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东的自行车绕着老乔转了一圈,然后从牙缝挤出一声:“老乔!”曼声长笑着,扬长而去。
我努力保持平静,眼神盯着围我打转的车轱辘,我发现他长满青春痘的脸上油光光的,耷拉着的眼皮让我迅速闪回几年前的课堂。他骑的是一辆凤凰六九式自行车,根根钢丝在骄阳下闪亮。钢丝连续转动着的阴影,在地上幻化成一种奇异的图案。在这种突变时刻,我一般都是木讷的,说好听点是以不变应万变。我的性格不善于应对突发事件。
今天这位看起来得意洋洋的大赢家李孝东,是我过去的学生,当年被我扳着大腿掀出窗外的学生。
在别人的眼里,我一直是个谦谦君子。教室敞着门,无人把守的校门,时常会溜达进来几个年轻人,走过去了又走回来,瞄我一眼说一句白面书生才走。此地白面书生的发音,一般是白蔑书生或者白墨书生。
在一刹那,的确只有冲动毫无预谋,那是多日淤积的恶感。而今天的相遇,仿佛是我期盼了多年似的,潜意识中,我一直想象着,能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赎罪。老乔离开家乡多年,这里的一切都有了些变化,街道在拆迁中,房屋、路巷、熟人,都面目全非。
高中毕业后,我委托语文薛老师给我找了份代课的工作。开始很难控制局面。那是一所农场中学,学生多是周边的子弟,大部分都很乖,想学一点东西,前排学生眼睛亮晶晶,求知若渴。但也有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平时课堂纪律不好,闹哄哄的,偶然安静下来,你往窗口瞅一眼,班主任绷着脸,站在走廊,虎视眈眈。
在课堂上,他不是合格的学生,我也不是合格的教师。在你讲课时,他把大腿搁到课桌上,就那么摇晃着,不知有什么兴致,那么扭曲的动作,他乐此不疲;你不看他,他会弄出奇奇怪怪的声响,引发你的注意;偶然目光转到他脸上,他以挤眉弄眼回应你,引得同学哄堂大笑,他便有成就感,让你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够了,罄竹难书吧。但他只是一个孩子,初中二年级的学生,而你是一个成年人,现在充当一个教育者,你有责任教好他。你也只能原谅他。不是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我一直在努力,但收效甚微。
李孝东前排的女生,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我在提问,她在举手,然后我示意她回答问题,但李孝东用什么东西,把她的长辫子,拴在他桌板的洞孔里。于是小姑娘的头颅,要承受几十斤的重负。她顿时痛哭流涕。
这样的恶作剧,对顽劣不堪的他来说,不是一次两次。我努力绷紧脸,做出很威严的样子,示意他站起来。我心里没底,所谓的威严,只能做到眼睛不去看他,我不知道对他有什么威慑力,我也不知道别的教师遭遇这样的挑战时,会如何去应对。听之任之?拍案叫骂?墙角罚站?拎到室外?我的大脑快速运转,想不出怎样处罚这个顽生。
他不服从,也不愿站起来,只将头侧靠到桌子上。我觉得他已经服输,就想办法让女生安静下来,回头继续上课。正板书时,下面又一阵哄堂大笑。回过头去,发现李孝东站在我身后,模仿我的动作。我作势赶他,他溜回桌边,继续手舞足蹈,动作与后来的街舞相比,毫不逊色。或许略加培养,他是个舞蹈苗子。
我并不是个厉害角色,对此手足无措。他把眼乌珠挤到眼角,眼白像樟脑丸一样,斜视着你,停滞不动,但你走近时,他的眼白随你移动。然后他把两颗眼乌珠集中起来,一起挤在鼻梁边上,送你一副斗鸡眼,所有同学哈哈大笑。他有出色的喜剧天分,可惜演得不是时候。我无法再去求助班主任老师,她今天调休。我也不敢惊动教导主任或校长。这样的事,几乎天天发生。
我忍住气继续板书,结果听到一声尖叫,我急回身,发现他口吐白沫,晕倒在地。我快步走到他身边,观察动静,他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身坐到座位上去,继续大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就是个泥人,我也有了三分土性。我忍无可忍,伸过一只手,要扯他出去。他有一把蛮力,把握住课桌,凭我一介书生,骨瘦如柴,根本无法撼动他。他和桌子成为联合体,桌脚在地面拖动,发出咕咕的声响,一直要挪动到走道上来。我把他往里凑,想让他松手,桌子随他一起移动进去。教师和学生一起,做着斗争,不屈不挠。他的眼神流露出紧张,但不肯认输,我已失去理智,这么站在台上下不来,天都只有箬笠那么大,我就是丢了工作,也要把他扔出去。我扳起他的右腿,将他翻出了窗外。所有同学为之震惊。
他像一只受惊的羚羊,闪电般起身,掠出校门。
我一阵后怕,幸亏是一楼,否则不堪设想。我维持可怜的自尊,没往窗外再看一眼,走向讲台继续上课。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虽然一天一小闹,三天一大闹,但如此剧烈冲突毕竟少见,学生都被吓着了,后半节课很安静,大家静悄悄,听课做作业啥的,都蹑手蹑脚。我按捺着心跳,外强中干,煎熬到铃声响起。如闻天籁之音。
李孝东没回课堂。我忐忑不安,查到住址前往家访,想让他回来,但心底里是极不情愿的,只是不想惹出事端。
他家只有爷爷,李孝东没有露面。他爷爷啪地把口水啐在手掌上,沙沙地,一把把搓稻秆绳,说孙儿不想再读书了,由他去吧,其实也实在是读不起的。这不是指没钱读书,因为他是减免学费上的学。这里的读不起,是指他不是读书的料。
他从此离开学校。
我当班主任后,局面有所改观,都说县官不如现管,学生也是人间清醒。一年后,我也离开学校,考到城里工作。
我们再见面,就是在如此尴尬的场面。在学校他不可能叫我老乔,当然也没听他叫过老师。现在,他的自行车,绕着老乔转了一圈,然后从牙缝挤出一声:“老乔!”曼声长笑着,扬长而去。
我理解这是他的一种宣泄。他此时相当痛快。几年后重逢,我还没老去,他已长大许多,牛高马大,他调整好自己的定位。既然平起平坐,叫你一声老乔无可厚非,还怕你嗽起吗?
我也不以为忤,扳着学生大腿掀出窗外的事,我没对人说起过,估计那时有学生学给班主任听,否则一个学生流失,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当然,也没人追究我的过错。当时没有问责制度。
终究是我放不下,一直放不下,觉得粗暴剥夺了一个学生受教育的权利。今天倒是可以竹筒倒豆子,痛快淋漓。我在写下李孝东的姓名时,妻子在后边走过,惊奇地问我,记得这么清楚?我说,用一句场面话来说,就是心里郁闷,如鲠在喉,打算一吐方快。
流生现象严重。我顶着大太阳,一户户上门家访,前埠、南垟、下塘、四坦,希望他们回来上学。他们要背弟妹,打猪草,做短工,补贴家用。我中暑、呕吐、晕厥、拔痧,坚持走下去。
两年半的教学并不成功,我个人原因首当其冲。如果不出意外,农家子弟李孝东后来也做农民,或者当个体户,开间小店,办个企业,没有大起大落,他和同学们的生活,基本上差不多。几个班最好的成绩,是几个学生考上高中,另外几个考上中专技校。其他地回家务农,然后做生意,娶亲,嫁人。有一两对同学走在一起,生儿育女。
几年后他们开过同学会,我离乡很久,没人想起我,或者无法联系我。后来我有事找班主任联系过一次,说学生大多是个体户,那时还没有做大的。到现在也还没听说谁做得特别大。但安居乐业,征地拆迁,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人生不以成败论英雄。不知何时开始,现代社会中,别人对你的心理判定,完全取决于你从事何种行业,是否足够成功。我无法免俗。
没有奇迹发生。那么容易发生的,也不叫奇迹。影视剧的情节,本来就是故事。我只是觉得对不起李孝东。我相信他天性一定善良。到底能不能读书,事实已经证明。他不是个崭露头角的好学生,也没遇上惜生如命的好教师。努力过几次后,老师一般选择放弃。于是社会上多一个碌碌无为的人,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人会特别在意。大伙儿都忙,负重前行。
当年没有网络,无法见多识广。回想起来,他或许有多动症?他无尽的煎熬,因我震怒得以解脱?我其实中了他的“诡计”?如果没有那天的事端,他会不会特别有出息?他读完书,或没读完书,他的命运是否可能突变,某一天时来运转如有神助?都不太可能。我倒是想象,有朝一日他成家后,将以怎样的心态,直面子女的成长和学业。他将以如何深恶痛绝的心情,想起将他抛出窗外的老乔?
都道知识改变命运,性格决定命运。谁又以一己之力把握命运?
如今,他该有五十多了。我们之间,可能相差四五岁。后来的两次同学会,学生邀我参加。我私心里为能见他,找机会向他道歉,决定过去一趟。但看遍学生面孔,不见他的踪影,也没有学生提起他,说起他,我鼓足勇气问到他。大家迷惑不解,想不起有过这样的同学。也许他在上一届?李孝东就像偶然掠过的一只蝴蝶,在空气中扇起一个波纹,翩翩消失在远方。
午夜梦回,我忽然忆及青葱时节,悔意便如虫噬般突突疼痛不已。那只蝴蝶扇起的风暴,时时卷土重来。
时间如潮水,抹平生命中多少不堪,痕迹依然隐存。我不知道,是事实上有过这样一个学生,还是他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难道就是个梦?为何他的名字,经年飞不出我的沧海。我只是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当着他的面,吐露我的悔意。可能我永远找不到向他忏悔的机会了。
今天,由于多年心口隐痛带给我的驱使力,终将这个埋藏翻滚四十年的故事写出来,当然对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改变。刷新历史不等于湮灭历史。但我一个字一个字,要把故事讲完,潜意识中,可能将今天的文字视作为灵魂的救赎,或是对四十年负疚的一种释放,效能相当于李孝东的一声老乔?都不过自欺欺人。
李孝东的自行车绕着老乔转了一圈,钢丝连续转动着的阴影,在地上幻成一种奇异的图案。他从牙缝挤出一声:“老乔!”曼声长笑着,扬长而去。
曼声长笑着扬长而去。钢丝连续转动着的阴影,在地上幻成一种诡异的图案。
炙热的阳光瀑布般倾泻而下,笼罩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