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啊,还有个别同学学费没交,下课后再跟家长催一下!”
班主任莫老师的课前提醒,虽然语气平和,但目光扫视过来,却如一道闪电,在虎子的心头炸响一个惊雷。
“下课去催家长”?学校离家十几里路,催家长只有回家,看来学校是呆不下去了!虎子向同学借了辆自行车,准备回家跟父母再商量一下,无论如何多借几家,也要把112元学费凑齐了。全班只剩他一个人没领新书,滋味真不好受!
母亲在河湾筛沙子。她穿着长筒靴站在河水中,用铁锹从河底挖出沙石,然后抛向河堤上倾斜支撑着的铁筛,经过铁筛的分离,沙与石子有序分离。时值正月末尾,春寒依然料峭,母亲将外套脱了放在地上,露出内衣上累累的补丁。
“回来讨学费吧?”母亲早有所料笑着问,“我口袋里只有十几块钱,你姐走的时候硬留下的”。姐姐在临县读师范,开学只带了学费,她说她的奖学金够生活费,除了车费,多余的一分钱都没带。
“这是我一上午筛的,还不够一拖拉机啊”,母亲指着筛网后面小山似的一堆沙子,顺手擦掉额头的汗珠。
“一车才五块钱,还差得多呢,你要筛到什么时候?!”虎子心疼母亲,带着点怨气说。
“幺群荷包里有二十块钱,她要借给你姐,你姐怕背债,没要。不中我去借来凑凑”。幺群是同村姐姐的闺蜜,停学两年多了,做手工存了点私房钱。
“那也不够,还是要借!”虎子没精打采的回应道。
“再不然去圩上问你君生老表借借看,过年时你舅说他这几年打工,身上应该有几百块钱。”
“真的?”一听能借到钱,虎子精神一振,沉重的心情豁然开朗,“我去找他借!”
“可是六十多里路呢,你怎么去?”
“我借了同学的自行车。”
“你可认得路?”
“认得!”虎子没说完就跳上了自行车。
九十年代初期,大别山余脉的农村,农民除了种庄稼一点微薄收入,别无其他挣钱之道。每到开学季,学费便成了虎子家令人头疼的大事,小学初中都是父亲去学校找人担保,等庄稼收获了补交学费,可是现在虎子是到十几里外的镇上读高中了。
虎子知道家里一天是根本凑不齐学费的,所以特意借了住校同学的自行车,准备了当天不回校。
君生是舅舅的儿子,小时候常带着虎子玩,虎子自信肯定能借到学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老表肯定支持我!想到这里,虎子十多天的阴霾心情一扫而光,眼前的景物似乎立刻春光明媚起来。
沿着刚开通不久的合铜公路,虎子一路哼着小曲很轻松的就骑到了新渡街。凭着记忆,虎子找到了去往舅舅家的圩埂路,在高低不平、逼仄拥堵的圩埂上,虎子骑车掠过一户户很小的门前空地,不时惊得鸡飞鸭叫。
十二点四十,骑了约两个小时,虎子终于赶到了舅舅家。舅舅家里没人,但大门却是敞开的,虎子叫了好几声“老舅”“老表”都没有人回答。绕到后门,隔壁的表嫂正在菜园里忙活,她热心地将正在帮邻居做房子的君生老表叫了回来。
“老表,借点钱给我做学费。”虎子开门见山。
“我哪有钱借给你?”老表一口回绝,没问要借多少。
“老舅说你身上有钱……”虎子心里凉了半截,直接爆出内幕消息。
“我就四百多块钱,子寿借去三百,还有一百多,过完正月我要去东北作路费,真没有钱借给你。”
老表是老实人,眼见瞒不住,就竹筒倒豆子。
“那你先借一百给我做学费,全班就我一个没交学费了。”虎子鼻子有点发酸,嗫嚅道。
“真不中!”
“你可吃饭了?我下点面条给你吃!”老表没忘基本的礼节。
“不了!”虎子拿起灶台上的葫芦瓢,弯腰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眼泪不争气的掉在水缸里,虎子一仰脖子咕嘟下去,故意把最后的一点水淋在额头上,他不想让表哥看到他流泪了。虎子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回来时的心情糟糕透了!老天爷似乎瞬间变了脸,刚刚还是春色景明,现在却像世界末日般一片灰暗,虎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绵软,足足比去时多用一个小时,才于傍晚五点多回到家中。
母亲是天黑以后才回来的,看到虎子的神情,自然知道了结果,她没有多问,自己的亲侄子也靠不住啊!
“那只有到蔡妈家碰碰运气了!”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
蔡妈和母亲是从同一个镇嫁到这边来的,她前面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已经嫁人了,所以家里条件好些。母亲要强,自从父亲从公社油厂下岗以后,两家已有好几年没来往了。
“明天我去碰碰运气吧。”来回一百二十多里地,虎子又累又饿,匆匆扒了几口饭,在忐忑不安中睡去。
第二天虎子醒来,母亲早就忙碌去了,虎子犹豫踌躇到十点左右,才鼓起勇气向邻村走去。毕竟向“别人”开口借钱,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还是有点难度的。
蔡妈显然对虎子的到来有点意想不到,待虎子说明来意,她还没张口就眼圈一红,“伢唻,怎么让你来借学费呢?!”
“我爸借了几天没借到……”虎子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
“拜急,伢唻,我这里有五十块钱,你拿去上学,拜急着还!”蔡妈以为虎子还在初中,学费只要几十块,她这一表态,倒叫虎子不好意思说不够了。虽然离学费还差一大半,但总算有了五十元打底,虎子心里有了点欢喜,谢绝了蔡妈的极力挽留,开心地跑回家。
蔡妈借了五十块,母亲身上有十几块,还凑五十块就够了!可短暂的欣喜过后,虎子和母亲又沉默了,从哪再凑五十块呢?
吃过午饭,虎子又陷入重重烦恼中。母亲突然声音轻快地喊虎子,“我俩把电视机拉到万山街上去卖了,差不多就凑齐了!”
这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是哥哥去年暑假在上海打工老板抵他工钱的,虽然不知是几手的,经过维修,图像还挺清晰。母亲虽然每天十分劳累,但她还坚持晚上看会电视,算是她极度贫瘠的生活中,唯一的精神蔚籍吧。虎子从没想到要把家里这唯一的电器拿去卖了,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学费,剥夺母亲这一点点“享受”!但母亲显然对这个突然冒出的主意相当中意,立马动手将电视机包扎起来。虎子扛在肩膀上,两人一起走到万山街头一个商店门口,虎子找店老板要了张纸,写上“急售”两个字贴在电视上。
电视机被信用社一个年轻的信贷员看中,他想给在老家生活的父母表达孝心,经过还价,以七十元的价格买了去。
“姐,学费终于凑齐了”
“我去蔡妈家借了五十元,又跟妈把电视在万山卖了七十块钱……可是,电视机是妈妈的精神寄托啊,她每周五晚还要看《重返伊甸园》呢!”
“姐,我以后一定要给妈妈买个大大的彩电……”
虎子写不下去了,泪水滴在刚写的字上,洇透了四页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