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推开老屋两扇厚实的木门,便可见到有点昏暗的堂屋墙上,几个玻璃相框高高悬挂在显眼的位置上。
那些相框都很陈旧,木边框的油漆已经剥落不堪,但还能依稀看见最初的木底纹理,框角的脱榫处,被父亲铆了又铆,看起来依然结实。
相框里摆放了许多相片,挤挤挨挨已经放不下了,有的旧相片上面又叠加了新的相片,只露出一个边角来,还有几张近照干脆插在相框的外面。相片大都是些黑白照,有大有小,有新有旧,单照,双照,合照,定格了拍照时每一个难忘的瞬间。
细看这些相片,仿佛有一条宁静的岁月河流从眼前缓缓流过,关于青春,关于往事,关于人生,点点滴滴流年碎影的记忆,就这样被这些老相片轻轻唤醒了。
那个年代,照相是件非常奢侈的事,很多人是舍不得花钱去照相的,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没照过相。谁家的相框里相片放的多,说明谁家经济相对富裕些,因为日子过得紧绑绑的人家,不会去城里照相馆照相的。但凡值得庆贺的大事情,如结婚生子、入学毕业、参军工作、过年团聚等重要时候,人们都喜欢去照相馆拍照留念的,每张照片都有它背后的故事。
那时的照相馆都是集体的,有自己的店名,每拍完一张黑白照片,除了照片的四周切成锯齿状外,便是照片下方落有的店名。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是老城关,唯一一家照相店叫人民照相馆,所以我成长过程的黑白照片下面都有“人民照相馆”几个字。照相馆里用的相机,不是手持相机,而是带着三脚滑轮的立式木箱相机,上面覆块黑红两色的金丝绒遮光布,外拖一根头部带有橡皮气囊的快门线,照相师傅帮助被拍摄者排好位置后,蒙头钻进绒布里,前后左右推动相机取景对焦,调整好灯光后,便把一个装有底片的夹子插入相机的镜头后面,一切安排妥当,然后帮助照相人纠正坐姿,站姿,指点怎么控制表情。
看到照相的人很局促,照相师就不厌其烦地调整照相人的姿势与神态,一会喊:“收颌挺胸、站直喽!”一会叫:“朝我这儿看!”一会又嚷嚷:“别眨眼,笑一笑”。有时干脆跑过去,扶住那人的脑袋左搬右转。然后抓住照相人表情最好的瞬间一捏气囊,只听“啪”一声,室内所有的灯光也熄灭了,等到灯光重新亮起时,拍照便告完成。照相的人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电影镜头的拍摄。其实,这样的拍照大都是在“摆拍”,为拍照而拍照,但照相的人却都很兴奋开心,当年,这样的拍摄完成以后,还总有好奇和期盼,因为底片洗印出来,还得等上一个星期左右时间。待拿到照片,那些女人会迫不及待拿给家人好友看,嘴里面嚷着难看死了,心里却欢喜的不得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相框,挂到了墙上。
二、
那时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来我家串门时,客人一脚迈进堂屋,首先就会被那几个相框所吸引,进屋寒暄几句之后,就好奇地站在相框前,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相框里每张照片,瞅瞅这个,望望那个,尤其是女人孩子,还不时用手指指点点。每当这时,母亲总是放下手中活计,很自豪地充当一会“解说员”,一张张地为客人讲解着与照片有关的趣闻轶事。
中间的一个大相框里,有一张老太太的照片,母亲告诉我,这个我应该叫奶奶的老太太,是父母住南京时的邻居大妈,相片上胖乎乎的南京老太生就了一副弥勒佛的模样,头发梳得顺顺溜溜,然后在后脑勺上挽个标准的髻儿,动作麻利而轻柔。我发自内心对这位长者的敬重。因而一直觉得,南京是一座很容易让人爱上的城市,灵动内秀却不失端庄大气。
旁边的一张是父母亲的结婚登记照,在那个没有美颜的年代,不得不说母亲年轻时绝对是个大美女,五官清秀,两道弯眉泛着柔柔的涟漪,眼珠乌黑明亮,嘴角上扬好像一直都带着微笑;父亲身躯凛凛,显得很精神,清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帅气逼人;那一刻的父母亲多么年轻,血脉亲情都留在陈旧的相框里。时光啊,既残酷又温柔,它带走了很多东西,也留存了很多东西。
我们姐弟仨人的合照在左手的小相框里,大姐居中,我和小弟各站一边,一个个像是生机勃勃的小禾苗。照片中我和弟弟汗衫短裤,脚上穿着一双塑料凉鞋,大姐梳着长长的马尾,扎着红色的绸布,穿着时尚的连衣裙,姐弟仨都有些拘谨地站着。记忆里为了去照相馆拍照,我脚上穿的凉鞋还是东问西问从一个同学那里借来的。
另一个相框里放着一个亲戚家十几口人的全家福,这是一张极具仪式感的照片,一家老小胸前戴着伟人的像章,严肃认真地看着镜头,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无比敬意。这样有仪式感的照片,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右边的相框里有一张大舅年轻时的单照,一身合体的军装。年轻时的大舅眉清目秀、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照片上领章帽徽红红的,嘴唇也是血红血红的,这应该就是当初的所谓的彩照。过去拍出的照片,几乎是黑白的。当然也有“彩照”,说是彩照,严格地说应该叫“着色照”,相片冲洗出来后,店里的师傅在人物脸颊、嘴唇上描绘一点红色点缀,就算是彩色照片了。这样手工涂抹出来的“彩照”,跟现在色彩丰富的彩色照片根本没法相比的。
三、
每年过年大扫除那天,父亲总会把墙上的几个相框取下来,擦去上面的灰尘,拆开相框底板,再将相片一张张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端祥一番。这时,母亲和大姐就拿出新添的数张照片,商量着放在什么位置,又要拿走哪几张旧照片,经过反复讨论多次排列,才把新添的照片定好位置。
父亲一丝不苟地把一张张相片端端正正地摆好,为了防止相片滑落,再用一张硬质纸板,把相片的后边覆盖住,然后用三合板压好,用钉子钉牢。之后拿抹布一遍又一遍擦拭,把相框玻璃擦得一尘不染,最后庄重地挂在原来的位置上,一直摆弄到不偏不倚才罢休。这是每年节前大扫除一项必不可缺的活动。
光阴剥落了朱漆的鲜红,为相框抹上了一层暗淡的色彩。相框里年长的人大多成了故人;年少的人也头发花白,皱纹纵横;连当年坐在童车上的小孩,也步入了中年,但相框里的人物却依然鲜活在我的心中。
抑或是那时拍照不易,过去一张照片所承载的,远比眼前手机里动辄上千张照片厚重的多。相框真是时间和空间的交汇处,是过去和当下的联结点,让人禁不住感叹,人生如戏,流年不再。老屋空了,斑斑驳驳的墙壁上只剩下几个寂寞的老相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