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塆雪藏在皖西南的群山之中,在地图上小得都找不到。不过,紧邻的花亭湖有些名声在外,近年陆续开发,观光游客渐渐多了起来。尤其钓鱼节办得还算热闹。孟家塆居于花亭湖景区的最上游,除了守候还没有完全割断的土地情结,倒没沾上花亭湖什么特别的美气。孟家塆的青壮年依然进进出出,为了追求幸福的生活,奔忙在城市和孟家塆之间。社会变化纷纭,孟家塆人依然坚守他们固有的根,连接埋进土地里的先辈们的根,像传统方式祭祀祖先,古老的丧葬模式,一贯的自家美食,神奇地在孟家塆那片土地上蓬勃地延续,发芽,生根,长叶,开花,结果……至于延续了几多岁月,孟家塆人都没个确定的年限。
曾波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县里按照市里要求,现在推行殡葬改革,要烧毁现存的棺材,妈妈不大愿意配合。只剩下十天时间,让他赶紧回家一趟……曾波像撤离火线的战士似的,连夜离开了上海的工地,坐上高铁,两转汽车,一路飞奔,往老家孟家塆赶。
烧毁棺材,这不是要了妈妈的老命。不是妈妈封建、古板,是过不了对大的情感关,难怪妻子解决不了问题……曾波脑子里有些迷糊。他了解他妈妈的性格,没有绝对站得住的理由,绝不会轻易服软。曾波理不出任何头绪,那张古铜色的中年男人的脸上,早就爬过眼角的细纹,仿佛一夜之间加剧了动作,迅速地抢占额头高地来安新家,张牙舞爪地庆贺着它们的胜利。这些调皮的家伙硬生生地闯进了曾波的生活里,完成了一次美丽的默契行动,主人曾波却毫不知情,他心里只有莫名、不安的焦虑。
还没进得家门,曾波就听到屋里传来妈妈声嘶力竭的哭喊。曾波一时懵了,慌忙丢下简单的行李,直奔妈妈的房间。他妈妈坐在床头,眼睛半睁半闭,一脸戚容,头耷拉着,花白的头发比原来多了,显得更加扎眼。他妈妈嘴里不断地嘶喊着:“我怎么命苦啊,真命苦啊……”大姐和二姐红着眼睛,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安慰着。
曾波看到那一幕,心里一阵难过,拉着妻子就出了房门。几个热心的邻居连忙拉住曾波说话,想套套曾波的口风。同学李青老婆一下挡在曾波的面前:“李青和工作组来了好多次,好话歹话都说了几箩筐,杏花婶就是听不进去。李青他们也为难哪!”曾波难为情地笑了笑。他知道李青老婆说话的用意,又不好当面说开,就催促妻子找文件给他看。妻子在茶几的抽屉里一阵翻找,找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了曾波,就去忙着招呼邻居。
这到底是一份怎样惹妈妈悲伤欲绝的文件?曾波开始认真地打量起来:文件上的“土葬”改“火葬”的字眼蹦进曾波眼里的那一刻,像一道奇异的闪电,突然划破黑夜一样刺眼。还有两行鲜明的加黑文字:2014年5月1日至2014年6月1日,一个月之内,必须焚毁现存棺材……2014年6月1日零点开始,去世的死者,必须严格执行火化……的确跟妻子在电话里说的一样,这在孟家塆可犯了最大忌讳,他妈妈也是如此,怪不得妈妈会那样伤心欲绝。曾波的心里立即咯噔了一下,莫名的心酸倏忽漫过心底,难受得要流眼泪。何况这突如其来的忌讳事,妈妈根本不会听妻子的。原来真是难为了妻子,他很能理解妻子的无奈、窘迫。自从去年大去世后,妈妈就开始恍惚起来,不是妻子的细心照顾,妈妈恐怕连年都过不了。
曾波父母相濡以沫四十七载,从来没有红过脸,好的跟一个人一样。想到这,曾波不由地感动起来:大比妈大了整整十八岁,当年大的家庭成分不好,三十多还没对象,两老故去后,只有孤身一人;难得大有一手会做棺材的好手艺,为人谦和还极老实,人缘倒不大坏。妈长得水灵秀气,不说是标准美人,却生得大气周正;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犁耙水响,针线女红,漂漂亮亮,真是人见人夸。妈偏偏看上了大的为人,还有饿不死的手艺,死活要嫁给大。家公气不打一处来,以断绝父女关系威胁,还是没镇住妈。不说家庭成分,光悬殊十八岁的年龄,在孟家塆就传成了让大家津津乐道的笑柄。家公几乎要给妈下跪,妈还是硬气不改其志。到了那个份上,大和妈的感情就顺理成章修成了正果,成了孟家塆迄今为止的一个传奇。
曾波揉了揉眼睛,放下了文件,自己虽然年过四十,还没给自己张罗棺材,是孟家塆的一个另类。孟家塆的人们,靠天吃饭,土里刨食,风里来,雨里去,自求多福,平淡度日。他们对身后事却极其重视,在三十六岁就要给自己置办起一副处理身后事的棺材,跟穿衣、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不管贫穷的,还是富有的,置办起棺材都舍得花钱,总要像样子才行。否则,在孟家塆人面前,就会丢了自己的脸,掉了自个的格,抬不起头来,多半让人家瞧不起。闲话总归不好听。这就成了孟家塆流传很久的一大习俗,人们司空见惯,没有丝毫忌讳,相反置办棺材跟平时的喜事一样隆重。他们都说,临了就临了吧,人辛辛苦苦一辈子,除了带走囫囵皮囊,其它什么的,都不能直接带走。只有困在自己置办的棺材里,纵使有再多遗憾,也是幸福美气的。
曾波记得在妈妈三十六岁的那年,大就亲手给她做了一口十二圆的棺材。大用十二根大杉木活生生劈成一口棺材,美观,大气,再加上大的好手艺,简直是孟家塆的“第一棺材”。当时没有人不羡慕妈妈的好福气。作为妈妈三十六岁的生日礼物,大可谓用心良苦。后来,妈妈每年生日那天,都会用干净的毛巾清理大亲手给她做的那口棺材上的灰尘,极其细心地擦拭,唯恐哪里做得不周到。现在要毁掉妈妈虔诚守护了三十年的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棺材,还是大走后留给妈妈能激起回忆的凝结了深厚情感的老物件,妈妈心里的不舍、纠结、痛苦,曾波完全能够感同身受,这如同抽去妈妈身上的魂一样。
现在只剩下十天的期限,怎么做通妈妈的思想工作呢?一方面是不敢强迫妈妈,开罪不起,于心不忍;另一方面必须顾及小学同学兼玩伴的村支书李青的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有上面的新政策,为了花亭湖今后更好的开发,维护好秀水青山,推行火葬、集中建公墓政策……这些都让曾波好不烦恼起来。
第二天早上,曾波睡得正酣,就被妻子叫醒了。原来陪妈妈的二姐过来说,妈妈不见了!
曾波攥起衣服,快速地跑下楼,顾不上刷牙和洗脸,一边出门一边穿衣服。妈妈一大早会去哪里呢?千万别做傻事!曾波急到了嗓子眼,像没头苍蝇在后山转了起来。荆棘划破了曾波的手背,顾不上脸上的痛,这个沟沟找找,那个边边寻寻,还是不见妈妈的身影。不远处就是花亭湖,想到花亭湖,曾波的额上陡然渗出了细细的冷汗。他连忙又飞奔到湖边,沿着湖边,上上下下找了几遍,依然没有发现妈妈半点踪影。难道妈妈会……曾波几乎要骂他自己愚蠢、混蛋、不孝,怎么能那样瞎想。妈妈不会,妈妈绝对不会!
正当曾波快要崩溃的时候,二姐打来电话说,妈妈会不会去了大的坟上?曾波按了手机,二话不说,又折身往学堂塆奔去。真让二姐猜中了,他妈妈斜倚在曾波大的墓碑前,神情悲戚,眼眶红红的,未干的泪痕还在深深浅浅的皱纹里蠕动着。早晨山里的雾气沾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已经凝结的细水珠,在初升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脸上渗着白……看到儿子曾波来了,她微微地抬起了头,泪水又禁不住流了下来:“老头子啊,我好嫉妒你。你是享福去了,往好处里去了,还是囫囵身子,困在你做的棺材里,多美气,多舒坦!哪像我,哪像我啊……我以后……要烧了啊……”曾波连忙抱起他妈妈,打断了她的哭泣,顺势想把她背起来往家里带。他妈妈却用力从曾波的手里挣脱了出来,发了疯似的,又扑到了墓碑前,用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墓碑。“你要怪,就怪我吧,我以后不能把囫囵身子陪你……我只有一把把灰啊……连你的手艺也保不住……也要一起烧啊……”他妈妈哽咽着,捶胸顿足,泪水很快哗啦啦地流了一地。曾波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也劝不住妈妈,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楚,泪水不争气地在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泛滥起来。
哭声吸引了学堂塆旁边的人们,他们出于同情,过来友善地规劝曾波的妈妈。其中,有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围了过来,像一个高中学生,义愤填胸地说:“胳膊扭不过大腿,谁心里不别扭。多少年的老传统了,讲究囫囵身子,才能入土为安。一下子来一个新政策,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老人心里自然过意不去。美国够发达的国家吧,据说也只有30%的火葬。县里居然要一刀切的火葬,让农民享受公务员的礼遇,又没得到公务员的待遇。农民的棺材本都要花好几千,说烧了就烧了,烧了又能补偿多少,连个说法都还没有确定……开发花亭湖是老百姓应该支持的好事,要绿水青山也应该,也不能急着抠死人的土地,总要循序渐进吧?想想谁心里不窝火,又有什么办法?真是的!”眼镜发了一大通的宏论,摇着头,叹着气,径直走了。最后,大家一起搭把手把曾波的妈妈好歹架回了家。
曾波和妻子,大姐和二姐,轮流看着他妈妈,丝毫不敢分心。他妈妈倒没有动念头再跑出去,只是来了一个绝招,不吃不喝,谁劝都不理会。这下让曾波慌忙了起来。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好,尤其大走了之后,忧伤过度,日益衰微。如此下去,不能生气,又劝不住,软硬不吃,真的让曾波骑虎难下了!距离焚毁棺材的期限越来越近了,妈妈这样子的打算会闹出人命的!曾波忧心如焚:妈妈什么都好,就是太执拗,不然当年怎么不顾家公的反对还是跟大结了婚?曾波不紧张妈妈对执行公务的干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却对他妈妈自己做出出格的事情更加担心!妈妈身体衰弱,哪里经得起几天不吃不喝的折腾?
曾波端来妈妈平时最喜欢吃的水煮豆粑,跪在她的面对,乞求她吃一口,哪怕一小口也好。他妈妈都不斜视一下,居然把脸扭到一边去,独自嘤嘤地哭泣起来:“我犟过你家公,怎么也犟不过我自己?我怎不走在你大前面,后一点点走也好啊,还能把囫囵身子陪你大一起。等到现在还没走成,还要在我手上毁掉你大的那点心血。我真是对不起你大,对不起他啊!”曾波知道妈妈一旦心急上火,就习惯用头去撞床。曾波怕妈妈出事,连忙一把紧紧地拽住她的手。“我就是没用,真的没用啊,连你大的心血都保不住,守不住啊!我走了没脸见你大!”“这也不能怪妈,大是能理解的。国家政策不好违背啊!”曾波着实吓了一跳,以为那些话出口就会激起妈妈的极大反感。相反,曾波的妈妈平静异常,还是想继续用头撞床。曾波只好架住她,叫来大姐二姐过来帮忙。
邻居得知此事,也有过来好心相劝的。“百岁老人的棺材还不是一样烧毁了,也一样不愿意。杏花婶,你是通达人,明了人,何苦饿坏自己身体……李青他大都病成那样,还不是最先带头把棺材烧毁了……村支书也难做人啊!”李青老婆还要劝下去,曾波连忙摆手,李青老婆识趣地停了下来。
这时,四毛刚好进来,听到了李青老婆那一番话。“有些人就是会表现。人五人六的,谁知道背后忙着什么大事情?还有人说火葬真是好政策,烧了多好啊,捧着骨灰盒,轻巧!还不要用八个人去抬!”四毛说完,故意瞟了李青老婆一眼。在场的人把脸扭了过去,没有接茬的,只有李青老婆不自在起来。曾波听出了四毛话里的弦外之音,连忙知趣地递上烟,暗示四毛不要再说下去。
“有些人啊,就是了不起!兄弟风水轮流转,还以为村里都是他们家的。”四毛还是忍不住,又呛了话出来。
话刚落音,李青老婆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个四毛不就是村主任没选上记仇啊?我家李青又没搞你的鬼。”
“至少我还光明磊落。哪像有些人在拉过票的人那里,还许枕头福。他们都知道一副棺材补助多少,我们还都蒙在鼓里!”四毛针锋相对,这可激怒了李青老婆:“我家李青他大的棺材是第一个烧毁的,他病了,现在身体还没好。你嫉妒啊?你家也烧一个?”
谁都知道四毛父母早在十年前过世了,李青老婆那话一出口,曾波就替她捏了一把冷汗。果然,四毛的脸变绿了,“你损啊……你损啊……”四毛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就扑将过去要抓李青老婆的头发。近旁的曾波二姐推了李青老婆一把,四毛没抓着,还差点跌倒,旁人就把四毛拉了出去,一场风波算是平息了。
但是曾波的妈妈还是不吃不喝,整个人跟麻木了一样。
曾波实在没辙了,只好也学起妈妈绝起食来,依旧一步不离地守在妈妈的房间。曾波心里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逼迫妈妈吃饭。想到“逼迫”,曾波一下子恶心起他自己来,可是又能怎样呢?不用这样非常手段,妈妈绝不会服软的!三天过去了,曾波有些受不住了,胃里咕咕噜噜的,前胸贴着后背,整个人快被掏空的身体仿佛要变成一张压扁的纸人。再难受,再难熬,曾波都要咬牙硬撑,撑不住也要撑,坚持就是胜利,妈妈不会忍心他无谓受到如此的折磨。曾波艰难地吞了吞唾液,嘴唇的皮有些裂开了,钻心的疼痛……他妈妈已经是第四天没吃没喝了,曾波心里更痛,锥心的痛!妈妈原来瘦削的面颊更瘦削了,颧骨显得更高了,脸色白里透出一些暗灰来。曾波真不忍心看下去,越看越觉得心里在一滴一滴地滴血……
大姐二姐还是轮流来看曾波的妈妈,除了焦急,也没好招了。曾波为了让妈妈接受现实也在绝食,两个姐姐又是于心不忍!大姐还是心急一些,就冲她妈妈吼了起来:“都什么时候了,妈还不体谅一下下人。我知道你对大的感情深,再怎么深,也不要把弟弟的命搭进去。弟弟都三天没吃没喝……”二姐啜泣着拉拉大姐的手,提醒大姐不要继续说下去。曾波的泪又流了下来,滴进了心里,疼在骨髓里。他不能对妈妈不孝,不能强制妈妈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真不忍心让妈妈亲眼看到大留给她的爱心棺材,被斧头一下一下地残忍地劈开,那不跟撕裂了妈妈的身体,取走妈妈的魂一样。还被淋上汽油,在烈焰中,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那是多么残忍不堪的一幕啊!可是,曾波又有什么办法呢?
正寻思着,曾波的妈妈从床上坐了起来,居然大声地哭开了:“波儿,你怎么那样傻啊。是我不好,还连累你受罪。你疼我,你孝顺,我都知道。你怎么拿身体去赌我的命,学我做什么啊。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就起来吃饭,现在就起来了,波儿也要吃饭!不然对不起你大,我到地下都不安心啊。”曾波还以为看错了,揉了揉泪眼,妈妈真的起来了,大姐二姐搀扶着妈妈。他妈妈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渗进纵横交错沟壑里的泪水,滋润了灰白的皮肤。曾波想:妈妈刚才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都吐了出来,心里的愧疚和难过,一定轻松了许多。这天中午,曾波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餐开心的饭。
五月的最后一天,孟家塆在一阵阵公鸡的啼鸣中迎来了新的一天。花亭湖吹来五月温馨的风,穿过了孟家塆的山坳,穿过了新作的水田,穿过了坡地的禾苗,带着昨夜的余韵,轻盈地落在曾波家门前的几棵板栗树上,拨弄了树枝上的新叶,哗啦哗啦的细响,就奏起了孟家塆早间的协奏曲……
曾波还是有些担心妈妈,怕她受不了刺激。没想到妈妈起得比曾波还要早,左手端着脸盆,右手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轻轻沾着水,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孟家塆的“第一棺材”,像对待出嫁的女儿或洗三朝的婴儿一样,充满了无限的爱怜和敬意。等到他妈妈擦拭好了,村支书李青带着其他工作人员出现在曾波的家里。曾波看到妈妈对着他大留下的唯一的生日礼物,不禁跪了下来,低下了花白的头,把清瘦的脸慢慢地贴近棺材,生怕打扰了爱人的美梦;然后闭上了眼睛,一脸的安详和满足。
曾波,李青和其他工作人员,跟接受检阅的仪仗队士兵一样静静地伫立着,不等曾波的妈妈离开,不好强行抬走孟家塆的“第一棺材”。过了十来分钟,曾波的妈妈缓慢地站了起来,曾波分明看到了他妈妈一个微小的趔趄。曾波也打了一个趔趄,连忙奔过去,本来想搀扶一下,他妈妈却果断地挡开了他热心伸过去的手。她示意李青带着其他工作人员可以过去了,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曾波发现妈妈的脸上,有一颗晶莹的清泪,“吧嗒”一声跌进了空气里,断裂的疼痛立即在曾波的心里荡漾开来,倏然紧缩起来,跟挤压出去了什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