呵,免得拖了后腿,失去夺冠的机会。”
儿子说:“其实我早就想好了,等吃了饭,马上发。”
果然,饭刚吃好,他就把段子发到群里了:村长在一大批人的簇拥下视察养猪场,看到一群蠢猪特别乖巧,一时兴起,和几个下属站在猪中间让人照了张像。待到村里的公众号准备发表时,编辑为照片的取名犯了难。“村长同志和猪在一起”,不好;“猪和村长同志在一起”,也不好。后来,公众号里照片的文字说明是“左起第三位是村长同志”。
这个段子立即引起全家人的热议,都说寓意深刻,引人深思,写得好。老林还不无担忧地说,照这样下去,特等奖这顶桂冠完全有可能要被这小子夺去了。
这之后,大家创作段子的积极性越发高涨,段子创作出来后,都在第一时间发到群里,继之再转发到朋友圈。
比如老林还写出了这样的段子:副村长和村长手下都有打手。一次酒后闲聊时,他们指着窗外的一条河,说要考验一下打手对谁更忠诚。副村长先来,他把自己的打手叫来,推开窗说,你从这里跳下去。打手哭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呐?副村长感动了,流着泪说是自己不对,让打手走了。轮到村长了,他也让自己的打手跳下去。打手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村长见了很得意,说手下人对自己太忠诚了。而副村长更得意,说主子如此荒唐的命令敢公然违抗,究竟是谁更忠诚?
婆婆不甘示弱,连创两个段子:村长的要求是我们的追求,村长的脾气是我们的福气,村长的鼓励是我们的动力,村长的想法是我们的做法,村长的小蜜是我们的秘密,村长的批评是我们的水平,村长的表情是我们的心情。
还有个段子说:良民说谎脸红心跳,弱智说谎胡编乱造,学者说谎自成一套,商贩说谎根据需要,女人说谎连哭带闹,村长说谎头头是道。
紧接着是孙子奋起直追,写的段子虽然不是很抢眼,却也耐人寻味:放学了,蜂拥而出的学校大门口,两个学生一问一答:请问你是班长吗?不是。请问你是副班长吗?不是。请问你是学习委员吗?也不是。那好,请你把脚挪开,因为你踩着我了。
随之,媳妇的段子写得有点不像女教师的身份:政治就像一个大烟斗,不可能把它吞到肚子里;好比三国演义,有仁义道德,也有尔虞我诈;好比裤衩,没了可以买,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儿子的创作激情也上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方向比努力重要,能力比知识重要,水平比文凭重要,情商比智商重要,交友比结婚重要,性福比幸福重要。做人要像人,做官不可像官。按本色做人,按角色做事,按特色定位。要让反对你的人理解你,让理解你的人支持你,让支持你的人忠于你。允许有人不喜欢你,但不能让他恨你,万一他要恨你,也要让他怕你。
就在老林全家个个成为段子手,创作的段子越来越多,评委们准备评选获奖作品时,胡麻子村正在召开紧急会议。会议由村长亲自主持,村两委全体成员出席。
村长首先发表重要讲话。他说,最近一段时间,我们胡麻子村出现了一个怪象,就是微信朋友圈里三天两头有各种各样的段子,有时一天就好几个段子。这些段子虽然没有说我们村,也没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是在说谁。少数段子相对婉转,大多直截了当、非常直白,内容比较敏感,说的都是官场和主流媒体不便说的话题,用的大多是低俗、平民化的民间语言,含沙射影,戏谑我们村干部和集体领导体制,在村民中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影响,需要我们引起高度关注和警惕。
与会者听了,都点头称是。
村长铁青着脸,继续说道,可从这段时间看,许多村民对这样的段子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觉得这只是在调侃,没必要大惊小怪。有人甚至说,这是见仁见智的事,现实中也是存在的。正因为大家对这些段子一笑了之,反而说明它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威力不可小看。特别让我不理解和愤怒的是,我们村的微信公众号也居然时常加以转发。我想问一下,你们还有敏感性、原则性吗?你们的政治立场哪里去了?
大家低头,不敢声张。
这时,村长发火了,怒气冲天,用拳头把桌子敲得“啪啪”响。他说,当前,我们胡麻子村正处于伟大复兴的历史关键期。这些段子动摇着全体村民的政治信仰,玷污着为我们村流血流汗的先辈们的灵魂,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以后必定会全盘否定村两委的集体领导和曾经作出过的卓越贡献,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将更加肆无忌惮、更加天马行空。而一旦这种歪曲历史、戏谑干部、攻击功绩、谩骂好人的现象成为一种风潮时,不明真相的村民就会盲目跟从,造成思想混乱,胡麻子村的执政基石必将被动摇。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大家齐声说,是的是的,是这样,
说到这里,村长感觉自己火力过猛,下意识地稍微缓了口气,但余怒未消,说话的火药味还是很浓:“现在,我要给大家提个醒,这些段子妄言村两委、村干部,是毒药,是误村误民,绝不能让其存在,更不能让其在村里不分青红皂白、疯狂地流传,抹黑村干部、污蔑村两委、诋毁村历史。因此,我决定要全面封杀这种段子,让段子手没有生存的余地,彻底消除负面影响,还我胡麻子村风清气爽的朗朗晴天!
这次会议开了两天两夜。在村长发表重要讲话后,村两委班子成员认真学习村长讲话精神,深入讨论如何贯彻、落实,进而起草了一个红头文件。
村两委会议结束时,正是老林家首届段子大赛评选结果出笼之时。一家人就此还专门开过一个短会,计划择日在家里的客厅召开表彰大会,对获奖人员给予隆重表彰,颁奖嘉宾落实了,荣誉证书写好了,大红绶带制作完成了,奖金装进了红包里,买鲜花的事交代给媳妇,让她一定要买好一些的,千万不要省钱,就连获奖感言大家也在准备了。
可以说,万事齐备,全家人翘首以待,只等东风。
然而,一切都事与愿违。就在老林全家紧锣密鼓地筹备表彰大会时,家里突然闯进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宣读了盖有胡麻子村两委公章的红头文件,还抛下一些狠话,扬长而去。
结果可想而知,老林全家瞩目、精心筹备、热切期待的表彰大会就这样胎死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