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君秋
青山、绿野、树木、房舍、行人,还有狗……熟悉的事物一件件由大变小,由小而模糊,直至消失;新鲜的事物一个个接踵而来,继而变小、消失……小时候随大人上县城,我喜欢坐在车尾,双膝跪靠坐椅,脸紧贴玻璃,目不转睛望着车后,像一只初飞出窝的小鸟,对眼前景物变换感觉无比新奇和欣喜。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第一次一个人背着行囊离家出行,周围一切都很陌生。我拎着行李箱,依旧选择一个靠后窗的座位。汽车启动,树木倒退。我扭转头,使劲往车后张望,路边的父亲越来越小,家也越来越远。我的眼眶微润着,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怅。我努力想记住点什么,但车窗后面的父亲和老屋却越来越模糊。
我知道我是在眷念些什么,却理不出头绪。那时,故乡在我心里只是一个并不清晰的轮廓。
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习惯了对母亲吆三喝四,习惯了向父亲伸手拿钱……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可一旦离开他们,自己竟无所适从。躺在学校宿舍冰冷的铁床上,脑海里总是浮现母亲焦灼期盼的眼神,父亲弓身劳作的身影,老屋的青砖黑瓦,家门前高低的稻田……
参加工作身在异地,一个人的晚上,时常会忆起关于故乡的一些人和事,那些记忆的断片,像线穿珍珠般连缀起来了。
连片的紫云英地里,红里透白的小花朵儿宛若天上的繁星,给春天的田野披上了一层彩霞,我们躺在柔软的紫云英怀里,仰望碧蓝的天空,充满了无限遐想;当盛夏完全被金黄笼罩,一颗颗沉甸甸的稻穗把头垂向了大地母亲。白天,田野里机声轰隆,人影绰绰,到了晚上,父亲搬一张竹床搁在村口的樟莽湖塘堤,边上陨起一堆辣蓼驱蚊,我和弟弟光着身子躺在竹床上,母亲在旁边给我们摇起了蒲扇;秋天的后山,雪白的油茶花开了,漫山遍野都是,我们一群小伙伴早早地来到山上,对准一颗油茶花,嘟着小嘴,啜饮清甜的花汁;冬天,漫天飞舞的雪花装点了我们儿时的梦,撑一把小伞,踩得雪地咯吱咯吱响,我们在雪地里奔跑着、追逐着,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酷暑难耐的夏天,正是“双抢”关键时节,父亲挑着一担沉沉的谷子,蹒跚在窄窄的田埂上,突然脚下一绊,身子一崴,父亲倒在了稻田里,折了腰,痛得他要命,可父亲还是强忍疼痛坚持劳作,至今还留下腰痛的毛病。
我永远记得那个灰蒙蒙的秋天,屋后的菜园地已被勤劳的母亲用双手换上了新颜,黑色的土地播撒着种子,可母亲还没看到新芽出世就倒下了,再没有醒来。母亲为她的子女铺就了一张厚实的温床,而她自己却过早地躺在那一方冰冷的狭小天地里,孤寂长眠。
人到中年,关于故乡的印象在我脑海里反倒越来越清晰。
人生如车行,有进也有退。不管人生的车轮驶向何方,车窗后面才是我牵念的故乡,那里是我心底温暖的源泉,是我心灵停泊的港湾,是我心里永不磨灭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