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到赤峰的红山,“木兰”这个词,跳跃眼前,红山脚下的龙王庙的门楣悬“木兰拱卫”匾额,其上隐约可见“木兰祠”,还有“木兰碑”。
“木兰”一词堪称意丰。汉语里有“木兰花”,别名辛夷,就是人们说的紫玉兰,属于中国特有物种,屈原的《离骚》就有名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诗句以喻君子高洁品行。“木兰”冠以“花”姓,就成了一个巾帼英雄,名花木兰。这种“添枝加叶”,却给红山文化添上了一笔英雄色彩的同时,也带来了困惑。
2017年赤峰市就在红山建立了“木兰祠”。祠堂庙宇,多为某有名望的人物所建,敬仰祖先,传承文化,弘扬美德,红山的“木兰祠”那一定是为历史上的“花木兰”所建,且有“木兰碑”立于祠堂外的悬崖上,并刻碑文如次——
今之红山,即古之鸿雁关也。木兰从征曾居于此,山上遗迹尚有可考。民国十二年,岁次甲子,余奉简命,以外交部特派热河交涉员,驻节此邦。公务之暇,尝偕林君西赓来游于此,抚今思昔,不禁增感。爰志之,以昭来者。朝阳张秉彝书。
这是曾任国民政府外交部第二任特派热河交涉员兼任赤峰开埠局局长张秉彝所撰。自民国上溯至花木兰故事所处的南北朝时期,约1400年,实在不可考,所以这段碑文的谬误,就让人提出太多的非议。
史上红山并无“鸿雁关”之称,且相近的雁门关,又在山西境内,显然有杜撰之嫌。赤峰人为何重视这段碑文呢?应该是喜欢“木兰从征曾居于此”一句所叙史实。所谓的“遗迹”,据说是有人在红山上捡到过箭镝,还有人用处于红山之西有“木兰城”村做根据以证。
“木兰从征曾居于此”,这种推测,倒是有些吻合。我们也只能拿被誉为“乐府双璧”的《木兰辞》来考证。“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黄河在内蒙古境内做了一个抛物线状,画了个半圆,黑山,今属包头市管辖,黑山一带,曾发生过多次抗击匈奴的战争,但花木兰所处时代,并无太大的战争事件。当然作为文学作品,是不足成为根据,是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主。《木兰辞》说“关山度若飞”,完全可以找到参照,或许就是燕山山脉,或者就是内蒙古境内的燕然山,千里行军,激烈壮怀。如此说来,花木兰从军有可能经过红山而扎营。这不能不说,花木兰给红山带来一段英雄史诗。历史并非都是严谨的,演绎历史的成分,在历史上并不鲜见。我完全赞同赤峰人的这份历史情怀,这比望风捕影,更易于被人接受。红山,多一段血色的历史,也能突出其在历史长河中的意义。一个城市,一定要有自己的英雄,寻找城市与举世闻名的英雄的关系,方向没有错误。因此,我站在红山脚下,总觉得红山是一个谜,红山文化有着8000年的历史,其间发生了什么,我们难以猜测,但热爱这座山的赤峰人,把红山视为故事的载体,为这座城市添加文化底蕴,没有错。或许,这也是红山风景的一个特别的看点。很多欣赏风景的人,更喜欢风景背后的故事,花木兰的故事,就吸引我逡巡徘徊于此多时。历史必须铁证,或许将来的挖掘,可以为此提供证据。如此说来,红山也不是一览无余,没有东西可看了。我记得电视纪录片《大泰山》的主题词首句是“泰山,不仅仅是一座山”,我也想把这个句子的主语换掉,红山也不仅仅是一座山。我站在红山的历史文化中难以走出来,让我重温了《木兰辞》的历史叙事,对中华文化生出无限的敬意。带着这个故事游览红山,耳畔顿时响彻着金戈铁马的声音,声音穿透了历史……
游览很多名山,都是让我去接受一部一座山的历史,唯独红山,让我多了一份求解的渴望。
二
在满族的语言系统中,“木兰”更是一个特别的符号,译为汉语,意思是“哨鹿”,即捕鹿的意思。哨鹿是吹哨效仿鹿鸣之声,引诱麋鹿入围。所以诞生了一些专有名词,如“木兰拱卫”,“木兰围猎”,“木兰秋弥”等,作为清宫盛事,木兰语汇也丰富起来,一年三季都有捕鹿之事,称春围,夏猎,秋弥。根据史料,这红山又是清宫围猎的中心地,是临时行宫的所在地。那时的围猎场,是以昭乌达、卓索图、锡林郭勒和察哈尔为四围,纵横之域几百里。根据古制,围猎设看城,这红山是否曾做过看城,未可知,前文所提在红山拾到箭镝,是否是围猎所遗,也不一定。所以,红山“木兰”当属围猎的名词,并非指花木兰这个人物。
木兰秋弥最为盛大,其实,围猎只是治军的一种方式,清帝另有心思,是想借此实训八旗官兵,会见蒙古王公,宣示武功,以此威慑北方游牧民族,使其臣服于清。
根据这样的史实,我们再看红山风景,就好理解了。红山脚下,建有龙王庙,是因为在红山区域出土了“C”型玉龙,被认定为“中华第一龙”,据考证,距今5300余年,如此看来,华夏民族,无论北国的东胡、鲜卑、契丹,还是南国的百越、百濮,皆以龙作为图腾,所以,那句歌词“我们都是龙的传人”,是有着历史佐证的。
我所关注的是龙王庙的匾额“木兰拱卫”,赤峰红山,地处围场垓心,形成拱卫之势,完全可以理解,至少,这里是一个观“秋弥”的高点,龙王庙的匾额题字常常是“德配天地”之类的警语,在农耕为主的地域往往题字“润泽天下”,“行云布雨”等祈祷警句,这就说明,龙王庙在不同的地方,人们赋予其意义并不一样,处于北方的围猎之地,匾额为“木兰拱卫”也就成立了。
我于秋分时日观览红山,习习爽风,顺红山扑下,尽管地处北方,山中草木依然青翠,那些人文风景,掩映其间,我再也难生“木兰秋弥”的场面,所谓的“木兰拱卫”,成了对草原环境的守护之词。我从草原千里深处,驱车赶到红山脚下,一路所见,秋色正染田野,原上草青黄交织,如绣如锦的时光,牵着我的灵魂,如今的“木兰秋弥”,在我看来,是围猎草原千里美景。我不逐鹿,草原深处的高速路边一望无际的油葵,在秋风中发出细微的哨音,仿若有“呦呦鹿鸣”的古韵袭来。遍野的黍稷,低垂着头,掩不住的金黄,构成了与蓝天遥相呼应的黄蓝交泰的壮观美景。虎豹熊罴,藏匿于草原深山,不得见,飞车以观,那些闪过的山丘就像虎豹在跃动奔驰。广袤的科尔沁大草原,就是一个围场,围着草木的良好生态,围着如白云般的牛羊,围着蒙族人民的幸福生活。
我是带着历史典故和悬案来穿行草原的,风景就不是一闪而过的草木牛羊稼禾了,是在古老的画板上流出的崭新诗行。
三
历史上的以讹传讹,给我们准确把握历史带来了苦恼。对“木兰”的误解,我喜欢以宽宥的态度来看,轻易否定赤峰人对历史的理解,是不对的。从“木兰”这个词语衍生的对传奇的热衷,表明他们在试图丰盈红山的文化;对英雄的热爱情结,对具有传奇色彩的巾帼英雄的情有独钟,他们在努力留下一个英雄的身影,表明他们要找到一条英雄的血脉,为赤峰这座城市注入更强劲的人文力量。如此看来,作为普通的游客,对“木兰”的追解就没有多少必要性了,曾经的烽火硝烟,围猎杀声,都是历史的一瞬,只能起到丰富红山文化的作用。
木兰,是一种花,有着花语,木兰在红山,还有别样的意义,我觉得用木兰花语,还是能够感受木兰的意义——勇敢,优雅。给木兰冠以花姓,这在解读《木兰辞》时就发生过讨论,据说是历史上一个叫“徐渭”(明代文学家)的顺口给了一个“花”姓,随兴说出,毫无依据。这是“花”家之幸,给这个姓氏蒙上了传奇色彩。有意思的是,河南虞城县就建有“木兰祠”,祠内有元代石碑,碑文说,木兰并非姓花,而是姓魏。这样看,我们就更没有必要笑话在红山撰写“木兰碑”的人,来那么一段穿越式的玄幻作文了。木兰是英雄的代名词,其前,完全可以冠上百家姓。
木兰祠,木兰碑,木兰其人,作为野史轶闻,为何就不能存在呢?岁月深处,袭来一阵风,且是刚劲之风,风绕红山,红山留住这缕风,毕竟是有着正能的,《红楼梦》里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赤峰人留住英雄精神是真的,毋庸置疑。我非史学家,只是一个喜欢山水的游客,能够在史学里饶舌一番,没有别的意思,我想读懂红山,读懂今天的内蒙古人的精神。
一座有着历史厚度的山,无论是面对还是登临俯瞰,我们的目光才有了高度,我们的视野才有了广袤,绵延不绝的山峰,曾经被多少人注目过,这些就是历史的符号,山间草丛中的碎石,林间的徐徐落叶,山涧流淌不息的溪流,山坡上芬芳淡雅的山花,天空中舒展自如的云朵,绕峰盘旋的鸟雀,都是历史的背景,都藏着历史的因子,当然,历史不会总是复印在风景上,隐约而迷离,这恰恰能激起我们的游兴,神秘更能引发我们解读的兴致,哪怕是迷惑,悬念,都会让人产生更大的兴趣,一点也不影响我们对山的向往和尊重。中华历史的博大与辉煌,从一些无解的历史情节中也可见一斑。
山,并不寂寞,历史也不寂寞。寂寞的是我们的思想和感情,面对一座山,失去挖掘风景后面的故事的想法,就不是阅读观赏的最好态度,简单地拍摄几张照片,那是多么没意思的事情。红山,对于我而言,是一段谜语一样的历史,我正试图解开它的谜底。
告别红山,我带着“关山度若飞”的古风,我没有被误导,愿“木兰精神”留在我的人生行程里。自内蒙古几百平方里,一直到承德之南,都是曾经的木兰围场,如今,围住的是苍翠如青螺的群山,围住的是北国最美的自然生态。我在秋季来,也来一场别样的“木兰秋弥”,围猎这“大好河山”的美景。
撇开历史的真相,我仿佛看到花木兰纵马越跃于红山的历史身影,听得见她“从此替爷征”(《木兰辞》)的豪迈誓言。她本可以说出太多推脱拒绝的理由,可硬是把使命扛在肩上,这才是真正的义不容辞!“替爷征”,多么低调,却是那么铿锵!
那段木兰碑文里有个“鸿雁关”,虽是杜撰,但给了我想象推演的可能,我就像一只鸿雁,自北向南,带回北国红山最美的故事。
红山,是一座传奇的山,它还将继续承载着时代的故事。
2024年10月2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