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曹雪芹创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僧尼与道士是不可忽视的一群。全书共写了有名姓的僧道三十余人,他们形象迥异,有的神乎其来,幻乎其去;有的则与世人有着密切的联系。
笔者以为,小说中的僧与道大体可以分为两部分,一是神界的僧与道,如一僧一道。二是俗界的僧与道。如清虚观的张道士、水月庵的净虚、天齐庙的王道士等。
一、神界的一僧一道
在《红楼梦》第一回里,女娲炼石补天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正在自怨自叹,悲号惭愧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在石边高谈快论。“说到红尘中的荣华富贵,让石头动了凡心,央求二位带他去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去受享几年,于是这僧大展幻术,将大石变成一块扇坠大小的美玉,携入红尘。这便是《红楼梦》中主人公贾宝玉衔玉而诞的那块玉。可以说,一僧一道是拉开故事序幕的人。
这一僧一道是有名字的,这僧称茫茫大士,这道叫渺渺真人。关于他们的形象,书中有几处描述。在神界,“骨骼不凡,丰神迥异”,为了公干,常常下到俗界,在俗世,“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第一回)。”第二十五回,那僧“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那道是“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神界的僧道居无定所,要么出现在人迹罕至的荒原山谷,要么出现在人们的梦境中,要么关键时刻出现,为人指点迷津。他们在上秉承太虚幻境仙主警幻仙姑之命,在下俯视红尘俗世的芸芸众生。不仅具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而且有幻形变化、未卜先知、超世度人之能。他们与警幻仙姑有着“挂号”“销号”“交割”等“业务”上的联系。他们能随时掌握下界一干人的人生走向及生命动态,为即将误入歧途的人进行指导和提醒,但并不强行干预和阻止当事人的选择。
《红楼梦》的前80回中,一僧一道共出现7次。仅在第一回就出现了4次。除了开篇在青埂峰下与石头相遇的一次外,第二次是出现在甄士隐的梦里,梦中一僧一道在谈话中,讲述了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的“木石前盟”,甄士隐在梦中初识通灵宝玉。第三次是甄士隐梦醒后,抱女儿英莲在家门口看过会的热闹,来了蓬头跛足的一僧一道,那僧大哭,对甄士隐说:“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做甚!”“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睬,那僧指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在这里预示了甄英莲(香菱)一生的悲惨命运。第四次是甄士隐经历了家破人亡的痛苦后,“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这时,跛足道人来了,并带来了让甄士隐彻悟的《好了歌》,士隐“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关于一僧一道在小说中的多次出现及其作用,清代学者姚燮(xiè)曾整理归纳:英莲方在抱,僧道欲度其出家;黛玉三岁,亦欲化之出家,且言外亲不见,方可平安了世;又引宝玉入幻境;又为宝钗作冷香丸方,并与以金锁;又于贾瑞病时,授以风月宝鉴;又于宝玉闹五鬼时,入府祝玉;又于尤三姐死后,度湘莲出家;又于还宝玉失玉后,度宝玉出家,正不独甄士隐先机早作也。则一部之书,实一僧一道始终之。(《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三,167页)在高鹗续书的第120回,贾宝玉离家出走,贾政去寻找儿子时,在冰天雪地中见到一僧一道扶着穿着猩红袈裟的贾宝玉,一同飘飘荡荡地消失在茫茫雪原中。
一僧一道贯穿于小说的始终,是一条不可忽视的主线。《红楼梦》开始于一僧一道,也终结于一僧一道。小说的开始,由其言明通灵宝玉的来历,引出男女主人公的“木石前盟”,第一位薄命女子甄英莲出场,对其悲惨命运进行预示,完成了小说的“楔子”。中间对主人公等“一干风流孽鬼”进行度脱、点化,使故事情节发生戏剧性变化,最后,贾宝玉“俗缘已毕”,随一僧一道飘然而去。
作为小说的一条主线之一,一僧一道不仅在故事情节上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而且为强化《红楼梦》主旨思想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北京师范大学兼职教授毕全忠认为,作者曹雪芹是在“借僧道敷陈大义”。他认为,一僧一道并没有明显的宗教特征,他们的言论体现了对宇宙、社会、人生的深刻感悟,如《好了歌》等等,“僧、道所传达的大义就是:男女情爱之欲是普遍的人性是人天生的本性,是‘天理’……这就向程朱理学提出了严重的挑战。”在以后的故事情节中,曹雪芹又让一僧一道从反面阐明了自己的思想,当他们用灭人欲的手段去度脱他人时,忽略了“情”对人类来说是最有魅力、最值得留恋的,因此,多次的度脱都没有成功。甄士隐没有把女儿交给说“舍我吧”的僧,因为他非常爱自己的女儿。林黛玉没有按照和尚说的“若要好时,除非以后总不许见哭声”的嘱咐去做,为爱情九死不悔,完成还泪的夙愿。甚至那个对王熙凤“欲”大于情的贾瑞,最后也是为情而殉葬。《红楼梦》的主旨思想是“大旨言情”,对敷陈《红楼梦》的大义,一僧一道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僧道的度脱分工,是按性别来划分的,最早注意到这一特点的是梅新林在《红楼梦哲学精神:石头的生命循环与悲剧指归》(35页)提出的。僧曾度脱甄英莲、林黛玉、薛宝钗;道曾度脱甄士隐、贾瑞、柳湘莲。(《大观红楼》(1)至于贾宝玉,是这僧通过对通灵宝玉的持颂来为他消除邪祟的。台大教授欧丽娟认为,这缘于宝玉身上的女性特征。
有观点说,“一僧一道”其实有五个人,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空空道人。笔者以为一僧一道来自神界,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在神界的“真人”,如脂砚斋批曰“这是真像,非幻像也。”而奉命奔走于俗界幻化成“畸人”,脂批曰“此则是幻像。”只因天道与世道,有着截然相反的双重标准而使然。至于空空道人,能来至青埂峰下、与石头对话,笔者以为,这不是俗界的那些小道们所能,应该属于神界。
二、俗界的僧僧道道
在喜马拉雅《蒙曼讲红楼梦》第246集中,蒙曼老师把《红楼梦》俗界中的僧尼及道士分为四个层次:最底层,也就是最差的一层是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和水月庵的尼姑师太净虚,她们见利忘义、谋财害命、毫无人性,是僧道中的败类。马道婆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但一转身就能从身上拿出小鬼害人,为了赵姨娘手里的那点银子,差点用魔法害死了凤姐和宝玉。水月庵的尼姑净虚,身为出家人却热衷于插手情场纠纷。第十五回,她托凤姐仗荣府之势,助李衙内强取张家小姐金哥,僧人与豪门勾结,在佛门净地竟做起了肮脏交易,以至活活逼死两条人命。倒数第二层,清虚观的张道士,他顶着“大幻真人”的头衔,统领全国的道禄司,游走权门,说媒拉扦,胁肩谄笑,道貌岸然,是令人生厌的政治道士。第二层是天齐庙的王道士,巴结权势、卖假药,但不虚伪,只不过是为了讨生活,也无明显恶意。第一层是智通寺的老和尚。第二回,贾雨村信步至维扬郊外一所破庙“智通寺”,“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这才是一位会识人看相、看破红尘、大彻大悟的智者,面对不择手段混迹江湖的奸雄贾雨村,“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装聋装糊涂是最好的应对。
俗界僧道大多徒有形式上的遁入空门,“六根不净”,大多来自贾府的家庙或与贾府来往密切依靠贾府的,如净虚、张道士、马道婆等。寺庙尼姑庵本身也非净土,秦可卿出殡时,借宿水月庵,作为弟弟秦忠竟在此境此时与智能儿行苟且之事。管理家庙里僧道的贾家子弟贾芹,“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第53回)
“毁僧谤道”的贾宝玉,其实对佛对道都不排斥。是一个很有佛性的人。佛教思想的核心是慈悲为怀,是世法平等,是普度众生。贾宝玉对于这些观念,则是很认可的。贾宝玉对于道家思想也是很青睐的。他追求清静无为,他拒绝考科举,厌恶八股文,讨厌官场中人。他的这些表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接受了道家的思想。他之所以“毁僧谤道”,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对佛道思想有所反思,另一方面,他发现,尘世中的很多僧道比那些世俗中人更加不堪。他看不起那些披着宗教的外衣,却油滑世故甚至无恶不作的人,他毁的是那些身在寺庙却不像僧的僧,谤的是身在道观却不像道的道。僧道的丑恶,折射出社会的黑暗和贾府的败落。僧道世界的污浊肮脏不逊于官场。不难体会到曹雪芹的讽世用意。
笔者认为,在《红楼梦》中,无论是神界的一僧一道、还是俗界的僧尼道士,都与宗教关系不大,都是曹雪芹手中提着的木偶,表演着曹公事先准备好的剧本,听从曹公的一招一式的导演,演绎着作者所欲表达的思想与情感。无论是“敷陈大义”还是揭露黑暗,都对表现《红楼梦》的主题思想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