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龙吐珠”，她一生献出的是爱心，爱心如珠，晶莹剔透，值得我的珍藏。 一
退休后，养花是一大乐趣，我养了许多花：花朵娇小玲珑的紫萝兰，明艳动人的杜鹃，花朵洁白招摇的一帆风顺，小小金珠绿中藏的米兰，爬满墙的绿萝，长得枝叶葱茏而茂密，蓬蓬勃勃的龙吐珠。我的“花台”摇曳多姿，争芳斗艳。
一天清晨醒来，照例先奔我的“小花园”，“哇！龙吐珠含珠待放了！”我高兴地喊了起来。第一次见龙吐珠含珠，顾不上洗漱，细细地观赏它：花萼是莹白的花瓣，薄薄的，两片，有通透感，好似黄菇娘的皮，两片相对的花瓣像微微张开的上下唇，含着一粒红艳艳的圆圆的小珠，叶脉清晰，在葱翠欲滴的掩映下，红，白，绿相间，美到极致。更让我惊喜的是龙吐珠花萼洁白如玉，口中含的珠子，红似朝霞，我不由想到母亲，因为她纯朴，热情，有一颗火热的心。
于是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又涌上心头。我读师范时，奶奶瘫痪卧床，时而明白，时而糊涂。母亲伺候奶奶劳累一天，晚上刚刚躺下，“媳妇！媳妇！尿尿！”母亲翻身下床拿来便桶，奶奶看一眼便桶，“没有尿。”母亲返身上床刚刚闭上眼睛，“媳妇！媳妇！大便！”母亲拿来便桶，“没有，没有。”如此折腾，一夜好几次，母亲怎么能睡上安稳觉？有时奶奶没告诉母亲接大便，全便在身下，母亲发现了，去搬动她，擦大便，可是奶奶身材高大，而母亲身材矮小，搬动奶奶很吃力，奶奶又不配合。有时奶奶抓了满手的大便，抹得墙上，被褥上，床边，到处都是。妈妈只好撤掉所有的脏东西，一顿大洗。来不及烧水，也是为了省煤，妈妈常用冷水洗，两只手经常红肿着，她从不示人，从不抱怨，对奶奶依旧是和颜悦色。我家一室住屋，半室合厨，室内从无异味。母亲再忙再累也不忘每天给奶奶翻动身体，擦身，按摩，奶奶卧床一年没生褥疮。
看着母亲眼窝深陷，憔悴不堪的样子，真担心母亲被拖垮。
母亲如此尽心地伺候奶奶，是婆媳感情很好吗？并不是。尽管母亲勤劳能干，干净，孝顺，但奶奶心存偏见，多年媳妇熬成婆，总是摆婆婆架子，她尤其瞧不起母亲身材矮小。平时，奶奶盘腿坐在床上，叼着长烟管烟袋，母亲从奶奶眼前走过，奶奶吧嗒着嘴：“呸！小个子！”母亲默默低头走过。
母亲生了八个子女（五死）不坐月子，奶奶从不照顾生孩子的儿媳，即使母亲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奶奶也从不带孙子，她不喜欢孙子孙女，古怪，冷漠。
奶奶生病，妈妈如此劳累，一次我问母亲：“从前奶奶一向对你刻薄，现在这么累你，你却尽心尽力照顾她，你不记仇吗？”“记什么仇？她是婆婆呀，是你爸爸的妈，又是病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可以亏待我，我可不能亏待她，人在作，天在看。”有人说婆媳永远不会是天上同一朵云，是天敌，但母亲事亲至孝，不计前嫌，内心有爱的人才能如此包容，大度。 二
母亲的爱不仅惠及家人，亲戚的冷暖，她也挂在心上。六三年夏天，我在母亲家坐月子，满月那天我要抱儿子去乡下婆婆家。临行前，母亲拿出来一个包递给我：“这是我攒了几个月的大米、白面，还有几件小孩的衣服，大丫（我大小姑子的乳名）不是也快生孩子了吗？她家穷，平时吃饭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这些给她吧！你儿子的小衣服够穿，分给大丫几件。”我心中一热，多好的妈妈呀！哈市细粮也限制，这是从我家人嘴中省下来的，更何况这一个月，婆家十几口人穿梭般地来我家，母亲给我做三餐饭，还得招待婆家人，辛苦忙碌中还不忘我的聋哑小姑。妈妈又嘱咐我：“大丫的助产费你出吧，她哪有钱呀？”可是我也手头拮据。丈夫和我的工资加起来不到100元，每月给公婆生活费，供二小姑住校读书，还得给父母，月月向工会借钱，现在又多了给儿子买奶粉的费用。不容分说，母亲说：“你再难也比大丫强，帮帮她吧！”其实婆婆并不善待我，可是妈妈不计较这些，心中还惦记婆婆的聋哑女儿。善待别人是一种胸怀，母亲宅心仁厚，常怀恻隐之心。
母亲的爱是普爱，几乎没有疆界。我的老家是辽宁省海城乡下，迁到哈尔滨多年，没有近亲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秋天各类学校开学将即，从老家来了一位年轻人，他带给父亲一封信，原来，客人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出五服的（五代人）堂兄弟，远亲，几乎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属。这个年轻人考上了哈师院，我父亲是他唯一的投靠。了解了来意，母亲热情地招待他，嘱咐他：这里就是你的家，（排辈他应该称我母亲二婶）二婶家条件不算好，你回家过周日，我不把你当客人，我们吃啥你吃啥，图的是有个家的感觉，一个人在外地，不感觉孤单少想家。你的衣服脏了破了，拿回来二婶给你洗，给你缝缝补补，别跟我客气，对我不是负担。这位客人名字叫有义。我称他有义哥哥。此后，有义哥哥需要缝缝补补的活都归母亲做，改善伙食安排在节假日，等有义哥哥来一起享用。上大学期间我家就是有义哥哥的家，母亲就是他的亲人，有义哥哥对我母亲感激涕零。
有义哥哥读书的哈师院与我在读的哈师范比邻，每个周六晚上师院演电影，有义哥哥请我看电影，《第十二夜》《奥赛罗》，越剧电影《红楼梦》……我记得还很清楚，这让我这个爱好文学的人看得如醉如痴。读书时我一向囊中羞涩，极少自己买票去电影院看电影。有义哥哥让我大饱眼福，大做文学梦。
最令我不能忘怀的是有义哥哥毕业将离开哈市时的叮嘱：友莲，秋天你上师专就要开展“反右斗争”了，记住不论怎样动员，你要闭嘴，让写小字报，你就写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否则，小心当右派。我的毛病是话多，嘴快，有时不经思索，话就脱口而出，父亲也总告诉我，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真的嘴上需要一个把门的。听有义哥哥的话我变乖了，硬是三缄其口，顺利过了反右这一关。而我班一个成绩优秀颜值高的男生，说了一句“粮食不够吃”，罪名是攻击党的粮食政策，被定为右派，遣返回乡，后来自杀。母亲仁慈，对有义哥的关爱换来善报。
有义哥哥毕业分配到北京矿院附中教书，结婚成家。几次邀我母亲去北京住几天，后来我丈夫去北京出差，陪我母亲到有义哥哥家做客。一家人盛情款待我母亲，有义嫂子每天起大早准备早餐，让母亲有充裕的时间逛北京城，晚上母亲未归，一家人等母亲，顿顿美味佳肴，母亲过意不去，赶快回家。这是我母亲一生惟一一次出远门，老人家在天安门广场留影，登万寿山鸟瞰颐和园，去故宫参观，逛北京胡同，大饱眼福，这是母亲平生最难忘最珍贵的快乐时光。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母亲的善良，热心助人得到了回报，这是她未曾想到的。 三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母亲有海一般的胸怀，不只对亲属、朋友，对陌生人也乐善好施，默默奉献着她的爱。
七九年暑假前的一个星期天，丈夫的侄子结婚，哈站、呼兰、西沈约有三十人同赴康金镇参加婚礼。在西沈站，火车正要启动，后面一列车追尾，当场死亡三人，受伤多人。我们一家三口安然无恙。小叔家亲属，乡邻有十几人受伤，全被送到哈铁路医院（今医大四院）。
第二天午休，我回家吃饭，看见厨房摆了一屉又一屉的大包子。我奇怪地问：“妈，怎么蒸这么多包子？”母亲说：“周家那么多亲属受伤住院，咱们得帮帮他们呀！咱家离铁路医院近，包子送给他们吃，多少对他们也是些安慰呀！”我很诧异，甚至不解。我说：“妈，周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七大姑八大姨，连我，连周英华（我丈夫）都不认识呀！”母亲却说：“不管认识不认识，他们遭遇不幸就该帮助。”母亲是但行好事，不问前程。所以她天天买菜，蒸包子、馒头、花卷，炒咸菜。正值炎炎夏日，我家没有燃气灶，用煤火做饭，母亲还得一次次拎煤，怕影响我们上班，不用我们帮忙。天天忙得大汗淋漓，却甘心情愿，乐此不疲。直到七八天后，受伤者陆续出院才罢休。那时我家也不宽裕，供那么多人吃饭，也觉得经济有些紧张，更何况细粮受限，妈妈把我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全奉献出去了。妈妈安慰我：“钱是人挣的，不帮他们也不忍心啊!”母亲雪中送炭，慈悲为怀。
亚里士多德说，永久长存的不是财富，而是品格。母亲没有文化，她很平凡但不平庸，她有炽热的襟怀，高尚的灵魂，她的言行闪现着人性的光辉。她不知道雷锋精神，但她是雷锋精神践行者。她不信佛，不信主，她信爱，她对人的爱不求回报，超越功利，不染杂尘，简单而纯洁，她的心是红的，热烈而赤诚。龙吐珠以生命作奉献，让我们感受生活的美丽，母亲用倾情捧献的爱凝成最灿烂的明珠，也像龙吐珠一样美丽。
大学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