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对内蒙古赤峰市的红山发生浓厚兴趣,源自我的老家东临黄海有一座山叫“赤山”,遥隔几千里,赤红相对,所以几次奔赴内蒙古都是从赤山出发,夜宿红山脚下。起点与终点,就像两座灯塔,不迷方向。
一座山,可以定位一个城市。红山见证了赤峰,从赤峰的历史名字,我感受到红山的魅力。根据近代考古,1954年提出了“红山文化”的概念,尽管“赤峰”这个名字第一次使用,是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而赤峰之名源于“乌兰哈达”,而红山文化再次给了这个名字以历史性的印证是在建国后。
秋染草原,我慕名站在红山之前,勾起了我对赤峰名字变革始末的追溯。红山坐落于赤峰市的东北部,裸露的山体是赭红色,据说,红山形成距今有亿万年之久,从未褪色。大自然的杰作,为赤峰而得,这是自然的传奇史诗。红山就像赤峰的名片,闪亮在赤峰的一侧,它又是赤峰的注脚,即使把城中赤峰的名字全部遮住,人们也一定会找到赤峰的地理坐标。
赤峰,在辽代称“松州”,因其“千里松林”而得名,是辽代的建都之地,称为“上京”。而在蒙语里一直还叫“乌兰哈达”,遇到蒙族朋友我也习惯使用蒙语的名字。而且我还学到一些蒙语单词。“乌兰”是红色的意思,我可以叫上一串“乌兰”起头的地名,乌兰浩特,乌兰布统,乌兰苏木,乌兰图克,乌兰木图。乌兰察布,乌兰巴托……乌兰就像一个母音,有着极强的再生性。在蒙语里“哈达”可不是藏语里的哈达,是用于礼仪活动的丝织品,相当于古汉族的礼帛。哈达是山峰的意思,我的蒙族朋友谢银庄的村子叫“哈日哈达”,哈日是黑色的意思。我特别觉得,蒙族人对颜色有着崇拜情感,每一种颜色都是神奇的,我的蒙族朋友跟我谈起生活,他就说了一句,蒙族是生活在颜色里的民族,甚至将各种色彩都赋予吉祥的含义。因此,我认为,蒙族人是对色彩最敏感的民族,色彩也赋予他们最鲜明的性格。
崇奉一座山,在蒙族人心中表现得格外强烈,是力量、坚定和永恒的象征,这一点和汉族一样,几乎赋予每一座山神话传说,哪怕是最不出名的山也有着民间的故事的加持。所以,华夏各民族的信仰有着惊人的相似。
二
红山西南侧是辽代历史文化博物馆,其中“红山文化”是第一章,红山一带挖掘出大量的史前文化遗迹文物,其正式有文化内涵的大约在公元前4500年至公元前3000年之间,属于中国新石器时代晚期,尤其是挖掘出红色陶器,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受到红山文化的影响,而辽代文化就是在红山文化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红山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和特殊的战略位置,这可能是和燕山以南的南宋南北并立齐名的主要原因。
我选好位置,跟红山正面对视,红山仿佛是一位赤面老者,匍匐于草原上,称呼它是“山”或“峰”,其意义都太过写真,如果说是大自然的佳作,又觉得很笼统,它应该是时光用情雕刻的一组主题鲜明的雕塑作品,给我的读感是:伟岸,雄浑,沉稳。是啊,亿万年的时光,从未停止雕琢,不能不日趋精美。假如这样说,好像否定了鬼斧神工,其实,它又好像是被一个古老的智者根据构思,特意塑造的一尊艺术品。我颔首数着峰尖,是九峰排列的阵势,仿佛是一组红色军团扬起的旗帜在跃动,我不能用“猎猎”这个词描摹,因为峰尖是一种永固的形态,不能撼动。“九”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极数,目不能极其尽头,也就对了,似乎它无限延伸,带给我无尽的想象,完全可以用各种意象去填充。“九”又是跟皇权紧密联系的数字,所谓“九五之尊”就是形容至高无上,辽代建都于此,是否也有着这样的考虑?如果是,那契丹和汉族就有着共同的审美理念。
连绵而突兀的山巅,是一个个昂起的头颅,而那跃动的山脊就像是一股红色的铁流,飞溅于山上,沟壑似乎也被红色填满,那么分明的线条,如刻刀雕过,似一根根流线,浮动着,游弋着。论气势,单纯一个颜色,毕竟有些单调,那些从山与山间隙飞出的绿色,仿佛是从红山流淌而泻的绿瀑,只是我无法解释,为何流出的是绿色呢?红山难道会变色,红山难道是色彩的魔术师?不要用“缤纷”束缚了我们辨别色彩的可能。
我不能放过这组红山九峰的审美,九顶红山,就像是绽开的红色牡丹,而山脚和山间流淌的绿又像是簇拥的绿叶,分不清叶片,那就当一幅大写意的牡丹图吧。赤峰人无人不知红山,无人不爱红山,我在“海友酒店”与前台说想找个景点看看,前台服务员马上就推介红山。红山应该是他们心中的图腾,是富贵幸福的坐标,他也告诉我那是赤峰人眼中的红牡丹,印证了我的观感是正确的。
如果形容一个城市,我喜欢“流光溢彩”这个词,但对于多数城市来说,这是个时刻,应该在晚上,而站在红山前,白天也有这个读感,天云游弋到红山之巅,变成了红晕,红山染着白云,顿成祥云之象。唐诗人李绅写黄山有一首《山出云》,起句曰:“杳霭祥云起,飘飏翠岭新。”这让我觉得这草原之云,是从红山生出,是那么空灵而神秘。红山生色,当然也生彩云,我这样推测,自认为有道理。就像大美的中国是红色调,也会融汇各种色彩,成为色彩大观。在红山面前,我直接感觉到,红色是一种兴奋,一下子点亮了我的情绪。红色的中国,是一个让人兴奋的国度,没有什么比生命处于兴奋更好的了。兴奋,不应只是看成短暂的状态,也是一种恒久的精神状态,例如我,我这个几近古稀的人,自驾几千里,看一座山,完全是持续兴奋的状态,也可称为精神吧。
只能埋怨自己,在赤峰的酒店贪睡了。我赶到红山脚下,已经是十点钟了,我在酒店看到小册子上一页写着“红山日出”,但我并未去想如何的特别。我见过“泰山日出”,太阳是从白色的岚气中撕开一道裂缝;我看过“黄山日出”的文章,是霞光尽染的气势。仔细一想,红山日出被我错过,真的是一个遗憾。也好吧,给了我一个再创作的机会,我想,太阳用不着泼洒晨曦红光,红山的红已经做好了铺垫,如果站在红山之西,那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一定是火烧云,一定是“火烧连营”上百里,一定是把赤峰的一角烧成红色的油画,一定是让我必须努力去分辨红山和红日,却又不能舍弃这浑然一体的美感。作家老舍曾吟诗赞曰:“燕不思归花落迟”,莫非也是在说我?红山燃起熊熊烈焰,为何不爱?当下,赤峰人的日子就像这红山日出,总是给人红彤彤的美感。这不是想象,是写真。赤峰市的经济总量始终处于内蒙古前三甲。
三
红山,不仅仅是让我们看到就涌起兴奋情绪的山,更让我们深度兴奋的是“红山文化”。据考古挖掘的红山文化遗址可知,中华玉龙,红色陶器,五冢一坛,中华龙鸟,辽宁古果等的发现,直接将中华文明史前推了一千多年。围绕红山,有150多处遗址,而且有的要上溯到新旧石器时代。红山,到底珍藏了多少传奇和神秘,我们还是不能下一个结论。
关于红山,我在山脚的辽代历史文化博物馆还发现了一些令我异常兴奋的东西。
我们一直认为黄帝是华夏的始祖,但史籍上只有黄帝“迁徙往来无常处”,黄帝与炎帝作战,明显带着游牧民族的特点,而且战蚩尤于涿鹿(河北)之野,史记周武王封黄帝之后于蓟(天津一带)……有史学家大胆推测,黄帝可能来自红山周围,并以此为大本营走向黄河流域。由此,也就诞生了红山和仰韶两大文明,而且两大文明是处于同一时期。所以,只是认为,黄河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并非一个不能颠覆的结论。文明的火炬,点燃在华夏广袤的大地,可能还有未被我们发现发掘出来的文明形态。
据我所学古典文学而知,“女娲补天”只是一个神话,是以此来解释很多无法解释的天象,其实,考古学家在红山的牛河梁发现了炼铜遗址,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这与传说中的女娲炼五色石的情节十分吻合。这是假说,或者是大胆推测,但足以让我对红山的文化产生遐思。我们是处在悠久而灿烂的中华文明的进程中,这个进程还有很多我们没有解开的秘密,面对这些秘密,不应该兴奋吗?
逡巡于红山之南,我随红山走,仿佛超越了数千年,那些文物,从红色的背景里向我涌来,欲说却还休,无言而有声,我相信每一座山都有故事和传说,我更相信红山不只是故事传说,更有中华久远的历史。甚至,我觉得史学家应该专著一本《红山记》……
民间的传说,也让我浪漫起来。红山有九顶,有人叫红山是“九女山”,九女犯了天规,西王母暴怒,九女惊惶,一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出现了九峰崔嵬的景象。如果这也算“史”,当归野史。我们的孩子,需要启蒙,九女的故事,有着多种理解,但成就每一峰,对孩子不能不说是一个有价值的最好启蒙。根据山头的数量,人们可以任意组合仙女的形象,五女,七女,九女,在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里,并不少见,这种想象,在南北国度是惊人的相似。
四
红山并不逶迤连绵,但以其鲜明的色彩而磅礴;红山的海拔并不算高,仅有746米,但它是在华夏历史中站起,透着历史的风骨。在我的眼中,红山就是一部古老的塞外经书,厚重而浩瀚。我们可以从石器时代的第一章开始阅读。
刘禹锡说,“山不在高”,这真的是一个经典的论断,我想,诗人一定是在山与山不能互相比较的正确认识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泰山以其雄奇而闻名,黄山的特点是竞秀,华山以险峻而著称,红山呢?我欣赏它的纯色与瑰丽,它扛起了书写中华文明史的重任,见证了中华民族红色文明的久远,表达了华夏文明永不褪色的主题。如果只是看成燕山山脉的精彩收束,看成了大兴安岭的发端,这是地理学家的眼光,在我的眼中,它是一座无可撼动的华夏史山,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有人说,爱一座城往往是因为一个人。站在红山前,我说,爱我中华,一定要爱这座红山。
红山,代表着几千年的文明之光的不熄,所以,我生出一个新的概念——红山火焰。
近看是火焰,点燃了中华文明之光;远观是灯塔,让我一路扑进中华文明的怀抱。
我喜欢观赏风景,更喜欢印染着文明之色的风景。一切伟大,都带着神秘的色彩,从红山,以我的能力,不可能一次就深透了解这些文明的始末,但我握住了红山文明的线索,眼睛里有了文明灯塔之光。
2024年10月2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