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李白
杜甫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杜二:
呵呵。还记得那天晚上在董糟丘的“洛阳酒家”聚会,我的邻座向我介绍你时,吐出的这两个字。
其时,他正在啃一根鱼骨,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已使我很不快。我家许夫人——奇怪吧,她不叫李夫人而叫许夫人,因为我是她家入赘的女婿,而且她是前朝宰相许圉师的孙女。我颠沛流离时,孟浩然把我带到安陆许家。她名紫烟,自称“萱”,我一听名儿就倒抽一口凉气,这哪是俗世女孩的名字啊,我担心我们过不了长久日子。后又想,我本一闲云野鹤,能有多少日子给她?她袅娉如烟、素静如兰的气质,我很是喜欢。她大约也喜欢我吧,我那时生猛如虎,还有几分英俊,在文坛也赚了些名声。但我们结合的最重要原因是,她年纪大了,我无处可去,我们都别无选择……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说,我家许夫人时常诧异于我吃鱼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
我入赘许府不久,有一次,她父亲的两个弟子上门做客。你晓得的,她父亲名声不佳,他曾经提拔和教诲过的众多栋梁之材都毅然决然地划清了界限,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客,一家人乐得胡敲梆子乱击磬,到安陆城里最昂贵的绀珠酒楼请了一桌客。荷花鱼是该店的特色菜,其肥嫩鲜美与纯正馥郁的白醪堪称绝配。我正啃得起劲,斜眼瞅见夫人怔怔地望着我,那幽怨的目光仿佛她新近丧夫而不是得到了一位丈夫。我嘴巴还没合拢,顺势傻笑了一下。她轻触我的胳膊,细细地说:“瞧你的吃相,哪像个诗人?”不过,她话里毫无责怪之意,纯粹是一个大大的惊讶。她吃了这一惊之后,那一餐再没进过任何食物。
才不管她呢,我是李白,我爱咋吃咋吃。
可那个邻座怎么也可以发出这种声音呢?太恶俗了。我李白保证再不发出这种声音,我甚至根本就没有吃鱼的欲望了。可惜,许夫人去世多年,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吧嗒吧嗒吃鱼的李白,羞愧啊。
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那个人——好像说是张垍的远房亲戚,还号称王维的老朋友,去他的王维——竟当着我的面,使劲吸纳那根鱼骨里的骨髓!吧嗒吧嗒,还只是声音难听;唆——唆——唆,腮帮子一鼓一缩,像只在唱求偶歌的癞蛤蟆,我差点儿没吐出来。恰好,我的眼角睃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你,心头一凛:这桌上还坐着一个人,我之前没看到呀!
事前,董糟丘警告我,今天会有我不少“粉丝”来蹭饭吃。我说:“反正不要我买单,来就来吧。”董糟丘咧开他那张大嘴,说了一句恐怖至极的话:“人多了酒不够喝哦。”我拍了拍腰包,对着他喷道:“我李白什么人,皇上赐千金放还,还怕没钱买酒!”董糟丘使劲搂着我:“好啦好啦,像你这样子挥金如土,千金哪够啊,今天你放心,来多少‘粉丝’都保管他们吃饱喝足。”
董糟丘办事,我当然放心,只要他快点放开我就行。
他是元演带我认识的。元演你听说过吧,元丹丘的族弟。元丹丘……算了,懒得跟你饶舌。有兴趣的话,自己去做功课。
元演可是个好玩的人。我第一次见他,是开元十九年,我在长安城蹉跎了一年,不仅干谒未果,还受到一帮宵小无赖的挑衅。不过,我一拳敌四手,赤手战吴钩,把那伙斗鸡徒揍成了鸡,虽然自己也被他们整得屁滚尿流,但我一点都不着急。这和我醉了不无关系,我醉了也知道自己死不了,我是太白金星投胎下凡,贺知章叫我“谪仙人”。谪仙人哪会死在这帮混混手里?不可能的事。“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读奇书,作赋凌相如,与这帮不学无术的宵小之徒相比,我有着充分的文化自信。
第一次西漂,我看清了市井的真相。“权”与“贵”绝无必然联系,很多当权者贱如猪狗,市井中的温情却仿佛浊流边绽放的野花,朴实,烂漫。与“人间”这个语意宏阔的词相比,我更喜欢低一格却更有生机与活力的“民间”,那里因为心态的平实而拥有繁茂的生态。在人间,我只是一个落魄书生;在民间,我可能成为任才使气、花天酒地的神。
第二次西漂,我看清了朝廷的真相。朝廷与民间相对,那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权力的上层,富贵的顶端,对任何人都有着无限的吸引力。但去朝廷的路很窄,那里的地盘很小,以至于你不得不去挤占、倾轧、翻云覆雨、上下其手。这些都是小伎俩,对我而言形同虚设。我在里面的故事,你大约听过一些。告诉你呀,那里的女人都像仙女,男人嘛,都是鬼神。“谪仙人”这样的称呼,说明我在里面既是异类,又是巅峰。
又扯远了。我和那帮羽林军大干一架的时候,好兄弟陆调带着御史台纠察队来救我。准确地说,是救了他们。纠察队强行驱散了他们,才让我腰间已经跳出毛金剑鞘、渴望饮血的水心剑失去了用武之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兄弟,我暂且饶了他们,决定离开鸡飞狗跳的长安城,从渭水,经黄河,一路跑到东海去。
从长安去东海,从政治中心到化外之地,从逐鹿之中原往逐浪之水国,难道不是一趟意气风发的逍遥游吗?再不济,我也可以效仿一把倜傥、高妙的鲁仲连,“赴东海而死矣,吾不忍为之民也”。
但船过三门峡那个晚上,雾浓如墨,夜黑似漆,我和船主喝净了三壶烧春酒,透过窗舷,觑见厚重的天幕里镶嵌着一颗巨星。我要船主看。船主懒得抬头:“乌七抹黑的,看什么呀?”我说:“从没见过天上有这样大的星星!”船主咧嘴一笑:“李白你喝醉了,我只看得到你这颗巨星。你快休息吧,船马上要过鬼门关啦。”
我没理他,因为眼看着那颗巨星从天上下来。我盯着它,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人,穿着远古的装束,手里拿着一把利斧。
陡然间,我们的船像一支利箭,朝着一堵高不见顶的山墙撞去。闯荡江湖经年,我从没见过如此凶险的场面,千钧一发。我大叫:“停船,快停船!”可船哪儿能停得下来,船主都没见影儿了。
完了。我还没来得及叹息,天空猛地响起一声炸雷,白刃的光芒击破黑夜,利斧竟在那面山墙上劈开三道口子。口子一开,船恰好没了进去。我以为自己进了地狱,无奈地闭上眼睛。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我感觉被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托举着,虽然身体不由自主,在船舱里翻来滚去,额头碰到船板上,痛得我嗷嗷直叫,但那双手始终稳稳地托着我。
我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危险。我不会死。
船泊在一个岛边,已是凌晨,天光就像是从我睁开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船主刚刚在岸边系好缆绳。我回头,看到三门峡的“神门”“鬼门”和“人门”狰狞并列,问道:“我们的船是从哪张门过来的?”他给出一个诡谲的回答:“我们同时穿过了三张门。”
我听出他话里奚落和嘲讽的味道,正要以一个著名诗人的傲气,反唇相讥,话到嘴边,我幡然醒悟:船主讲出了唯一正确的答案。任何一张门都无法让我们渡过苦厄和劫难,只有同时穿过三张门,我们才能抵达彼岸。我觉得我的使命没有完成,因为我的眼里总是只有一扇门。我不能去东海,去了东海就到头了,就没有路了。“多歧路,今安在”?多歧路,总比没有路好啊。
付了船主双倍酒钱,我执意告别,从汴州转道宋州,往前汉梁孝王的故地梁园游了一遭。梁孝王雄才大略,却功败垂成,令人扼腕。想当年,他门下司马相如、枚乘、邹阳等,都是何等人物: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空余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游过梁园,我折头向西,去嵩山找元丹丘和玉真公主。我没给他们任何信息,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没料到自己扑了个空。好在空里面还有点料,元演借住族兄的山居休假,不如说,他就在那里等着我。
我和元演一起去寻找传说中的焦炼师,据说她以石髓为食,身形似鹤,行走如飞,两百多岁了,看上去中年人模样。我心里清楚,这样的人你永远只能听说,不可能找得到。但元演一定要去,我就跟着他翻越嵩山三十六峰,每一个山涧、石洞都不放过,这番地毯式搜查直到冬天才欣然结束,唯一的收获是我和元演成了莫逆之交。
为了报答我陪伴他的辛劳,他邀我去洛阳,把我推荐给在天津桥南头开店的酿酒世家董糟丘。董糟丘这个名字显然与他的酿酒技艺有关,是酒徒们封的,他的本名没有谁知道。我曾好奇地问他本人,他一脸茫然,答非所问。好比问白云为什么这么白,白云能回答什么呢。董糟丘长得很不好看,胡子拉碴,肥头大耳,还有一个酒糟鼻子,可见他是天生的酿酒师。令人惊讶的是,他读过我的手抄本诗集,能背诵拙作《大鹏赋》《长相思》和《采莲曲》。这样我就等于永久付费了,可以心安理得地住在“洛阳酒家”,贪溺杯盘,纵情声色,暂时把江山和家国丢到脑壳后面去了。
那次元演住了三个月,他在早春二月因接到命令返回谯县军营,我则被董糟丘留住,被洛阳酒家的酒和妓女留住。酒家也是家对不对?掏心窝子说吧,这个时候我其实就是个无赖。没法子,我贪恋这儿呀,嘴巴上却说还没想好要去哪里,“无奈”往往成为我“无赖”的借口。但不知董糟丘这个丑鬼、粗人和天才的酿酒师施了何种妙计,他竟然让我恬不知耻地在洛阳酒家胡天海地、花天酒地好几个月,不仅毫无耍无赖的感觉,反而像是给了他无上的光荣和无边的恩宠。我曾质问他:“你捣哪门子鬼,搞得老子真的乐不思蜀了。”他只是咧开那张满口黄牙的大嘴傻笑。
如果没欣赏过他酿酒,如果没听过他把我李白的诗倒背如流,你会觉得这人铁定是一傻瓜!
当然,留住我的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比如说新结识的礼部郎中崔宗之。这个人或许以后你也会遇到,他境界阔大有如缅邈青云,身姿挺秀胜过临风玉树,不可错过。我们一起打猎,他弹琴,我舞剑,乐而忘忧。
崔宗之赠我诗曰“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平生心事中,今日为君说”,但他没有说真话,我发现他有些话根本不想和我说,至少是欲言又止。“楚汉事”“王霸道”都是我自说自话,他频频颔首,却无动于衷。有一回我跟他大谈管仲的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之道,他却借着酒气奚落我说:“你为何不谈管仲对妓女制度的改革呢,不然你我何以有今天的潇洒恣肆?”
我知道他压根儿没醉,他装的。我们之间只要话不投机,他就装模作样。我明明讨厌他这一套,却又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人,他同样喜欢我或许更甚,我们喝酒狎妓、谈诗论道,均了然在心,深契于怀。可是,只要一谈到“圣明”“功业”,马上就像船只触礁,无法前行。一边是“壮士心飞扬”,一边是“落日空叹息”;一边是“奈何怀良图”,一边是“郁悒独愁坐”。宰相之子,开元进士,官居五品,谈起政事来却忸忸怩怩,像个女人。
我拿他没辙。我太想他能举荐我,这在他不过举手之劳。我甚至暗示他,倘若他能助我一把,我们就是名副其实的“管鲍之交”了。然而,他对我的高度评价与实际行动总有云泥之隔,好比一个男人渴望和他心仪的女子结婚,那女子却只想玩玩而已。所以,当他邀我和他一起去他的嵩阳别业,我二话没说就谢绝了。“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我相信他的真诚,但对这个不能给我“名分”的“女子”,我像个旷夫一样地怅然离开了。
现在来说说张垍。这个人日后你可能也会碰到。长安虽大,天下却小,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平民书生,要走上治国理政的岗位,他们都是绕不过去的岛礁——可以让你顺风顺水,也随时能让你望而却步,碰到不怀好意者,把你触得船翻人没都不是稀罕事。
张垍长得可好啦。他呀,崔宗之呀,这些仕宦之后皆一表人才,唇红齿白,玉面长身。但他们的气质截然不同,崔宗之襟怀磊落,张垍则城府极深。我在翰林院,张垍是直接领导,没少给我小鞋穿,他不准我串门,不准我外出,不准我迟到早退,又不给我事做……你想不到吧,在翰林院供职,是我内心最荒凉的一段日子。同是宰相之子,张垍正是你所说的“机巧”之人,远不如崔宗之令人敬重,他们之间的差别或许是文人与政客的差别。所以,张垍拜驸马都尉是合乎逻辑的,他是天生的“驸马”。在我们川蜀大山里,有无数各种各类的藤,它们最大的特点是,无论长得多高、多壮、多密,都永远只能寄生在树上,而无法做到哪怕像一棵小树那样,独标孤高。换成人,张垍即是典型。
朝廷里更多的是“张垍”,而非“崔宗之”。政客如云,哗哗一片卑躬屈膝,所以像你我这样有骨骼、有气节、有才干的文人必须努力进取,这是另一重深层的逻辑。我们不仅要看得远,更应该看得深。看得越深的人,才看得越远。政客们只盯着自己的鼻子尖,他们着重于“位”,而不是“权”。位是个人的,权是天下的。时下虽号称盛世,可朝廷里真正为皇上分忧、为百姓着想的,又有几人?贪欲横行的盛世,我不知道能维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