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做一个有智慧的善良人
一
此为《红楼梦》七十三回笔记。
我读小说这一回时，心情是从轻松转到沉重的。
初读贾宝玉半夜应急读书，一群女孩子熬夜陪读时，因一小丫头瞌睡碰壁，把一种紧张的气氛变成了一场闹剧，读来不禁哑然失笑。
再读到贾母查处大观园聚赌，处罚迎春奶妈时，迎春对待累金凤的态度里，让人看到一个懦弱小姐的无为、无助和无情，从而可以看到她未来的悲剧，所以内心不免忽生惆怅。
贾迎春虽为十二金钗之一，然而小说在集中描写她的地方很少，唯这一回，作者给了贾迎春一个正脸，然度其人生态度，才发现她不仅仅是木讷和懦弱，回忆整本小说来看，也许造成贾迎春如此性格的因素，值得我们好好分析，其间也许可以明白些人生成长的道理。
二
小说开端写到赵姨娘的小丫头小鹊前来通风报信，说赵姨娘在贾政面前说了许多宝玉的坏话，叫他一定小心为上。
《红楼梦》里第一次正面写到赵姨娘的小丫头——背叛主子，当了间谍。然而每一个读者读到小鹊，压根儿不会想到背叛，而是赞赏地认为她仗义、有情。
在世人的认知中，凡是告密者，一定是品行卑劣的人，何况整部小说里赵姨娘的各种“神操作”，让人打心眼里看不起她。而当小鹊的告密站在大众的正义立场时，她的行为一下子就显得高大光辉起来。所以小鹊和赵姨娘在这里同属告密，给人们的印象却截然不同——人们支持正义的背叛，却憎恨邪恶的告密。
我读到这里甚至出现这样的画面——
半夜里，那个小女孩，风风火火地跑来，半神秘半玩笑地把自己听见的秘密告诉给怡红院里的众人，然后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像一只小鹊一样，蹦跳着离开，没有什么色彩，只留下一阵风……
这一阵风吹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贾政有可能要在第二天盘问贾宝玉读书的情况，——贾宝玉听了，什么心情呢?
“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儿咒的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只能书舛不错，就有别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了。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如今打算打算，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背;至下《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经》来，因近来做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幸未叫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还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这几年未曾读得，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过苦功，如何记得?这是更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是后人的时文，偶见其中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究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躁。”
贾宝玉首先感到的是一阵紧张和焦躁，这阵紧张里，一定会有肉体疼痛的记忆，因为在贾政的心里，孩子成不成材，与读书用不用功有很大关系，所以搞不好，贾宝玉又要挨打。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贾政只关心贾宝玉读书的情况，却不过问贾环读书呢?
其中一个原因在小说二十三回描写过：“贾政举目一看，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再看看贾环，人物猥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在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视若珍宝。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
也就是说，在贾政的心里，贾宝玉是与众不同的，那“神采飘逸，秀色夺人”里，一定有贾政的欣赏和赞叹。所以贾政把贾府的未来寄托在贾宝玉身上，然而这种期望越大，对孩子的要求就会越严厉，一旦当他知道贾宝玉读书不用功时，那种期望就会转换成恨意，所以贾宝玉的挨打，是一个父亲对“恨铁不成钢”的一种发泄。
有时候我们也可以理解，作为父母的一番苦心，那鞭挞之下的皮肉之苦，也有父母的不忍和伤痛。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挨父亲的打，有一次父亲居然用棍子把我的脸抽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那伤痕在我脸上留了很多年才慢慢消失。后来父亲反思说，不该这样狠心打我，那时只是为了泄一时之气，没想到下手居然这样狠重。
想想我自己的青春年少，父亲的文化程度不高，母亲又是文盲，他们根本不懂如何来教育孩子，当孩子不听话时，唯一的手段就是打骂，然而现在想来，那些打骂声里，正是父母的一种期望，在这层期望里也教会了我们一些基本的做人道理。
所以孩子们!你们比我们更幸福!你们的父母都知道与你们正常沟通，却很少有皮肉的疼痛，所以好好珍惜你们父母的爱吧!不要责怪父母给予你们的烦恼，这些在未来必将成为你们温暖的思念。
好了，我们还是来看看贾宝玉这一夜是怎么读书的吧!
首先看他读的是什么书呢?这里面包括了“经、史、子、集”各种类别的书，如《学》、《庸》、《五经》、《孟子》，是经、子、集相关的书，而后面提到的《左传》、《国策》皆属于历史类，其文学形式包括诗词、散文、笔记体小说等。也就是说古代人读书，表面看大都只有文史之类的，然而却涉及到文学、哲学、历史、生活等各个方面。从另一方面讲，那时候考取功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应该比我们现在考大学、考公务员要难，所以古人读书，比我们现在更吃得苦。
尤其是随着现代科技的不断进步，人类的知识分化得越来越细，掌握专业知识的人很多，掌握多学科、多领域知识的人却很少。记得有一次读梁思成先生的《中国建筑史》及《中国建筑绘画》等相关知识，发现旧时的大师，都是学富五车、博览群书的，他们不但专注于自己的专业领域，甚至对琴、棋、书、画、诗、词、曲、赋都有相当的功底，所以，这样的人才算真正的大师!有时候经常听到有人说现在难出大师，究其原因，可能是科技的进步，知识的细分，经济的飞速发展，人们更需要实用、快速的知识和技能，却很少有人静下心来做学问吧!不仅如此，很多大学教授根本不做学问，而是在市场上做业务，他们带的研究生、博士生就像他们廉价的劳动力一样，为他们赚取经济利益。如此下去，未来的中国教育一定是功利的、实用的，实在令人感到叹惜。
虽然小说里写贾宝玉不喜欢这样的书，然而可以从中看出，他从小所接受的教育里，文化的根基是很深厚的。我们在某个时代批判旧时的文人，说他们读的书是毒瘤，是旧文化，做死板的八股文章，取笑他们谈“之乎者也”的酸腐之道，然而今天看来，我们的高考里，所用的“之乎者也”还少吗?我们现代的文化知识里丢了很多中国传统的东西，现在提倡继承传统的文化，然而当那个“传统”已经被人们抛弃了一个世纪，新文化与旧文化之间已经有了一个鸿沟，想要继承，又谈何容易!
其次看看贾宝玉读书的态度，是不是让我们想起一个词——临阵磨枪?这里面可以看出一种急切，一种焦虑——哎呀!明天要考试啦!我的数学还没做完，我的语文也没看完，我的物理还有好多没搞明白……怎么办?怎么办?……
想起明代胡居仁《自题》的一句话：“苟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无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如果你有学习的恒心，何必非要做到三更睡觉五更起床这么夸张的地步，最怕的其实是一时勤奋，一时又懒散，没有恒心。看看这里写贾宝玉，是不是这样呢?
所以，奉劝所有的孩子们，读书是一个持之以恒的过程，只有每天坚持，每天进步，才能真正地达到学有所成;也只有读更广泛的书，涉猎更多的领域，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师。所以真正的读书是一件辛苦的事，希望每一个读书人都坚持得下来，耐得住寂寞。
三
然而贾宝玉今夜读书并不寂寞。
袭人等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来，前仰后合。晴雯骂道：“什么小蹄子们!一个个黑家白日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来了。再这么着，我拿针扎你们两下子!”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个小丫头坐着打腕，一头撞到壁上，从梦中惊醒。却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子，遂哭着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笑起来。宝玉忙劝道：“饶他罢。原该叫他们睡去。你们也该替换着睡。”袭人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统共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几句。麝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使不得吗?且把心搁在这上头些罢。”
贾宝玉读书是不是很幸福啊!有一群女孩子陪着：一个剪烛;一个捧书;一个端茶……简直就是享受!——那不就是“红袖添香”嘛!
这些场面描写可以看到怡红院里一群少男少女之间深厚的情谊，那种长期相处之后形成的一种形同手足之间的亲密关系。一群女孩子心甘情愿为他守候、陪读到天明，想想人生年少时有这样的经历，多么地令人回味!
然而写到小丫头碰壁，却又是另一种场面。贾宝玉深夜读书的场景里，小丫头瞌睡碰壁这情景是最精彩的地方。想想看，一群人忙着侍候贾宝玉读书，大家一同焦急、共同担心——那气氛一定是紧张而严肃的。而此时一个小女孩因为瞌睡迷迷糊糊地碰在了墙壁上，同时她还以为晴雯真的打了自己一下，这一举动，把本来严肃紧张又安静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泼了，多么有趣!我想起自己初中升学考试前夕，所有同学都在认真复习，教室里鸦雀无声，有一个同学可能坐得实在太累了，站起来伸伸懒腰，而他后面的同学故意把凳子往旁边挪了一步，待他再次坐下时，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引起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于是那一夜的自习课就格外地热闹，也格外地轻松，所以我至今印象深刻。
然而更有趣的是黑夜里，春燕和秋纹从后房门跑进来，说有人跳进屋里来了。
话犹未了，只听春燕秋纹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打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个主意，好脱此难。忽然碰着这一惊，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吓着了。”
作者真是天才一般的人，把深夜里一群人陪读的各种场景都描写得精彩别致。读书其实需要安静的环境，独立的思考，所以是一个人的事，然而小说偏偏安排了一群年轻的女孩子陪读，那哪里还能安静地读书?分明是一场游戏罢。人天生对黑暗有一种恐惧感，所以半夜里女孩子们不睡觉，没事做的东走走，西看看，外面风吹、月色、树影、鸟飞都会引起女孩子们惊恐地想像。
所以在春燕和秋纹的大叫声里，又一出好戏上演了。
在这种场景下，贾宝玉哪里还有心思读得下去书呢?所以还是晴雯聪慧过人，她马上叫贾宝玉装病，说半夜里因为有人翻墙进院，吓出了病。而且晴雯的建议正好符合怡红院里所有人的意见，于是众人不谋而合，全力配合演绎了这一场好戏。
“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的细看查访。”
这是一场假戏真做的场景，有时候我读到这里，很怀疑这件事是晴雯、秋纹和春燕故意布的局。然而今天看来，却令我一面微笑，一面回味。在青春的岁月里，有多少这样的欢乐事啊!那些年轻的孩子，可以为了一个人的事而共同承担;共同想办法解决;同谋圆一个谎，那里面有义气，更有一种纯洁的情感，——当我们成年后，面对世俗的坎坎坷坷、尔虞我诈时，回想起这样的美好，也许内心会涌动一阵温暖。
四
然而此事的直接后果导致了贾母的发怒。
当天明时，大家一起前往贾母处汇报这事时，便讲到了大观园里的安全问题。探春说最近因为凤姐生病，大观园里好多下人不受管束，居然开始在夜里聚众赌博，而且她和李纨还警告过几次。
然而当贾母听了这话，直接发怒了。
贾母忙道：“你姑娘家，那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要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姐儿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贾母的话对我们今天治家和管理企业都很有现实的意义。自古以来，吃喝嫖赌都是败家的行为。既然有这样的习惯，时间一长，就会发展到偷盗的事情上去，甚至还会有男女之间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所以不可饶恕，必须严惩。
这一彻查，却查出了不少的人，当头的有管家林之孝的亲戚，有大观园厨房管事柳嫂子的亲戚，更有迎春的奶母。当贾母听说有迎春的奶母之后，更加气愤：
贾母道：“你们不知道。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这里讲到一个严格执法的问题，——亲信更应遵守规矩。贾迎春的乳母因为奶大过主子，在家族中的地位也应该较高，比一般下人更体面，享受的待遇也更好，比如前面小说里写到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然而这些愚昧的老妇人，却把体面用来作违规的筹码，总以为自己似乎有一些特权，可以摆布一些人和事。贾母的智慧就在于告诫这样的人：你既然已经享受到这样的体面和待遇，你就更应该起表率作用，如果带头违规违纪，更可恶，更应该罪加一等。
贾府内室里的人都知道贾母生气了，后果应该很严重，所以大家都不敢轻易离开，只在大观园里等候听命。特别是邢夫人，当他听见迎春的奶母聚众赌博，受贾母怒斥，感到特别没有面子，她内心除了生气，更有一种委屈——在众多妯娌和下人面前，她背负着管教不严的名声。
所以她郁郁不欢地从王夫人房间出来，径直到大观园迎春处。然而事有凑巧，当她进到园里时，正遇见一个傻姑娘，这傻姑娘名叫“傻大姐”，手里拿了一件东西，花红柳绿的，正高兴地看。
邢夫人因说：“这傻丫头又得个什么爱巴物儿，这样喜欢?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岁，是新挑上来给贾母这边专做粗活的。因他生的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做粗活很爽利简捷，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出言可以发笑。贾母喜欢，便起名为“傻大姐”，若有错失，也不苛责他。无事时便入园内来玩耍，正往山石背后掏促织去，忽见一个五彩绣香囊，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相抱，一面是几个字。……忽见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是个爱巴物儿。太太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子石后头拣的。”邢夫人道：“快别告诉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个傻丫头，以后再别提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得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头，呆呆而去。
这一段文字是小说情节的转折点，除了承接上下文，以及小说后面情节的转换，都与这香囊有很大的关系。作者在本回的回幕里用“痴丫头误拾绣春囊”，然而行文时，这情节却不是本回的重点。
五
而真正的重点是随着邢夫人的行踪，直接转移到了迎春身上。
当邢夫人带着满心的委屈走进迎春房时，不是首先对迎春进行安慰，而是把自己的委屈发泄了出来——一阵埋怨，一阵数落，然后拿她与探春作比：
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这里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赵姨娘强十分，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点?倒是我无儿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
我们知道，迎春是贾赦前夫人的孩子，在贾府四春之中，排名第二。《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对她有过外貌的描写：
“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贾迎春给人的第一印象：平和、沉默、中规中矩。所以当贾琏的小厮兴儿在尤二面前说起迎春时，给取了一个外号叫“二木头”。所以迎春的性格是木讷、老实、懦弱和随顺的。
这个性格的形成有外因，也有内因。
从整部小说来看，迎春在贾府里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小姐。元春从宫中送出灯谜，只有她和贾环没有猜中，而贾环委屈地觉得太没意思，迎春却毫不在意。大观园里开诗社，他只当了一个负责出题限韵的虚职，后来的几次诗社，大家似乎就把她忘却了，几次都没有迎春的身影。
所以邢夫人用探春与她对比，更能看出迎春在贾府里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正因为这样，使得贾迎春内心产生了一种自卑的心里：既然这个世界不重视我，我又何必努力去主宰什么呢?所以她并不想用自己的意愿来左右贾府里的一切，而更喜欢随波而走。
在她的内心世界里，她坚信道家的无为而治。她的性格缺陷受道家影响极深。所以当她奶母拿走了累金凤聚赌之事发生后，奶母的儿媳玉柱儿媳妇还无耻地要求她出面向贾母求情。我们可以想想，如不是因为她性格的过于善良和懦弱，哪个下人还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主子呢?
玉柱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橘说道：“姑娘，你别太张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得些便宜，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给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时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么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账!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了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不能拿了金凤来，你不必拉三扯四的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就是太太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你出去歇歇儿去罢。何苦呢?”
想起一句话：“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人太过于懦弱和善良，往往成为人们利用和算计的对象。
更不要说像玉柱儿媳妇这样不知廉耻又薄情寡义的人。看看玉柱儿媳妇的话里，似乎更看到现实中的某些人：那玉柱儿一家因为自己母亲奶大了迎春，才能依附于贾府生活。因为贾迎春的老实善良，所以他们变着法儿在迎春那里捞得好处，却又极不守规矩。当赌博的事情败露后，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厚着脸皮来要求迎春出面讨情。当迎春拒绝、丫头绣橘问及累金凤时，在利益面前，玉柱儿的媳妇直接翻脸，居然向迎春算起了经济账，——七上八下，迎春倒多使了奶妈的钱。好一个奴才!当奴才得势时，忘却感恩，忘却了自己是奴才的身份!
在和谐和文明的社会里，我们应该首先保障像迎春这样的人的利益。如果一个社会向老实和懦弱的人举起屠刀，那么，这个社会就日趋野蛮和落后。也许作者写玉柱儿媳妇这样对待贾迎春，一方面展示人性的贪婪和无耻，另一方面，也许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悲叹。
六
正当迎春、绣橘和玉柱儿媳妇三个人闹得不可开交时，探春、黛玉及众姐妹来了。探春的义正严词，驳斥了玉柱儿媳妇的无理，并请出平儿来裁决此事，才收拾了这一场闹剧，然而再看迎春的表现，既可笑，又可悲：
当下迎春只合宝钗看《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的话也没听见，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非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加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来问我，可以隐瞒遮饰的过去，是他的造化;要瞒不住我也没法儿，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要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叫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也不管。”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要是二姐姐是个男人，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如此。况且‘太上’说的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骘事。我虽不能救人，何苦来白白去和人结怨结仇，作那样无益有损的事呢?”
《太上感应篇》是道教一篇较短的道经。它的主旨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福、是祸都是人们自己招来的，所以人要去恶从善。在贾迎春的思想里认为，既然善恶都是自己招来的，那么我不去招惹任何事，只做好自己以求自保总可以吧!也正是这样的思想促使了贾迎春无为、老实、懦弱的性格。
有时候想想，懦弱和老实不等于善良，善良是有原则和智慧之分的。老子的《道德经》上讲得很明白：“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人，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水的特征如大善，水能容纳和包藏万物，然而水可以自我沉静;可以根据时势而改变自己所处地、所处时、所发声、所动能，而不是像贾迎春那样的认知：一切皆可以，一切皆无为，一切皆与我无关。这样的思想其实会引导人们走向偏激，甚至于无情无义。林黛玉笑她：“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这不是善良，是一种愚蠢，所以做人，要做一个有智慧的善良人。
作者在小说八十回接近尾声的时候给了贾迎春一个正面描写，这个描写集中突出了贾迎春的性格特点。也许在这一场生动的描写里，暗喻了迎春的最终悲剧，——她的逆来顺受和懦弱，最终把自己的性命给埋葬了。
——只可叹金闺花柳质，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2022年10月6日夜于金犀庭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