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表是家里必不可少的物什,每年元旦前,母亲都要骑着自行车,走八里路到镇里买,不在路边摊买,母亲偏偏选择第三门市卖的日历表。第三门市原先不叫这个名字,我读中学那会儿叫供销合作社,叫了多少年不大清楚,反正,父母那一代人一直叫供销社,即便有一天换了称呼,改成第三门市,他们也习惯喊供销社。
母亲觉得供销社卖的东西,货真价实,讨价还价怎么着也能找到人。不像农贸大市场,买完了,皮包公司似的,人走茶凉,质量好不好没个售后服务。别说一本日历表,一针一线,母亲都来第三门市。
早些时候,日历表大小规格母亲不介意,眼睛不花,看字儿不费劲。上了年纪后,母亲看物体迷糊,就选大一点的日历表。
每次选日历表,母亲在柜台前,站很久的。她要在十几本日历表中,选中一本带走。营业员认识母亲,抱一摞日历表,在柜台上,说,你选吧。就忙其他顾客了,母亲也不客气,她认为买一颗螺丝钉,也是钱。在钱的问题上,绝不能含糊。一分钱在母亲手里,能攥出一疙瘩汗水。日历表的字体,必须工工整整,龙飞凤舞的母亲不喜欢。买回来的日历表,就是我们的家人,兄弟姐妹。母亲毕恭毕敬地将日历表用一个夹子,固定在堂屋中间墙壁上,一进屋,就可以看到日历表,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上一页被翻过去的昨天,别着一根银针。
用过的日历表,不丢弃。母亲用来记录生活。比如,三月三孵化鸡蛋,三月二十四小鸡出壳。六月八日,二姥爷家大孙子考上大学,举办升学宴。九月四日,前院三哥赶马车拉沙子,左腿摔坏了,送去二十枚红皮鸡蛋。十月一,给小清在供销社买了一件的确良上衣等等。
母亲把日子里,一桩桩,一件件小事,统统记载在用过的日历表后面。一开始是铅笔记下来的,后来,母亲嫌弃铅笔字时间长了,容易模糊,辨别不清。就自己在第三门市挑了两支油笔。母亲有一个装电视的纸盒箱子,里边全是她记录生活细节的日历表,我们用过的田字格本。父亲有一次,不小心撕了一页日历表卷烟抽,母亲看到后,很是生气,埋怨父亲不该撕她辛辛苦苦记录生活的日历表,父亲不以为然,不就是一张破日历表?母亲说,这可不是普通的日历表,我认认真真记下来的一段段日常,那是人生的影子,以后不许碰我纸盒箱里的东西。
老式的日历,无论印刷还是排版,字体工整,清晰。辨识度高。而且日历上标注的清清楚楚,今天是什么日子,黄道吉日,正南方有黑煞星,出行需要谨慎。东北风,西南风三级或者五级。往南走,鸡冲狗。朝西北走,有财运。在父辈那里一本日历,就是一本教科书,是解读日常琐粹的导师。那时候,穷啊。没有电视,想扬场,晒谷子,搓玉米,割水稻。赶个集市,看个病人。都要提前一天,翻一翻日历。父亲有老寒腿,哪天下雨或者落一场风雪。他的腿就是天气预报,膝盖疼起来,仿佛有一千只蚂蚁在爬。日历表也清清楚楚写着,雨抑或雪。深夜,甚至第二天早晨,没起床的时候,就听得窗外,沙沙沙,哗哗哗,风卷着树叶,发出天籁的声音。清脆悦耳,雨来了,一滴一滴,落在瓦檐,宁谧的雨夜,电闪雷鸣,闪电炸出黑夜的一道口子,父亲醒了,母亲也醒了。他们在说,玉米地,说两亩稻田,说一片果园,也说日历表,说老寒腿。父亲说,以后不用看日历表,他的腿是最好的天气预报。母亲没吱声,猫躺在父亲和母亲的中间,唱着喜歌,似乎雨夜和它没什么关系。
我读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日历表始终如一,忠于职守,在家里堂屋的墙壁上,雷打不动。日历换了一个又一个,父亲母亲在渐渐翻走的日历下,也慢慢的老了。父母呢?涛声依旧,元旦前到镇上第三门市选一本日历表,要大一些的日历表,即使这样,母亲也得戴上老花镜,其实,经济条件好了,由黑白电视,换上彩电,到现在的液晶电视,中央电视台每晚七点半,新闻联播后,按照惯例,必播报天气预报。打开电视收看即可,老人却改不了翻日历表的习惯,好像这习惯是生长在他们身体里的一棵芙蓉树,到了什么季节,开什么花。
母亲让每一张翻过去的日历,长满温暖且烟火的生活轨迹,沿着一则一则的记录,我会很轻易的找到回归村庄的途径。不至于在森林般的高楼大厦间迷失方向,一则一则生活片段的记录,闻一闻都是父亲酿的米酒味儿。咂巴咂巴嘴儿,浓浓的乡音,乡情。
读中小学那阵儿,在镇子里,每天吃住在家里,母亲不怎么叮咛,路上小心车,上课认真听讲,要吃饱饭,才有劲学习。等去县城读高中后,母亲翻日历,翻得更勤了。她要早一点了解天气情况,孩子们燕儿似的飞去飞来。不确定哪天什么时候回来,看日历表,若有雨,母亲不走远来南河村马屠夫那儿,割一刀子五花肉,回家炼了油,油滋啦剁碎了,再来一棵老酸菜,包菜饼子吃,那个香啊,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包了菜饼子,母亲看了看日历表,又确定一遍,去村口接我。
离开老家,回城里的学校,又给母亲晃了一个跟斗。不回去,心不忍。每回家一次,二老高高兴兴迎接,郁郁寡欢的相送。
我去别的地方开会,采风。母亲一遍一遍翻开日历,站在村口张望,遇到刮风下雨,母亲戴一把伞,守在村口。等我回来。我在城市住了十年,忙起来没空回老家探望父母,电话里母亲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时候回家?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我告诉哪天回去,母亲就天天翻日历,数着手指头过日子,盼星星盼月亮,我的归期到了,母亲起了个大早,找出冰柜里的猪肉,端午包的粽子,春天买得一块牛肉,一条黄鱼。放在盆里化冻。天边启明星没落,父亲嘟囔一句,起那么早干啥?不知道闺女几点回呢!母亲说,早点办置出来,闺女一进门就可以吃饭。还没天晌,母亲就齐齐整整烧好六个菜,包了一帘芹菜猪肉馅饺子。那时候没买车,坐客车回的,大包小裹的下车,还得走三里地。母亲推着独轮车,早半小时,或者十分钟,等在小车站。
回到家,桌子安安稳稳坐在炕上,父亲一边抿一口酒,一边向我说着庄稼的事儿,以及亲戚朋友近来的变故。临走,父母极其失落,尽管嘴上说,回去好好工作,别惦记家里,我俩挺好的。我依然读到母亲目光里的失落,孤独。菜园子的辣椒,茄子大葱,南瓜,花生,青玉米。收拾好几包儿,母亲送我坐车返回城市,一路上,反复嘱咐,好好吃饭,认真工作,和同事,领导搞好关系,想吃什么,别心疼花钱……
下一次,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母亲咬着嘴唇,上车时,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小声问我。语气充满了卑微与无奈,我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我明白这辈子我没亏欠谁,父亲母亲,我不能常在身边照顾,那是我的不孝和遗憾。
单位每年元旦送给员工一本挂历,牡丹花配上一首唐诗,美轮美奂的,带给父母。父亲把挂历悬在一根铁钉上,基本就没动过,封面都落了一层尘埃,也懒得擦拭。在二老的内心世界,永远有着日历表的一个位置,这个位置谁也无法替代。或许,这就是一种情怀,对岁月,对人生,对过往的一份情愫,一个交代。母亲仍坚持,在撕下的日历表上记录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浓浓的人间烟火味,最暖凡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