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新换的香薰让秦蔚从梦中慢慢醒来，提起鼻子闻了闻，应该是小吴贴心地更换了香薰。暖风把真皮座椅和衣物烘出好闻的气味，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他觉得既舒心又踏实。不过，沁入心脾的茉莉香气却让他想起那个雨夜车上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出现了一张沧桑的脸，头发凌乱单薄，脸色苍白，双眼深深地凹进眼眶。由于出发时匆忙，忘记带洗漱用品，在老乡家里用粗糙的肥皂和钝刀片草草对付了自己的胡子，再加上邪乎地山风刮个不停，他的皮肤像是刚经过一次粗糙的雕凿。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漫天大雪里，身旁空无一物。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秦书记，您醒啦!”吴正则看了一眼秦蔚，虽然平时厚镜片下的那双眼不露声色，甚至更多的时候透着一种严肃，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却写满了东西，写满了疲惫，写满了忧虑，写满了愤怒。他止住了说话的冲动，他知道此时那个雷厉风行的秦书记需要时间休息，他太累了。今年是吴正则给秦蔚当秘书的第五年。在这期间，他放弃了许多晋升锻炼的机会，一直陪在秦蔚身边。对于他而言秦蔚既是领导又像父亲。记得刚刚来到机关分配秘书的时候，大家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虽然他年轻有活力，又阳光有趣，眼里有活会来事儿，但是整个市政府大院都知道这位秦书记可不太好相处。不过他却不那么觉得，心甘情愿的给这位难处的秦书记鞍前马后。而秦蔚也成为了他人生中的重要角色，见证了他为人夫、为人父。每年春天，吴正则都会让父亲在乡镇买几斤新茶带给秦蔚，虽然不名贵，但却有奇香。秦蔚每次这个时候都会数落他几句，说他应该专心工作，不要搞这些繁文缛节，而他只是嘿嘿地笑笑，知道秦书记骂完后会让他把老婆孩子带上去家里吃饭，师母会亲自下厨。二人之间的“传统”很快在大院里传开了，成为一件让大家津津乐道的趣事。他想到这儿，脸上又出现了笑意。
秦蔚从门把手的储物槽中拿出一块手巾，擦去车窗上的雾气，隔着窗也能感觉到外面是彻骨的湿冷。元城刚刚经历了一场降温，冷风像是一根硬邦邦的棍子，把元城打了个遍。破败的荒草搅着黄泥，不知道那是褐色还是黑色的枯树枝干张牙舞爪，一块一块的农田挣扎地喘息着，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在铅灰的笼罩下涌动着茫茫的肃杀。秦蔚皱紧眉头，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选择了，厚镜片下的那双眼立即被坚毅占领，他注视着远方一动不动，像是宣战，又像是宣誓。
“小吴，别去市政府了，直接去施工现场。”
“秦书记，您马上有一个会，而且您刚刚才从六个乡镇回来……”
“给王晏清市长打电话，更改会议地点和时间，去龙城区。”
一路上秦蔚没有多说一句话，直到汽车开到龙城区施工处，乌泱泱的一群人让开一条口子，秦蔚迅速下车，环视四周的人群，他的眼睛像是吹出了刺骨的寒风，所经过的开发商都缩着脖子低下头。“你看看这个土，看看这个拆迁进度，都是豆腐渣工程，这是个什么东西?”脚上那双被泥土沾染的老旧皮鞋踢着地上的沙土。“元城需要的是干活的，不是需要什么官儿，老百姓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们干部的一举一动!分管项目的开放商和领导是谁?”
“是我，秦书记，时间太紧了，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去办。”
“没能力办就不要给老子办，我给你写辞职报告!”
“旧城改造必须要推行，加快进度，抓紧时间，保证质量!晏清市长跟我走吧，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王晏清和秦蔚从齐门区区委出来已经将近九点了，“宴清市长，今天辛苦了!”“秦书记，你这说的是啥话，都是为了元城的发展。”秦蔚笑了笑，拍了拍王晏清的肩膀说：“老弟啊，元城是座古城，但是要文化复兴不走这条路不行啊，元城就这一次机会了。”“嗯，话是不假，但要走这条路，太难了。”秦蔚又笑了，给王晏清点了一支烟。“小吴，先送晏清市长回去，我在附近的古城河逛逛，一会你来接我”。“秦大哥，注意身体，还有我呢。”王晏清看着面前这个被寒风包裹的瘦削男人，酸了鼻子，他强忍眼泪，没敢看秦蔚，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地钻进车里。
“小吴啊”
“晏清市长”
“以后春茶上市，我给你钱，你也给我带一份吧。“
“啊…王市长…好的，都是自己家做的，钱不钱的，不打紧的。”
“哎，别这么说，一码归一码，等秦书记骂完你后，你们两家人，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吃吧”
秦蔚目送着汽车离开，他也点上了一根烟，身体觉得不那么冷了。此时的天空泛着诡异的红色，他看着对岸的树，吐了一口烟，心逐渐放松下来，但随即又想到金华区的改造进度搁置，后背痒的厉害。和今天去的龙城区一样，金华区的几个开发商实在不叫玩意儿。解开派克服，一股难闻的烟草和黄泥土的气味涌出来，他摇了摇头，笑了笑，凉风让他的心沉寂了下来。
“你说，会有人记得吗?”
他必须要抓紧时间了，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他是孤独的，他是寂寞的，他是无畏的。秦蔚离开了，那晚的背影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可是古城河听见了这位土生土长的元城娃儿深切的呐喊。
他看见了，看见了梦里的那场雪，茫茫的一片。
元城有着悠久的历史，但是近年来的工业化使这座古城失去了原有的尊严。秦蔚想改变这座城市的旧面貌，修补那些古老的城墙，保护珍贵的遗迹，大力发展旅游业。但是改造旧城市的过程总是坎坷的，其中拆和改是不可避免的。这中间牵扯了无数的利益，需要承担许多巨大的责任，还有前几任领导留下的历史遗留问题，这些阻碍都给秦蔚套上了难以挣脱的枷锁。拆迁户的安置，钉子户的无理取闹，流浪汉和农民工的流散漂泊，都与改造针锋相对，复兴元城的计划进行起来困境重重。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秦蔚任何事都亲力亲为，现场指导工作，尽力解决群众问题。他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惹恼了很多人。在回去的路上，想到项目推行的阻力，秦蔚又点燃了一支烟。温暖的火星在寒风中熠熠闪烁，他觉得自己的元气在一点点回流，随着一团团烟雾升起，他眯着眼，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的雨夜。
林城，市政府市委书记办公室。
“根本就不行，这个项目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推行!”
“为什么不行，不打造城市名片，怎么吸引外来游客?恢复经济?”
“可是这真的不合理，刚刚洪水才刚过，正是修养生息的时候，你现在这么搞，财政上过不去，年末怎么办?这是典型的政绩工程!马书记，这个项目我是坚决不同意”
“叫什么马书记，叫我立明!”
此时秦蔚的表情像是来了一个急刹车，他盯着对面那个跟他一样焦头烂额的男人，缓缓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攥着桌角。他和马立明认识十五年了，从最开始的县委班子搭伙到现在，一路风雨，二人都携手走过。这次秦蔚去美国进修，学习城市管理等相关知识，回来任职林城市的副市长。秦蔚离开已经两年了，今天这是他们的重逢。可是，当城建局长把建造中国最大城市公园的方案递交给秦蔚的时候，他不顾刚出差回来的疲惫不堪的马立明，迅速去他办公室找他理论。两个小时的争论后，二人都像是力竭的野兽。秦蔚再抬头，发现对面这个老朋友，目光变得温和，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这个问题留到常委会，再做讨论吧!”
“这就对了嘛，坐下，喝喝茶。”
马立明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罐茶叶，罐子虽然不大，却非常精致。完美的造型曲线，漂亮的花纹图案，一看就价值不菲。秦蔚皱了皱眉，他的印象里，马立明从来没有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再看看墙上原来的城市规划图，竟换成了字画。他心慌了，难道自己的推断是真的?
“别看了，那字画都是假的，三百块钱十副哈哈。来，尝尝你嫂子家乡的茶叶!”
秦蔚端起杯子，仔细看了看，“嚯，立明，这茶真是好啊!这茶汤，这茶尖，太棒了!”马立明爽朗的笑了，“老兄弟，就知道你好这口，洋玩意儿咱肯定喝不惯哈哈”秦蔚笑了笑，却又忍住了，“立明，要注意自己的影响，可能...有人要查你”马立明愣住了，心想着，他才刚回来，竟然立刻嗅到了林城政局的变化，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怎么?听到什么了吗?”“那倒没有，就是有种感觉。”“你不说我也知道，可能是因为建立新城区的改造问题，中标人是我的堂弟。”秦蔚没有搭茬，抿了一口茶水，“我这个书记，不好当啊。林城是有名的贫困市，在省里存在感很低，两年时间，我只用了两年，林城的GDP就成为了全省前六强!”“我知道，你功不可没!你是个改革家”“那谈不上，离什么什么家，还是太远了，党和人民把权利交给我，我要慎之又慎，至于中标这个问题，让他们查，我举贤不避亲。”
“那陈捷局长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反贪局长，为什么突然调走了?”
“人员调动不是很正常吗?”
“真的只是人员调动吗?还是另有什么原因?”
“秦蔚!你不要乱说!”
“我说什么了?”秦蔚盯着略显焦躁的马立明，“立明，两年，你变得太多!”
突然一声惊雷，白刷刷地电光印在二人的脸上，马立明走向窗边，轻笑了一声，缓缓地说到：“你还年轻，才四十三岁，又才刚刚提拔为副厅，连市委常委都不是，你还早着呢。”
马立明这句话说出后，没有任何回应，就只听到了一声重重地关门声，紧接就是雨声带来的空洞。“白秘书，你进来一下，给其他几个常委打个电话。”“那个，书记，秦副市长一个人走了，今晚的晚宴您看?”“取消吧，王董那边我去说。”“好的，书记，他怎么一个人离开了?”“因为他不懂政治。”
几个月后的选举会，秦蔚出乎意料的没能成为市委常委。依然分管着林城的城建，他没有在公园项目上签字，之后就来到了元城。他走之后，公园项目立刻动工，但没两年就烂尾竣工，还是通过之后改建才让民间的怨声小了一些。
往事一幕一幕重现，秦蔚想回家了，今天的他有些迫不及待。每次回家，妻子都为他留着一盏灯，桌上放着他最爱吃的汤圆，他边吃边看墙上的元城规划图，有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的解决办法，那今夜肯定是不会睡觉的。大半年，秦蔚瘦了15斤。一个月前接待外宾，外宾对秦蔚的规划提出疑问，秦蔚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应该比你们资本主义国家做的更好，一个有文化的城市，才是永恒的城市，我希望元城可以文化复兴。”
可是，元城一年的财政收入并不多，难以支撑大拆大建，但是秦蔚并没有放弃，与王晏清一同构想出“一轴双城”。让开发商开发新楼盘，新楼盘补贴拆迁户，拆迁户的土地补贴开发商，齐头并进，发展经济。另外，秦蔚通过前人留下的图纸，主持修复破旧的城墙和城门，为元城的文化复兴埋下种子。
吴正则将车停在路边，下车迎接他的老师。但此刻的他心很是沉重，因为今天网上对秦蔚的大拆大建再一次掀起了狂潮，质疑声越来越高，吴正则不知道该不该把消息告诉秦蔚，他犹豫了，讲话也就自然没怎么走心。秦蔚看到有些慌乱的吴正则，心里明白了，一向沉稳的小吴不会像今天这般语无伦次，他缓缓开口：“是不是群众有意见了?”小吴慌了神：“没有，秦书记，一切正常。”“我又不傻，猜到了。我也没办法，我的时间不多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留给元城的时间也不多了。”
项目依旧在稳步推行中，新一届选举中，秦蔚再次以全票当选市委书记。但是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七天后，突然一纸调令，将秦蔚调任省会吉城市市长。平常温文尔雅的王晏清竟红着脸跟电话那头的省委领导大声理论，只有秦蔚没有说任何话，嘱托了王晏清很多话，就离开了市委大院。新来的书记马立明眯着眼，看着秦蔚的车子离开，旁边的白秘书说到：“马书记，秦市长走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什么都懂，就是不懂政治。”
秦蔚任职期间，各种工程只做到了一半，新上任的书记马立明有不同的发展思路，导致许多很多工程都被停掉了。当然这其中也有客观因素，许多开发商竟然跟着秦蔚来到吉城，虽然他们经常被这位冷硬的秦书记骂，但是他们就愿意跟着他。马立明向民众承诺“新官理旧账”，不会不管元城百姓的需求，就这样打着“慢工出细活”的口号，将工程拖到了来年的九月。
在吉城的秦蔚却展不开拳脚，他依旧大拆大建，想要靠城建拉动经济，在他上任的第一年就拆迁了650万平方米。结果效果并不佳，经济没有明显提升，无数的争议也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在媒体间有个外号叫“秦拆拆”，上两个拥有“拆拆”外号的人，已经进去了。新来的省委书记谢君山批评了吉城的城市规划等相关工作。秦蔚在会上作报告时，严厉检讨自己的过失。“这是令人惭愧的成绩单，省会城市有着这样的成绩，是很不应该的，我有很大的责任。”
他立刻调整思路，从实际角度出发，继续实行他的改造计划。他没有去理会那些没有意义的质疑，凭着一腔孤勇和铁腕大力推行自己的“让吉城的血液里同时流动革新和传统”等相关政策。160多个城中村陆续改造，三个城市新区拔地而起，不管怎么说，吉城比以前漂亮许多。
又到吉城下雪的日子了，秦蔚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吉城的高速发展得到了省委和中央的表扬和肯定，秦蔚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放松。此时，吴正则跑进来，匆匆说：
“老师，马书记他，被双规了”
“嗯，知道了”
自从他离开林城，就再也没有跟马立明联系过了。也是那次与挚友的分道扬镳令他性情大变，他明白，自己真的成为了一个孤独的改革者，纵使没有人同行，纵使没有人记得，他也一定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马立明被纪委带走的时候，只是觉得手铐有点凉。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在官场上浮浮沉沉了一辈子，最后只有那个不懂政治的旧友，因为他的落马在大雪纷飞的夜里站了很久。
元城的项目重新启动，成为了著名的旅游文化城市。而吉城的新容貌吸引了大批的游客，再加上秦蔚对外的大力宣传，整个吉城的旅游业爆发式的突起，越来越多的投资商也将目光对准了吉城。
还是一年冬天，秦蔚要离开吉城了，这次他哪也不去，就去他那生他养他的家乡，他退休了。开车的还是吴正则，现在是吉城市财政局局长。“小吴啊，我们早上五点钟走吧，别搞什么欢送会了，太麻烦了，大家还有工作。”“好的，老师。”天蒙蒙亮，二人悄悄地上车，车子缓缓驶出市政府大院，此刻的秦蔚这才长舒一口气。车上的暖气将真皮座椅和衣物烘出好闻的气味，混着刚刚换的香薰，秦蔚想到了几年前从乡镇回元城市里的那天，那天他发了一通大火，那天他担心忧虑到了极点，那天他对着元城的古城河流了好多泪。还好，现在的结果跟他预想的一样。秦蔚想到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老师，你快看!”秦蔚一睁眼，两边的百姓齐刷刷的举着牌子，“秦市长，谢谢你!”“秦市长，我们想你!”“秦市长，我们永远记得你!”秦蔚从门把手的储物槽里拿出一块手巾，擦去车窗上的水雾，百姓们红彤彤的脸，像是一颗颗升起的小太阳。
“老师……”
“继续开，别停!”
“秦市长……市长……”
车子离开长长的人群，呼喊声也渐渐小去，所有人没有注意到，几棵树的枝头泛了几点新绿。
“原来，是有人记得的”
“啊?”
吴正则忽抬头一看后视镜，那双厚镜片下的眼睛，泪流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