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是个童养媳,他们这个山坳里,童养媳很多。她不明白,她挨了男人打之后,婆婆却说,这一代一代的女人,哪个不挨打?这就是女人的命。英子很想搞清楚,女人为什么是这样的命。她问土地爷,问庙里的菩萨,问家里那头老牛。谁也无法回答她。
眼泪,把英子的眼睛泡得像两颗烂桃。鸡还没打鸣,冬日早上,她就爬起来喂牛、喂马、推碾子。晌午,太阳火红,一队兵进了院子。他们说他们叫八路军,一个浓眉大眼的八路军长官和气地跟婆婆说话。他们要在这个院子住几天。他们村子临着大道,常有兵过。小时候,她见过很多兵。她家的窑洞被日本鬼子炸了,下蛋的母鸡被国民党抓去杀了,公公去理论,挨了一枪托。英子从此知道了,兵,惹不起。
英子奇怪,这些八路军的兵跟以往的兵不一样,他们帮着挑水,砍柴。还把他们的豆饭送给英子吃。一个比英子大不了几岁的八路军女兵还教英子识字,从那天起,英子懂得了,女人,也是人!让我跟你们走吧,英子恳求那个女兵。他们不同意,英子才15岁。而且,英子有婆家,有男人。一个夜里,男人喝醉了酒,又扬起手,巴掌停在半空。英子不知哪来的勇气,高喊一声,我要离婚!公婆笑了,他们村里,女人挨打有上吊的,有跳井的,还没听说有离婚的。男人叹口气,躺下了。
英子的日子还消磨在碾道上,磨盘里,田野里。她盼着春天快点来,春天来了,天气暖了,她受的罪就会少一些。不干活的时候,英子喜欢跟女兵学唱歌,学识字,听她们讲山外的故事。故事里的新名词,她听不懂,但是,她知道,他们做的事情,都是为解救穷苦人的,为百姓谋福利的。英子忽然发现,很少跟她聊天的男人,也爱听这些故事。跟她聊起这些时,男人脸上有了鲜有的笑容。
那个夜里,月黑风高。没有星星。突然,狗狂吠,马嘶鸣。男人爬起来,披衣下炕。鬼子来了!男人带着八路军上了后山,公婆把他们遗留的东西藏到马厩下的地道。枪声响了一夜,藏在山上的英子莫名地关心起了她的男人。
男人再回家时,兴冲冲的。他已是一名游击队员了。英子除了干农活,又多了一项工作。坐在门口纳鞋底,喂鸡,放哨。男人经常带着一群人在屋里开会,英子不知他们说什么,但是,男人经常会开玩笑地叫她一声:耿英子同志!她知道,对一个人最亲切的称呼就是“同志”了。
她永远忘不了1948年的冬日,新保安战役打响,男人带着村里的人们,组织了担架队,建立了粮库。公婆把家里的老马、老牛牵出来,驮上小米、土豆,一趟趟送到前线。那天夜里,男人把英子叫到一孔偏窑,那里,有三个男人。他们没有了往日的温和,脸上,带着些许肃穆。英子的心砰砰跳。男人叫他们“同志”。一面红旗下,英子举起了拳头。她入党了。她吃惊的是:男人早就是共产党员了。她的家,原来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交通站”。男人说,我得给你安排点工作。英子愣了,她也能工作?英子不分昼夜带着村里的女人蒸馍馍、纳鞋底,跟着男人们一起抬担架,救伤员。甚至,她也成了教员,给村里的女人讲革命道理、革命故事。
新保安战役胜利了,怀安城解放了。穿上军装的男人跟着部队走了。城门下,英子含泪挥着手。
他们再一次见面,是新中国成立后了。英子不再是受气的童养媳,男人,不再对她挥拳头。他们成了战友、同志、更是亲人。让他们真正成为一家人的,是中国共产党。
英子迎来了真正的好日子,也迎来了真正的春天,英子的春天,定格在1948年的那个夜晚。那面党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