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的第二个格子里,整整齐齐地叠着白衬衫和淡蓝色的制服,有的衬衫还没拆封,有的衣领上已经发黄,或者是褶皱得不成样子,白衬衫里掉出一封年深月久的信,雨水洇染过的字迹变得模糊,信的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信下面平放着一双绣有飞雕、红日和松枝的鞋垫。我很喜欢,从来没舍得将它垫在脚下,信和鞋垫都是一个故人给我的,旁边被风翻开的书页正停在孟浩然的“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一句,一本旧的,破的唐诗,画满了记号和我写的句子,绛红的记号笔将“故人”二字牢牢圈住,手指触过信上的关切和鞋垫上凹凸的针脚,一种痛惜而又变成无可奈何的情绪正冲击我的心坎。
故人,只有他们才了解,我去过哪些城市,穿过那些街道,在异乡的海平线上咽过多少年的长风。在一封信和一双鞋垫折旧的岁月里犹保存我跋涉江湖的心境。十年尘土辉映一寸冰雪,他们曾伴我,在松涛、月下、花前。不,对于我来说,何止十年?除了被我耗费掉的时间,还有磨损掉的白衬衫和不再青葱的年华,加起来一寸心折合成万水千山的云销雨霁,朔风和燕山大雪,哪一寸都不能分担我对故人的思念。
去年的夏天,橘子晚霞滑过单位门口的树林,逐渐飘逸成焦茶色的羽翼,无论我走在人行道的哪一边都能看到它,在它沉落的方向我遇到了穿白色长裙的文山女孩,她会在下午出摊卖冰粉,抬起头的一瞬间,凉风正好吹动我的一角,我要了一碗冰粉,她贴心地告诉我要搅拌一下再吃,紫芋圆和白汤圆上浮有几朵淡黄的桂花,对于我来说冰粉是一种奇异的尝试,为了掩饰我狂跳的心,我让她给我多加了一勺冰。渐渐地我们有了联系,她说我身上有倜傥的江湖气,而我也欣赏她敢闯四方的勇敢,她戴上口罩时,眉眼之间多了惹人怜惜的温柔。我看着她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左手戴有淡粉色的运动手表。从大连到云南,从星海广场到玉龙雪山,她给我看了我们未相识前她的所有照片,她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带我去走她走过的路,呼吸云南被花香熏染过的空气,要陪我穿越长白山去往呼伦贝尔大草原,要去长安,要去大漠,要去盐湖。我的思绪从她无边的畅想中逸出,我想起青灰泛蓝的砖建成的楼房,还有门口梨花开时嘤嘤鸣唱的小鸟,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亲。我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我有点不自信和她说:“小凤,要不跟我老家吧。”
回家,每次想到这里我都想笑,我心里明白我没有身份陪伴她太久,她是一骑绝尘的小马驹,而我是北方碾子上拉磨的驴,我知道她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天冷了,她开始收摊回了云南,她给我看了他们家养的一群小黄牛,还有能卡点摇尾巴的猪,老黄牛的脖子上套有作响的铜铃铛,她会在去亲戚家的路上给我拍一段莞尔一笑的小视频,我把自己幽禁在她的笑里很久,直到我们没道一句离别便失散在人海,时隔一年再无联系。
不知道要修炼多时间,才能变成与她比肩而立的少年。用一千字的诗歌趟开明月夜,那一千字里的故人便会立体起来,狭小的诗里容不得我去想念,在旁人眼里她是普通人,而我却将她奉若神明。小凤寄的米线我还没吃完,她许诺的一起行走江湖还没有实现,于是我以跑步的方式向命运发出挑战,是一股再与故人相逢的念想支撑我跑了一千二百多公里,我经常梦见她,每一次梦见都会让我产生一种无上的喜悦,梦里仿佛还能闻到她冰粉铺子上百香果和柠檬水的香味,她像一束光,她的勇敢和乐观从分开那一刻起就根植在我的心里,我也渐渐地变成发光体,我的眼里有山川河岳,心里有对她的祝福,没想过我找她的联系方式找到爆哭,作为一个还算严谨的法律人我居然把记录她信息的小本子弄丢了,我一遍一遍翻阅着手边的各种记录本,我置身在失去她的悲伤里无法走出来,这一年,我经历了人类感情里所有的矛盾和混乱。
这是一个故事的结尾,一个和故人断了联系后新的开端,充满了不舍,很想把天空的云摁进海里,可我又没有把云朵变成海浪的气势,云朵和海浪如此相似,宁静的水面也能把天空的云照得清清楚楚,但云朵终究不是海浪,我不是你,再深厚的情感也有中断的可能,再难忘的故人也会朦胧在记忆里,那清醒的是我们,还是那些年月里付以情真的痴心。
太多的书挨在一起会觉得拥挤,人与人之间太亲近也会爆发争吵,她说我是纯色的,像一张白纸一样,我说她是斑斓的,像画一样,她说我像太阳一样热烈,也像月亮一样清冷,她说我是乡野里没有情商的土货。但我始终无法用狠厉的笔法来写和她的过去,我不能用不堪的词汇来责难那些相互陪伴的曾经。自从离别后,我和她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不畏惧万水千山阻隔,她不想见我,再迅疾的网络也无法带给她关于我的消息。
跪在渡海寺的佛像面前。我一次一次呼喊小凤的名字,风扬起的香灰仿佛在提示我缘分已尽,我所知道的她的一切和熟记的她的习惯,我从笨手笨脚的山货变成灵活的滑板少年,是不是每一位沦为故人的人都会在留下一道嵌痕?榫卯结构一般嵌入我们的生命,而我们沦为别人的故人是不是因为我们给别人留下了必然的伤害?我无法站起身,眼泪顺势而下滴在手背,滴在蒲团上,佛依旧垂手满脸笑意俯视我,她的缺席像细线一样穿透我,我用时间一点点修补自己,我不能打扰到对方,对方也不会再给我一点关怀,在菲薄的流年里我们沦为彼此的故人。想到这里我居然跪在那泣不成声,她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我如蝴蝶一样翩跹的暮光穿过纷繁的一切也只停留在她肩上。
时移世易,欧亚板块和印度洋板块相逢挤压就有了珠穆朗玛峰,非洲板块和印度洋板块张裂拉伸形成了东非大裂谷。地球如此,那地球上生存的我们也会加入这些相逢和别离,算起来也算一种自然规律,遇见是故知,分开是远客,我们可以为了一次见面穿越山长水阔,也可踏过阳春白雪,就算我们像消融的雪一样化在两个人的岁月里,就算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也没关系,也不能磨灭我们曾遇见过。竹子小时叫笋、芦苇幼时叫蒹葭,我们与故人之间,初见叫缘,结尾叫孽,那我们也有宽宥自己的理由,只要你诚心对待过故人,那辽远的岁月深处也有故人的香味。
我将她写的信和鞋垫,还有一缕残留檀香味的头发又放回衣柜的第二个抽屉,用冻红的手指在起雾水的玻璃窗上写下她的名字,伸出的手往回缩了缩,故人,是指不在我生活里却一直在我心里的人,想到这里我的心泛起一丝饱满的幸福感,当我不再有一个合格的身份陪伴你左右,当我不再是我,当岁月长河吞没了我的所有,在一头鲸搁浅后它变成一只小鹿走进森林,请记得!那是我!就算星移斗转,请千万记得,曾有一个我用最纯真、最热烈的年华深深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