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地处丘陵,周围都是小山包,高不过数丈,沿着小路几分钟就可登顶。若是晴朗的日子,视线很好,可望见一座远山。远山呈弧状,连绵起伏似乎没有尽头。极目眺望,整座山笼罩在绿色的帐蓬中。可以想见,那是无数鸟儿的家。鸟儿嬉戏成家,站在枝头唱着快乐的歌。
我早已无数次地登上过小山包,总觉得太过无趣。心中对远山有无数的幻想,期望着脚踩登山鞋,手持登山杖,爬上那高大的远山。站在山头仰望天空,澄澈得一如镜子,没有任何的污染,没有任何的杂念,胸怀无限放大,如同建功立业的伟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似乎只有这样,渺小的人生才更有意义。
我曾无数次地将这告诉身边的人。玩伴们斜着一双眼睛,以不可思议的目光对着我,那样子,让我想起动物园里看猴子戏耍的情景。末了,他们拿这个当笑料,嘲弄我不下百次。爸爸摸摸我的头,笑笑地不说话,弯下腰,自顾自地又忙起他的农活。他的腰从没有直过,纯粹是庄稼的奴隶。村东头的老爷爷一脸慈祥,白花花的胡子好长。他指指远山:“孩子,那太远了。反正从我记事起,我们村里就没人到过那里。听说那有老虎,专吃人,我劝你还是别有这想法,小心回不来。”回不来三个字被他拉得很长,带有余音,真吓得我全身冰凉。
尽管如此,我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夕阳西下,我一个人爬上最近的山包,坐在石头上,盯着远山久久地看。时间长了,远山变成一面旗帜,在风中飒飒起舞;又成为一双手,在遥遥中呼唤。这双手还来到梦里,我走进他的怀抱。他紧紧地抱着我,比母亲的手还温暖,我沉醉在幸福中,不愿醒来。
十岁,我已长成半大小伙,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这个梦,我已做了五六年。为此,我被玩伴们嘲笑了五六年。又一次,我坐在山包上,心中一刹那像注入一股力量,仿佛找到绝对的支撑点,毅然做出决定:我一定要爬上远山,俯看大地,手摘星辰,与白云对话。
我跑回家,脚步已等不及迈开。我要精心准备,打场胸有成竹的战争。远山就是敌手,梦想就是武器。我要手持长矛,杀敌于脚下,傲然于世间,让藐视我的伙伴们瞧瞧,我也是好样的。
鞋子是必须的。脚下的破解放鞋在登山的我眼里,如同敝履,若不是需要,它早已被我扔进垃圾堆,与苍蝇、蚊子为伍。我狭隘的思维中,上海回力是好鞋。大人们常常谈起它,说穿着舒服,白白净净,像美丽的女子,格外合脚。就是这句话,铺设了我对回力鞋的无限好感与向往。
我跑到附近的集市问过,一双正宗的回力鞋二十一元。卖鞋的阿姨一脸骄傲:“我家的鞋穿起来,无论怎么跑,十年也不会坏。”她的话恰好印证我的猜想。我要买双回家,可钱呢?家里穷,肯定拿不出来,父亲也不会支持我的宏愿。
捡废品是不错的选择,纸张、铁、塑料都可以。夕阳立在山头,我背着书包,冲刺般来到附近的垃圾堆,扑天盖地的苍蝇嗡嗡乱飞,如同轰炸机群飞过天空。我管不了这许多,提着手中的塑料袋自顾自地捡,手套没有,脏无所谓,捡来废品最根本。一天下来,也有一、二毛钱。
废品攒成一堆再去卖。每晚回家,我都将废品积攒到角落里。父亲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我眨巴着眼睛:“老师号召我们勤工助学。”父亲实在,也就相信我的话。
每一次去卖,拿到几角甚至一元。我心中的激动不亚于获得巨奖。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借着窗前的昏暗光线,将全部的硬币、零钞倒出铺在床铺上,一遍遍地数。每数一遍,心情就格外激动,似乎看到回力鞋离我更近一些,远山也来到脚下。
除了捡废品,为了加快征服远山的进程,我想尽一切办法赚钱。五月,家乡有种植物——香叶子结出小小的果实,像个小圆球挂在树枝上,沉甸甸的,千颗万颗压枝低。我打探到,隔壁村庄收购香叶子,用来榨取香油,每斤收购价5分。
周末,不用上课,我没等父母催促,早早起床,背着竹篓,爬到附近山上找香叶子。山形高大,树木丛生,总隐藏着许多香叶子树。每看到一颗,心中的激动不亚于流落他乡多年的异子,听惯了异语,饱受他人的歧视,猛然间看到老乡,听到熟悉的乡音,开心得双手颤抖。
我掰过树枝,左手攥住,右手猛捋。虽然树枝尖锐,不时刮伤皮肤,渗出丝丝血痕,但赚钱的快乐感战胜身体的疼痛感。看着竹篓里的香叶子慢慢满起,直至堆尖,我像找到蕴含丰富的宝藏。
中饭,就地解决,我早备好零食,渴了就喝山泉水。山泉水甘甜,十分好喝。直到倦鸟归巢,晚霞映红天空,我才扛着香叶子下山回家,卖到邻村,将近一元,收获颇丰。
终于,攒够钱。已经等不及周末,放学后,我小跑着来到集市。我估摸着商店的门还没关。可惜事与愿违,那木门已紧紧关闭,不留一点儿缝隙。我“咚咚咚”地敲了无数下,没有喊来售货的阿姨,倒惹来无数好奇的目光。那天,回家的路特别长,长得走不到尽头。
星期六一大早,我跟爸爸说去找同学玩,却径直走向集市。我把几日前的事说给售货阿姨听,她一脸惊讶:“原来是你,别人告诉我,我还纳闷。”因此,阿姨特地便宜一元钱,将回力鞋卖给我。我对阿姨鞠了几躬,抱着鞋子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一次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一次次拿出回力鞋,仔细地看着,闻着,摩梭着,似乎那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有了鞋子,还需要准备干粮。家里的零食有一些,都是农民家里最常见的:炒米片、红薯干、花生等等。我知道母亲藏零食所在——她房间的床底下,有一个巨大的瓮,小口大肚子,掀开盖子,往里一掏,都是香喷喷的零食。
我找来一个袋子,悄悄地看着爸妈的动向。等他们离开家去田地里干活时,我蹑手蹑脚地推开他们的房门。果真,一掀开盖子,香气扑鼻,让人忍不住吃一些。我一边吃,一边往袋子里抓。塞得满满的,又原样盖好,钻回自己房间,藏得深深的。为了防止老鼠,我还包了好几层,放在特制的盒子里。有时,我贪吃的欲望袭上心头,但尽量控制自己,压抑住打转的口水。因为我有远山,是有远大梦想的人。
行动时间定在假期,有大把的空闲。看着暑假一天天临近,我似乎看到黎明的曙光,兴奋异常,整夜都在做着登顶远山的梦。我屹立山巅,站在巨石上一声大喊:“噢……”群鸟惊动,扑喇喇飞起一群,似乎在为我伴奏。
我规划了路线,笔直朝着东方。我对书上有关方向的辨识进行了认真的研究,早晨看太阳,雨天看树木,晚上看星星,还有水流……这些都是我的导师。
我估摸着,从出发,到行路,至上山,以及回来,大概需要四五天。为了避免爸妈担心,我作了万全的准备,还写了封信留在房间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我要去爬远山,四五天后回,你们不用担心我。为了避免路上寂寞,我特地约了最好的伙伴,说出我的计划,讲述我的行程。他考虑半天,还是摇摇头。我不甚在意,毕竟像我这样有伟大梦想的人,世上一定是凤毛麟角,要不然人人都能成功,岂不乱套,失了秩序?
放假了,出发就在眼前。头一天晚上,我看看头顶的星星,明亮了整个天宇,第二天一定是个大晴天。我站在夜空下,眼睛瞪得滚圆,恨不得立刻出发。
等不及第二天,爸爸已经站在我的身后。我回头一望,那是一张威严的脸,像严寒的冬天,带着肃杀的冷风。
原来,伙伴告诉了他爷爷,他爷爷告诉了我爸爸。我的计划被爸爸知晓。他揪过我,不分青红皂白一顿胖揍,我哭喊的声音惊醒了整个村庄的狗。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爸爸都不讲道理,都是棍棒教育,信奉“孩子不打不成才”。
凄厉的哭声夹杂着噼哩啪啦的挨揍声传遍整个村子。大家聚拢来,听着这好玩的故事,看着这好玩的笑话。人群中,我看到最好的伙伴,他在一旁笑着,居然露出浅浅的酒窝,还有微微发黄的牙齿,缺个门牙的黑洞,像个巨大的口,吞噬着我所有的童年。一下子,我忍住哭泣,停止喊叫,心中诅咒他一百遍。
零食没收了,书信被撕了,那回力鞋,父亲拿走一月后,又还给我。我穿着它,在圆形的体育场上拼命地跑,疯狂地流着汗水,一圈又一圈,直到筋疲力尽。
几个月后,回力鞋破了个洞,细细的线从里面露出来,像野兽脖子上的毛发。它终究没像售货阿姨说的那样,可以穿十几年不坏。
我终究没有踏上那远山,一直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