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隔壁街道刚开业一家特色小吃店,店里只有“大锅乱炖”一道主菜。
提到大锅乱炖我可是一点不陌生,自从记事时起这道菜便常常出现在我家餐桌之上,尤其是到了风雪凛冽的深冬,一碗热气腾腾的乱炖菜,配上一勺新炸的辣椒油,更是农村饭桌上必不可少的美味佳肴。然而,自从离开农村到了城市后才发现,大锅乱炖只能扎根在乡村镇堡,貌似在城里水土不服,根本见不到任何牌幌的影子,那碗大锅乱炖菜便也同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一样,似乎离得我越来越远了。若说是“久违芝宇,时切葭思”有些过于虚伪,但大锅乱炖的味道时常会萦绕心头,勾引着贪婪的味蕾,我敢说没有丝毫的润饰。
难得附近开了家以“大锅乱炖”作为招牌菜的饭店,我肯定要去一睹风采、大快朵颐一番,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品尝到久违的滋味。
小店离我家很近,步行也就一刻钟的时间,它坐落在小街的一隅,可以说是很偏僻的一个所在。门脸不大,只在门额处有一块简易的帆布喷绘招牌,白底红字写着“正宗农家大锅乱炖”。来时尚早,我进店时还没有食客上门。一位看样子三十左右岁的男子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他高高的个子,白净的皮肤,长脸浓眉,眼睛不很大却流露着坦诚的光芒。他头戴白色厨师帽,围着白围裙,除了有一两处油渍痕迹外也还算干净。店里就他一个人,所以我认定他就是这里的老板,但我又很是诧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老板如此年轻利整,在我的印象里老板应该是五十多岁、不修边幅、胡子邋遢的样子才对。这样一位比我还要小上十几岁的后生,都不知道他自己吃没吃过“正宗农村乱炖”,如何能相信他做的菜品可以达到我的期望值?但既来之则安之吧。
后生老板很健谈,一边给我让座,一边倒上一杯水:“欢迎光临小店!您稍坐片刻,菜还在后面炖着,大概十来分钟就好。”
“哦哦。”看他如此热情,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拿出手机刷起了新闻。
他安顿下我后,便急匆匆去到里间,那里应该是厨房所在,我则四周打量起了店内环境。店中有七八张长方形餐桌,每个桌旁放着四个塑料圆凳。室内装修很是简陋,无非就是地砖白墙,墙壁上无规则贴着一些大锅菜的图片,还有“吃出家乡味道”“欢迎品尝”等字样。对于这些我能理解,毕竟是一个小餐馆,菜品单一、售量有限,主打就是一个农村风味与情怀,所以不可能投入太高,以免入不敷出。外间是餐厅,里间就是厨房了,里外间是用一米多高的矮墙加玻璃隔断开来,这样可以让食客们对后厨的情况一览无余,也算是明厨亮灶了。隔墙一角放着冰柜,陈列着啤酒、饮料等。
我踱步到玻璃前,只见有一些精致凉菜整齐摆放在窗台上,以供顾客自选。窗内一口大铁锅正在灶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老板用勺子不停地搅拌着,以防底层的菜粘连锅底影响整锅菜的味道。此时菜也马上到火候了,只见老板依次往大锅里加入鸡精、味精、香油等佐料,搅拌均匀后关掉了灶火,动作熟练、有条不紊。
冠以大锅,必须大锅;名曰乱炖,必是乱炖。在一个大大的铁锅里,将白菜、豆腐、熏肉、粉条等一起炖煮,如果喜欢还可以加入丸子、萝卜之类,各种食材的滋味会杂糅在一起,虽然卖相不佳,但味道独特。以前在农村都是大锅大灶,燃料用的是木柴、秸秆等,乱炖自带着一股烟火气。如今别说城里,大锅文化在农村都罕见了,人们为了追求卫生洁净的厨房条件,纷纷将原有的土灶拆除,也学着城里改用液化气或天然气炉灶了,但如此做出的饭菜总觉得没有大锅做出的好吃,特别是这道“大锅乱炖”,摒弃了“大锅”也就失去了一半灵魂。这家店且不说乱炖味道如何,最起码用的是正宗的大铁锅。
橱窗后面的大锅里刚沉下沸腾,老板便隔着玻璃笑问我喜欢吃啥菜,可以给多给盛点。大锅乱炖的特点体现在一个“乱”上,炖好的各种食材自由混杂,只有在盛碗时才可以根据个人偏爱有倾向地挑下菜品。我理解老板的好意,但今天就想尝尝他的手艺,便说“正常盛”就可以。老板又笑笑没再说什么,抄起灶旁的大海碗给我盛了满满一碗乱炖菜,我清楚地看到他特意给我多挑了两块熏肉。
青花瓷海碗中,乱炖菜冒着热气,一种特殊的香味引人垂涎,闻着味道的确不错。趁热夹一筷子放嘴里咀嚼,口感丰富、流香四溢,再配上碱面馒头,仿佛回到了儿时的餐桌上。
我为自己的狭隘有些惭愧。刚才真有点小瞧这个后生老板了,万万没想到他能做出如此味道正宗的大锅乱炖。虽然用天燃气做出的饭菜少了些柴火的味道,但能达到这种境界已经算是难能可贵,我暗自为这个年轻的老板翘大拇指。
白菜嫩爽软烂,豆腐入味不散,熏肉原汁原味,粉条耐嚼不柴。无论是从选材,还是火候方面,这锅乱炖菜都称得上是“正宗”。也许是好久没吃到这样美味的乱炖了,已经完全不顾形象,狼吞虎咽起来。老板又问我能吃辣不,后厨有自制的辣椒油。那可太好了!乱炖菜加入一小勺辣椒油,在这天气寒冷的日子里吃起来既美味又驱寒,主要那种吃法还是我的最爱。这个老板真是有心了,因为在农村家庭中做大锅乱炖时,也多会炸一碗辣椒油,既可以调味,又解腻下饭。
转眼间一碗乱炖菜和两个馒头就下了肚,见店里还没上顾客,便和老板攀谈了起来。原来这个老板就是我们临县的,他说自小跟着祖母长大,那时经常能吃到祖母做的大锅乱炖菜,每次都能吃得很满足。当时没感觉到很平常,但后来去外地上学后,便时常想念祖母做的大锅乱炖菜,甚至睡觉都能梦到。每次寒假回家,总会赖着祖母做上几顿大锅乱炖,饕餮一享。好吃的大锅乱炖不仅是食材搭配得当与厨艺高超,其中的精华就是所加入的老汤。老汤是煮肉后余下的汤汁,里面有煮肉后留下的余味,还有各种佐料炖煮出的精华,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平时将老汤置于陶罐中存放,待冷却后老汤就会凝成果冻一样的半透明晶体状,做大锅乱炖时取一些加入,做出的菜肴也就有了灵魂。
前些年祖母年至耄耋,加上身体也不是太好,不能再为他做大锅乱炖了,于是他决定自己尝试着做上一番。从选材到加工,从火候到工序,在祖母的细致指导下做出的乱炖菜也有模有样。他自己又从菜谱和网上资料中学到了一些厨艺知识,不断改良做法,直到做出的铁锅乱炖不仅可以媲美祖母,也获得了亲朋好友的一致好评。所谓众口难调,能将一道简单的大锅乱炖做到获得一致认可实属不易。
他参加工作后总是不太顺利,与好友创业也血本无归。受到几番打击之后他沉沦了,每天什么都不想做,就知道抽烟喝酒。躺在病床上的祖母见他跟变了个人似的,断断续续地安慰着他,他说那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对不住自己的家人,尤其是把自己带大的祖母,因为从那两束浑浊的目光里,他看出了无尽的担心与期待。
就在他逐渐走出心理逆境,准备重振旗鼓之际,祖母却撒手离世。悲痛之余,他思量再三,决定在城里开一家以大锅乱炖为主的餐馆,一者可以此缅怀自己的祖母,二者可以让居于城市里的农村人能吃上记忆里的铁锅乱炖,三者也是给自己创造一个新的生计。每天对着简单的食材和一口大锅,仔细地揣摩,细心地烹制,热情地待客,开业仅仅数月竟然每日生意爆棚。今天我是提前到店,所以没有客流,就在我们闲聊之际已经到了饭点,不足一刻钟时间几张餐桌就坐满了人,不但有中老年人,还有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看来热衷于大锅乱炖的不只我一个。
我付完钱离店时,老板热情地与我道别,并有些神秘地说道:“开这个店虽然收入不高,但我见到顾客们吃完后满足地样子,感觉自己也收获满满。现在我把这个店当做真正的事业来做,并计划开一些连锁店,喜欢做这行的可以加盟,我会亲自指点,争取让我的大锅乱炖在这个城市打出名气。到那时,祖母在天堂也一定会欣慰!”
我对他说:“感恩而努力的人运气都不会差!会有那么一天的,加油!”
话语虽然带着鼓励的色彩,但我知道他在这锅乱炖里沉淀好了自己,低迷过后又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其实在这个喧嚣而浮躁的社会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如同登山一样,中途走在茂密的山林间往往容易迷茫,但只要路径选择正确就一定能够登顶。
大锅乱炖,吃出的是滋味,炖出的却是人生。
2024.12.10廊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