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一到泽当的306省道，在许多地方就是沿着雅鲁藏布江岸边修建的。其中朗县——加查段就是如此，而且公路统一位于雅鲁藏布江的南岸(右岸)，没有到北岸迂回一下，有可能人们不愿占用北岸河滩地良田的缘故。
省道306线走在雅鲁藏布江的南岸，陡立的高山使得这条公路灾害频发，滑坡和泥石流威胁着公路。路面因滑坡陡然抬升几米，高出雅鲁藏布江二十多米，灾害依然时不时阻断公路，尤其在多雨的季节。
K265滑坡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坡体前缘左侧呈舌状凸于雅鲁藏布江中，右侧被雅鲁藏布江江水冲刷，陡立于江边。在滑坡上工作，俯视而下，心惊胆颤。雅鲁藏布江在这里河床刚好向南移动大约一百米，贴着山脚而过。
滑坡跨过雅鲁藏布江的正对面村庄是托麦村，它安详而宁静地坐落在这段广阔的雅鲁藏布江河谷中，河床贴山而流，北面形成了约两公里宽的平坦河谷地。此刻河谷中油菜、青稞和小麦正开始成熟，微风吹来，能飘来阵阵的青稞麦香和油菜清香。河谷中散落着许多高大的核桃树，枝繁叶茂，树干至少两个人才能抱拢。它们如同一条条绿色小船浮在金黄的浪尖上，而托麦村周边全是高大的核桃树，甚至每一条街巷都有一两棵，它就像是一条绿巨轮行驶在滚滚丰收波浪中。与南边的雅鲁藏布江黄色的河水一道，共同烘托起丰收的河谷。
从公路可以下到雅鲁藏布江江边，一条小木船来往江面上，主要是接送从朗县或加查坐公共汽车返回来的村上人。小船停在岸边，村上人随便操纵。我们在工作之余，来到雅鲁藏布江江边小憩。夏日的雅鲁藏布江河谷酷热难耐，与西藏别的地方的气候大相径庭。走在雅鲁藏布江江边，温暖而略带炽热的风吹着，脚泡在江水中那才叫一个爽。有时我们把脚埋在晒热的沙子里，整个身体陶醉在阳光的气息中，从脚心到小腿，然后直接传递到上身，惬意无比。
配合我们工作的工人全部来自托麦村。我们一站在滑坡边，就围拢来几个村民。我们在公路上的一举一动，他们在村口或房顶上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乎一位在村上做教师的扎西(正好当地放暑假)、一位老人、两个年轻的小伙和我们一起工作在滑坡上。每天早晨他们坐着小木船从雅鲁藏布江的北岸到南岸，下午收工的时候从南岸到北岸，悠闲地在雅鲁藏布江的水面上漂过来又漂过去，多么富有诗情画意。
我们喜欢和扎西在一起聊天，因为他懂一些汉语，别的三个人就不懂汉语，交流起来相当困难。本来我们的工作就枯燥无味，如果缺少交流和暂时的欢笑，那将是多么寂寞的事情啊!面对周围的高山，苍茫无际;面对雅鲁藏布江滔滔江水，汹涌激荡;面对麦浪滚滚的丰收季，喜悦无限。
纵目远观，雅鲁藏布江河谷悠远而宁静，金黄成了河谷的主色调，苍茫的群山只是边界的修饰，绿色点缀在金黄色的画板的中心地位。一棵棵古老的核桃树从时间的长河中徐徐而来，倔强而坚定地挺立在河谷中，茂盛的枝叶传递着无限生机，核桃在西藏乃至青藏高原声名远播。
扎西健谈，老人和两个小伙亦不示弱。工作一点不含糊，风呼啸而来，人呼啸而去。他们面对自己生活的村庄纵情高歌，我们只能感受这种欢快意境，听不懂歌词真正含义。藏民全是天才的歌手和舞蹈家，他们的歌声可以穿透蓝天，他们的舞蹈可以纵横山野。置身其中，我是高原的“盲童”。
他们每天给我们带来一小袋核桃，工作之余惬意地敲核而食，香味散落，与坚硬的大地碰撞，大地为之酥软。老人看我年轻，说是把自己的小女儿介绍我，同事们随口附和。半个月我做了老人临时的“女婿”，也成了同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我还是几次得到老人悄悄塞给我的一袋核桃。少年轻狂，年轻无罪，终究是玩笑!枯燥的工程勘查工作，爱情成了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朗县仲达镇的二十七道班上一顿午餐牵扯出我与一个女孩的一段“佳话”。我努力躲开老人的交谈，害怕引起他更大的误会。但看到村庄热闹的景象，并得到他们的邀请参加村上的望果节，我多么向往节日的热闹场面，不再管那无关紧要的笑话。略显可惜的是我们没看到望果节白天的节日庆祝，只能在晚上参加他们的狂欢歌舞。
望果节，藏族地区最古老的节日之一，“绕着丰收在望的庄稼转圈”。望果节没有固定的日子，在谷物成熟时举行。它的形成和发展受到宗教的影响，所以带着浓厚的宗教色彩。
一大早，村民们身着新装、手提大小饭盒，背上背着酥油茶和青稞酒，准备参加游行。随着大殿顶上的法号声响起。喇嘛和群众围成了一个圆圈，喇嘛们念经，群众唱歌跳舞，献哈达、洒青稞酒等也是不可少的。当地藏民穿上盛装，抬着用青梨、麦穗编成的“丰收塔”(在拉萨的藏式宾馆也能看到)，举着标语、彩旗，活动在田间地垄。最前边是由喇嘛和老农组成的仪仗队，高举佛像，背着经书，吹着佛号，感谢上天给人们带来了风调雨顺的好年成。走在队伍最后的是8个盛装的藏族汉子，他们戴着红帽子，挎着弓箭，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载歌载舞。人们摇动着手中的彩箭(祈望福运降临)，像一条游动的长龙向村外走去。人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停下来高呼：“恰古修……央古修……”(招财接福的意思)。妇女们不时地还要在路边采些油菜花、青稞穗、荞麦花等，与吉祥“彩箭”一起握在手中，以此表达丰收到来时的喜悦心情。望果节转田坝的队伍每到一个乡神殿或山神殿前都要举行祭祀仪式。
我们没能看到望果节重头部分，全是听我们的扎西老师讲的。完成我们当日的工作，坐小木船渡过江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向村中走去，看到村民在赛马，依然带着游牧民族的特色。骑手既要讲速度又要讲技术，地面的哈达需要他们在马上弯腰拾取，并且准确无误，否则没有手中哈达的跑到终点的第一名不能算是真正的获胜者和英雄。看到最后的胜利者胸前被哈达团团包围，喇嘛和长者轮番向胜利者敬献哈达，像是每一个人都需要表达敬意。
扎西老师带我们走进村委会院子，去参加跳锅庄舞。望果节最后的仪式就是围成一个圆圈开始唱歌跳舞，跳累了喝青稞酒，循环往复。走进院子，院坝的中央围了一圈跳舞的人，其余的人都靠着低矮的土墙坐着(除了北边一侧是村委会的房子)喝着青稞酒吃着糌粑。一圈跳舞人的正中间，立起一根柱子，在柱子与院子的旁边的树木或房屋连接起条条尼龙绳，上面飘荡着许多彩色经幡，犹如我们经过每一个山头的风马旗。中间柱子的一米多高的地方搭了一个平台，上面摆放一台大音响，一遍又一遍放着舞蹈的伴音。
我们在村民的注视下找了靠西侧矮墙蹲了下来，一位老妇人很快来到我们身边，递来一个碗。我们刚接过碗，老妇人就斟满一碗青稞酒，但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是在等待我们喝完继续再斟。我们赶快点头致谢，她才把注意力放在旁边的村民，我们终于大舒一口气。我极度不喜欢饮酒，可在这里盛情难却。正在我为一碗青稞酒左右为难之时，又一个老妇人端了一筐糌粑过来。也不管我们需要不需要，一人递来一个糌粑，我又一次左右为难地接了过来。
我凝视着起舞的一个美丽女子，她的美丽异乎寻常。她四肢窈窕，面容娇美，她一定是不平凡的!她是最幸运的一个，她美梦似乎成真。音乐进入了她的身体，从天空无限高远的地方到地底深处的万物都在看着她，以她为中心四下展开眼下的世界。当她踮起足尖，微微扬起下巴，整个世界又以她为中心徐徐收拢。她占据我心中每一个角落，可我在她的心中占据多少空间?
扎西一个劲招呼我们去中间跳舞。“锅圈舞”看起来简单，但我是音乐的盲人舞蹈的瞎子，没有一点天赋。在村民的注视下，最终无比扭捏地走到场地的中央，围成一圈的舞蹈自然在我们旁边断开，让我们牵手加入进来。右手牵着扎西老师，左手牵着一位陌生的姑娘(一个漂亮的藏族姑娘)。加入我们五个人，圆圈也随之扩大了一些。我的确没有跳舞和唱歌的天分，步伐沉重而凌乱，不敢张口唱歌。反正我紧张得手心发汗，我估计扎西老师和那位陌生的女孩可以感觉到，丑丢到雅鲁藏布江边的望果节上了。一曲终了，我有一种如释负重之感，快速逃回西墙角，不管不顾同事们和扎西老师的百般热情。一曲舞蹈音乐时间，惴惴不安，感觉时间极为漫长。我终究没有和那位心仪的女孩牵手，她陶醉在她欢乐的海洋中，无暇顾及一个自作多情的异乡人。
重新坐在西墙角，两位老妇人又倒青稞酒又递糌粑。她们对我们几位客人极其照顾，生怕饿到我们。同事们陆续从“锅圈舞”上撤了下来，和许多陌生人跳舞感觉到极为尴尬。扎西老师没有再陪我们，因为舞蹈和歌唱，因为青稞酒，他融入了他熟悉的环境，我感觉到更加孤单。
同事们饶有情趣地饮酒，一碗接着一碗。我只有远远看着跳舞的人们和忽亮忽暗的灯光。村民们一个个穿着光鲜艳丽，而我们穿的迷彩服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洗，与这样的节日着装格格不入。
天已经很晚了，没有想到望果节能延续到晚上，更没有想到村民的兴趣如此高涨，“锅圈舞”从没有间断，歌声从没有停止，喝酒同样在继续。夜晚的寒意已经袭来，我们单薄的衣服扛不住这样沁人的冷。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白天村民依然穿得很多，雅鲁藏布江河谷夏日昼夜温差特别大。
跳舞的人在减少，围坐的人也在减少，年纪大一点的村民陆续退场了，就连勤快地给我们倒酒和递糌粑的老妇人也没有看到了，他们在准备接下来忙碌的丰收季。舞会上多是年轻人，看来后面他们才是绝对的主角。我们感到越来越冷，越来越寂寞，越想越无趣，想和同事们一起离开。此刻，我们无法找见扎西老师，听说他已经酩酊大醉，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睡觉去了。感觉到特别无助，我们找扎西的请求表达得苍白无力。
我们无可奈何地站在西墙角，希望渺茫地等待。舞会成为年轻人的天下，看来我是不年轻了，但我明明才三十岁啊!心中的女神在眼前逐渐暗淡不清。困倦的双眼已经不听我的招呼，困意席卷全身。不能在这里睡着啊，也许我们扎西老师很快就来接我们了。
坚持站起来走走，保持清醒，于是我一个人走出这个院落。离开灯火通明的舞会，才发现今夜的月亮特别圆，明晃晃地悬在天空。记不到阴历是哪一天了，忙碌让我们忘记时间的推移。高大的核桃树，影影绰绰，叶面在月光的照射下，发出乳白的光亮。风一吹，一道道微弱的亮光打破夜晚的宁静，与舞会的场景配合相当默契。
当然与院子里的舞会相比，这片星空下冷清多了。周围是黑白的房舍和宁静的院落，还有神秘莫测的高大核桃树。一阵风吹来，树影摇曳，树叶之间摩擦的声响就像“哗哗”的流水声飘过来。村委会的音乐旋律也一样传来，经过长长的一截子寒冷和悄宁，涣散的只剩下五分之四的节拍。这节拍在夜色中律动，心脏律动一般律动……月光如凝脂，空气颤颤的，麦香浓浓的，树叶闪闪的，四肢轻轻的，对音乐一窍不通的我似乎也会全身调动起来，四肢的每一个下一秒钟都会舞动起来，做出一个美好的动作，再无限伸展开来。
哪怕已经进入梦境，这样的明亮和节拍仍会三番五次潜入梦境中，三番五次让你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睁开眼睛。
七月乡村的夜空，七月乡村的丰收，七月的雅鲁藏布江河谷，望果节让歌声和舞蹈延续，让村中的一个角落明亮如昼。无数盏的灯光，无数个树叶的凝脂，无数个风马旗的飘动和明亮的月光在这一处向上空投射，使这片夜空辉煌无比。望果节的舞蹈和歌声还在继续。
微风吹来，阵阵寒意，我穿了一身单薄的“尼彩”装，挡不住月光泄下来的流脂寒气。明亮和节拍成了望果节延续的全部内容，一对年轻的男女牵手走出村委会的院子，他们的望果节是爱情的萌发，雅鲁藏布江和树叶的流动明亮而又欢快。爱情显得尖锐而又突兀，似乎可以磨平尖锐，温暖寒意，抚平劳动带来的创伤……
走回跳“锅圈舞”村委会的院子，和同事们站在一起，心里又轻松多了。音响播放的歌声变成情歌的对唱，庄严的望果节已经消退殆尽，变成纯粹的爱情派对，这是年轻人的晚上。“锅圈舞”变成两人舞蹈，美丽的衣饰裙摆摇曳，喜悦的交谈风起云涌，角落里投来热烈的注视和牵手，舞曲的缠绵悱恻……这些细节全部在说不出的快乐和遗憾中闪烁，无法让人更准确地捕捉。在以后日子里的一瞬间，总会异常清晰地记起，再进一步展开回想时，又全都涣散了……只剩下那晚的明亮和节拍。
那个为人师表的扎西老师终究没有出现，他极有可能醉在梦乡。明明说好了去他家住宿，可却沉湎于青稞酒。节日里，欢乐是属于每一个村民的，他们尽情歌舞，尽情喝酒，尽情庆祝，似乎要发泄得淋漓尽致，毫无保留，放纵得一览无余，没有丝毫空间。就是我们这样的客人被晾在一边，不管不顾，他们依然心安理得。在他们的惯性思维中，我们也会大醉不起，也会安安静静在一个角落做着美梦。
我们的等待还是有了完美的结局，为我们工作的藏族老人来接我们去他家休息。也许他听到邻居说那几个异地人正在寻找扎西老师，寻找帮我们做活的熟人。我们欣喜若狂，这样的欣喜让我们的困意消散了很多。在月光和老人的带领下，我们在乡村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往老人家赶。我们经过一段水渠，听到哗啦啦的流水声，水流急促。已经深夜了，我们最需要解决我们毫不清醒的意识。
一走进老人家的房子，他就拿出自己家压在箱底的被褥，安排他的老婆帮我们铺开，弄得我们怪不好意思。眼皮上下不停在打架，我们得谢谢感觉到有气无力，都怪那个不负责任的扎西老师，更归咎于热闹的望果节。酥油茶的味道弥漫在房间中，此刻我们能忍受任何的干扰，只想与睡眠拉近距离。
可一个短短的小觉弥补了困乏的需求，在深夜的深深的黑暗中，一次次醒过来，仔细听遥远的舞曲声，听遥远的雅鲁藏布江的流水声。又一次次睡去，梦见那个美丽的跳舞姑娘，她的舞步是那样娴熟而又自如。又一次次醒来，我还是那样的笨拙，还是没有梦境中我舞步轻盈的自信。黑夜中的托麦村躲在老人家的我和远处另一处狂欢热烈的场景相互牵扯着，欲罢不能。
第二天醒来，我们的扎西老师已经来到老人家里，向我们道歉昨晚照顾得不周，我们又怎能怪罪一个在节日上狂欢的同龄人呢。猛然想起，前几日老人要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我，同事们可是替我答应的了，并且我们昨晚还看到了他的小女儿，只是由于当时困顿竟忘记有这档子事。慌忙拉着扎西老师到雅鲁藏布江江边，逃跑一般回到了对岸。害的同事们都饿着肚子，老人家已经为我们准备了丰富的早餐。我安慰他们说，我同样饿着肚子，我这个冒牌“女婿”也不好当啊!
*2002年7月在西藏省道316线工作时参加托麦村的望果节
2022年5月27日于成都办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