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是从前打手电筒在被窝一起看小说的发小欣打来的,我俩有很多年没见过面了,在电话里聊了一阵子,相约见面再好好聊。中间打过几次电话,我总是有事,8 月底才在原上相见。那天天空下着小雨,我正准备做饭,她打电话说到家门口了,我放下手里的菜急忙出去迎接她。进了屋子她二话没说,直接进了厨房,我俩就一边做饭,一边聊天。她如在自家厨房一般自如,洗菜,切菜,娴熟地用一只手翻着炒瓢,火苗贴着锅底,热气在空中飘散,香味弥漫在屋子里。我静静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感觉她如家人亲切。虽然失联了多年,但还是那么熟络,以烟火的形式庆祝相逢的喜悦,自然亲切。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家庭、女儿、身体,很晚她才起身离开。第二天她在电话中告知我:昨晚失眠了,躺床上一闭上眼睛全是童年的人和事,一幕幕如电影一样从脑际涌出。一起相伴的情景历历在目……放下手机,我陷入沉思,缘分是件很奇妙的事情,几十年不见是为了一朝相见的清欢。
我家在村子的最南头,欣的家在村子西头,从我家到她家经过大半个村子,必经之地就是生产队的打麦场,我们叫大场,大场从南往北依次排列,队里将大场分三个,劳动力也分为三组,夏收秋收都是按组在大场进行,我们是在大场玩耍长大。从我家去她家的路上,可以看见大场西面涝池边的柿子树,经过生产队的仓库,还有村子最老的皂角树下的大院子。从原野被金黄的麦子覆垅始,很多人家把平日不舍得吃的最后的一点粮食拿出来,忙着磨面蒸馍碾麦仁,因为三夏大忙是一场硬仗,后勤补给是为了支撑日日夜夜的奋战,也是庆祝新一年收成的祭祀吧。
光场是夏收的前奏,最好时机就是下一场透雨,天晴后太阳晒二天把场面的水分蒸发完,七爷就会下令光场;惯例是每家出一个劳力,先由老者齐齐给场面撒一遍草木灰,这样一不沾土二场面瓷实。从库房拿出连枷给碌碡套上,一个人推,几个人前面曳,人们一边说笑一边在场里转圈圈,一般要光至少三遍,场面子既结实又平滑,为碾麦子晒麦子打好基础。
原坡麦子熟透的时候,学校就放了忙假,我们全程参与到夏收之中,见证大人们夏收的紧张忙碌,感受村子一年一度的热闹和兴隆。
开镰那天,全村的劳力手持镰刀,戴着草帽,脖子挂着毛巾,汇集成一个浩浩荡荡的收割队伍,走到地头一字儿排开,一人一垅。人们弯腰挥镰,只听到唰唰唰的声音,人进麦子倒伏,身后是一个个捆扎结实的麦个子。
排在最前面的是小欣的母亲——村子里的劳动能手。一手挥镰一手拢麦子,割倒的麦子放在一只脚上向前推进。麦子满怀时,她拿出一把麦子,对半分开,麦头对麦头用手一拧,从脚上的麦子底下掏过去,拽紧两头交叉拧两下,一个大麦个子就立起来了,二三个集中立在,通风晒太阳。半个时辰过后,她就遥遥领先,后面的人紧张地追赶着领头雁。
劳动创造奇迹,劳动者最美。一群人在麦田里时而弯腰挥镰,时而站立着拧麦腰,在麦田中精进向前,身后是一个个麦个子,或躺或立排列在阳光里,麦茬在太阳下泛光。人们脚下生风,马不停蹄地忙活在地里场里,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几个青壮年小伙子拉着架子车把地里的麦子转运到场上,装车也是个技术活,二三个人通力合作,有人拉麦个子到车跟前,有人专门往车上装,装满车厢,然后借用车辕车帮装成了一个麦垛子,到最后有个人站到架子车装好的麦子上面,下面的人需用铁叉往上甩,小小的架子车上承载了半亩地的麦子,最后要用绳子捆绑结实防止途中颠簸掉下来。沉重的车辕需要二个人合力才能压下,驾辕者一定是要靠力量才能拉动车子。
场里有几个年龄长者,负责把运回来的麦个子集成麦集子。麦子捂一捂再碾,面粉更有韧劲更香。地里的麦子在减少,场里的麦集子排成了队。从麦田到场里,队长七爷的指挥若定,各组的带头人全力带动,三夏大忙盛大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们住在沟东村,和沟西是一个大队,自耕自给,民风淳朴。位于村子南面的土地,按照亩数命名:半坡半原的叫十八亩六,村子正南平整的是五十亩,东面是四十二亩七……收麦子是从鲸鱼沟的坡地开始。大人们热火朝天收麦子的时候,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嘹亮的歌曲去地里捡麦穗,从坡地到原上。在刚割过的麦田里,捡拾散落在地里的麦穗,颗粒归仓,汗水在脸颊上流淌,胸前的红领巾在阳光下飘扬。
我们并肩走在捡拾麦穗的队伍,夕阳晕染着天空彩霞朵朵,晚风轻拂着面颊,在炊烟升起的时候,走进了热闹的打麦场,称斤后倒进场中。夏收,龙口夺食的日子,也是最让人满怀希望的季节,无论抛洒多少汗水,无论多么辛苦,看见粮仓满、面飘香心里就高兴。
打麦场既是三夏大忙的主战场,也是儿童们的乐园。收完地里的麦子,就开始在打麦场碾场,早起分三组铺场,中午用电碌碡碾场,午饭时间要翻场,吃过午饭就开始收场。当大人们扛起最后一袋粮食入库,把麦秸堆成集子,光溜溜的大场就是孩子们的游乐场。消除了燥热的麦场被大灯照耀得通明,蚊虫在灯光前飞舞,麦草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孩子们穿梭在麦场里,绕着麦秸垛子捉迷藏。我推出父亲的自行车,和二八杠子一样高的个头跨不过车梁,就一只脚掏在梁下面,我在前边骑,欣在后面扶着座椅保护着朋友,小妹跟着车子跑。满场都是女孩的欢声笑语。几个大人端着茶缸子,坐在场边聊收成,我们玩得更安心快乐。
小时候,夏季经常连阴雨不断,村子的道路泥泞,几乎一个月都是穿着雨靴去上学。欣的爷爷是兽医,晚上住在兽医站,父亲去了新疆。我经常会住到她家去,在阴雨天和她挤在被窝里看小说。那时候读了很多经典《红岩》《青春之歌》《苦菜花》《三家巷》《家》《春》《秋》。虽然通了电,但是经济紧张,家家户户一般装着15瓦的电灯泡,晚上喝完汤大人们就让关灯睡觉。我俩就打着手电筒在被窝看书。发小的母亲不仅是劳动能手,还有一手好厨艺。我喜欢吃她母亲烙的锅盔,又白又香。我父亲虽然复职,但是艰苦的日子让父母依然保持着简朴的生活习惯,磨面要收黑面,擀面用白面,蒸馍用黑面,给我们吃的依然是黑馍。
后来我俩一起到南原上高中,从北原出发,翻越鲸鱼沟到学校;周末从学校出发翻鲸鱼沟回到家。一路走来相互陪伴,看鲸鱼沟的四季不同景色,见证村子的发展变化,感受世态人情。1984年,欣去了新疆,我送她去火车站,看着火车从我的眼前带走了好朋友,我追着火车跑了很久,泪水流了好几天。长大就是为了离开,我高兴她走出了小村子,有一个很远的远方接纳了她;可也为我失去了陪在身边的好友黯然神伤。
十年后我也离开了故乡,告别乡村进了城市。而今我不断地回去,不断地触碰河川,在清风明月中抖落一身的尘灰,在山川河流中重温旧事,寻找遗落在乡间的记忆。寒露节气了,栾树叶子由绿变黄现在已经染红了秋色,原坡秋色斑斓起来,春天没去赏花踏青,这个美丽的秋天不可错过。仰望辽阔天空,我仿佛听到了时间汩汩流淌的声音。谁言天下无挚友,白云芳草俱有情。我和欣相约,回到我们一起长大的村子,重走鲸鱼沟的路,去鲸河看芦苇,一起坐在沟畔看云卷云舒,夕阳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