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三峡,简称峡江,素以瞿塘峡之雄、巫峡之幽、西陵峡之险而著称,全长约两百公里,多少人心向往之。自幼身处川东门户,我耳濡目染一轮明月照耀崇山峻岭的美景,常听人们叫它山月。它与峡江月一样皎洁,这是青山绿水的投影,也是月亮女神的眷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小时候,爱赏月,不独中秋,还在平时。峡江月,或山月,像用泉水洗过,通体清澈透亮,特别是圆月,看得见山水。偶尔无云月晕,童伴大惊小怪,犹如蜀犬吠日,赶紧呼朋唤友。民谚曰,月亮长毛,有雨明朝;也有妖言,毛月亮,猛鬼现。山雨欲来风满楼,顿时阴风惨惨的,荒凉野地,森林河谷,更令人内心怦怦直跳,恍若山鬼都放出来了。
一次,邻居老人病逝,坐大夜,唢呐锣鼓齐鸣,唱孝歌,亲友围坐满院。我上厕所,无人陪伴,屋后竹林晃动,一股寒风来袭,抬头望天,残月昏暗,我提起裤子逃跑,黑旋风紧追不放,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差点掉下堡坎,吓出一身冷汗。返回灵堂,在棺材旁,吹手起劲表演,我反倒不怕了。凌晨发丧,大雨淋漓,众皆送葬,山路崎岖,上山好难。
当然,月夜也美好,万籁俱寂,月华如水,颇引人相思。夏夜乘凉,父亲给我讲屈原,母亲则讲王昭君,这些故事发生在古代,但人物是家乡附近的,我听了倍感亲切。江月曾经照古人,对月诉说心事,有思古之幽情。父亲壮年,当扯船子,拉木船过三峡,经常餐风露宿。他一生敬佩卢作孚,因为民生公司轮船,逐渐统一川江航运,纤夫免受劳役之苦。
上世纪初,万州开辟通商口岸,与重庆、成都齐名,即成渝万。英帝国军舰,也长驱直入,横冲直撞,挑起事端。在峡江上,浪沉小船,还炮轰城区,制造大惨案。赤身裸体拉船的纤夫,长年累月所受的屈辱,纵使滔滔长江水,也昼夜诉说不尽。父亲不堪忍受,没干多久,便转入猪鬃厂,加班加点,为资本家卖命。终回老家,开小酒店,勉强度日。
父亲的背影,在峡江转弯处,或依稀可见。长大后,我常想去寻访。在过去,下水客轮夜宿万州港,上水也不会夜航三峡。然而,在巫山出差时,我瞥见峡江月,推窗远眺,山高月小,神女峰披银纱,大江上洒清辉。果然与故乡的夜景差不多,只是更空灵、静穆、圣洁,大江小河的涛声有别而已。水面、沙滩、山坡,月光相似,冷冰冰又不失柔情。
沿江城市,亦称江城,生生不息。在月夜里,头枕波浪,最好睡眠。不过,也有豺狼,肆意闯入,破坏安宁。抗战时期,日军空袭,从汉口机场起飞,沿着三峡,凭借月色,不时袭击重庆等。万州也不例外,为躲日机,北山观报警台,挂红灯笼,西门坡报警亭,则拉“卫时”。所谓“卫时”,即英文whistle(口哨、汽笛、呼啸之意)的译音,家喻户晓。
警报结束,挂白灯笼,亦为信号,表示安全。母亲是文盲,也会说“卫时”。我不明就里,只知“卫时”是警报,自学英语后,才搞清来龙去脉。万州对外开放之早,对老百姓影响之深,从母亲身上,可窥见一斑。直到现在,警报拉响,人心惶惶,上年纪的本地人还说“卫时”,只有经历战火纷飞的年代,才能理解,切肤之痛,感同身受。
大轰炸持续多年,死伤无数,惨不忍睹。在滨江路,西山公园,至今尚存白骨塔。乡村也未能幸免,日机返程,从云阳上空投弹,流弹落田野,二爸受惊吓,卧床不起,病重夭亡。他临终前夜,交战正激烈,敌机飞过屋顶,邻居们跑山洞,他被人搀扶,仍滞留院坝。后来,家人谈及他,还伤感流泪。山月啊,见惯悲欢离合,总是不声不响,照人间。
解放后,人民安居乐业,再无列强侵犯。而峡江,夔门滟滪堆等,也治理好多了。进入新世纪,三峡工程竣工,高峡出平湖,行船畅通无阻。时光匆匆,一眨眼就是一天,一辈子转瞬即逝,丢了童年。但峡江月,却承载岁月记忆,永不停步地移动。纵然有风霜雨雪,阴晴圆缺,难抹去历史痕迹。何夜无月,何处无峡,唯峡江月,美不胜收。
秋夜月明,暮年的我,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沿着层峦叠嶂山势,向东遥望,回顾往事。那是巴山月,也是峡江月,更是眼前月,它照山,也照水,更照人。可人离世后,山水依旧在。山是筋骨,水是血脉,月是灵魂。我是它们孕育的大地之子,终归在江流宛转绕芳甸中,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希望月作证,我曾经来过,还看见过它,征服过困难,可一阵风吹,把我带走了,什么也不是。这已成自然规律,只要是人,就休想永垂不朽,岂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