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工作需要，我曾采访过一些身陷囹圄的贪官，他们的职务不同，个性有异，罪行有轻有重，表现也各有差别，但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他们那双眼睛，那里边所透露出来的，是一种渴望，一种悔恨，一种绝望，一种迷茫。……
有一位县委书记因受贿被查处，在进入司法程序后，我到看守所去采访他(办案人员告诉他是提审)。在他任书记时，我去该县采访见过他两次，印象还是较深的，但当我再次看到他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被带进讯问室，茫然地坐到那唯一的方凳子上，精神萎靡不振。头发虽然剃过，并不显得有精神。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无数次的询问、提审、自省，经历了长时间的室内环境，他看人的那种眼神和方式都有点特殊，他不敢直视对面人的眼睛，躲躲闪闪，总是低着头，或看着其他地方。显然，他已经记不起来曾经见过我，记不起来我曾经采访过他。说实话，在他当书记期间，他见过的记者简直无法胜数，一般是记不很牢的。
在采访(我权当是采访吧，办案人员多次提醒这是提审)结束以后，我向他提起在以前曾去采访过他。这时的他忽然有点兴奋，眼里一下子露出了一丝亮光，脸上也有了些许的轻松。他马上记起了当时的情景，并很快说出了当时我们的谈话内容。这连我都感到很惊讶。职业历练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印痕。看来，他还想说些话，但看守人员提醒说，时间到了。我只得示意他结束了最后的谈话。他的眼睛低了一下，最后说了句，“这事全怪我，不该昏头昏脑收那钱……现在后悔也晚了!……”他被带离审讯室，走到那扇监区和审讯室相通的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我故意地把眼睛移开，不愿再去接触他的眼睛。
是的，有一年，我去某县采访党风廉政建设工作。采访的日程当中，该县纪检监察部门的同志安排了采访县委书记这个内容，并且特意告诉我说，是书记本人提出来要向我们介绍一下全县的党风廉政建设情况。一把手如此重视抓党风廉政工作，这当然是个好的现象。该县的该项工作在全省还是比较有特点的。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阳光明媚，春风得意。我们见到这位书记是在该县刚刚落成的廉政教育基地。这个基地是该县纪检工作的一个重要建设项目，也是该县工作的一个亮点。这在当时其他县基本都没有的情况下，该县就建了，说明他们对廉政建设的重视，他们是把其他建设项目压下，上的这个项目。县委书记春风满面，见面后就热情地介绍了该县的县情和社会发展情况，尤其是在介绍该市的党风廉政建设时，他说的神采飞扬。当时，我们在场的都被他的表情神态吸引，尤其他的那双眼睛，那里边充满热情和自信。……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会变成一个贪官被法律所制裁。
几年前，该县发生了一起贪贿窝案，涉案人员有县长、副县长、好几个关键局的局长，最后，把这位原县委书记也带了进去。这一窝案，引起了上下广泛关注。
当天晚上，回到住处的宾馆里，我在灯下翻看办案人员提供的有关这个案件的材料，其中，一份悔过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悔过书是这位县委书记写的，虽不能说里边都是真情实意，但读来还是发人深思：
……
我出身农民家庭，小时候家里穷，生活很艰苦。我记得小时候上学，连鞋都舍不得穿，上学的路上，把鞋脱了，赤脚走路，到学校门口才把鞋子穿上。凭着能吃苦的劲，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我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在学校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了一名党员。参加工作后，比起大多数同龄人来说，我的学历和政治优势发挥了作用，开局我就占足了优势。我被提拔为副处长时才28岁，又在机关主要处室轮岗,40岁即被提为处长，顺风顺水。我的人生就像一盘棋，开局很好，中盘却走了邪路，以至输了全局。棋输了可以再来，可是我的人生不可重来了。……
在担任县委书记期间，我利用职务便利，非法收受300万元的贿赂，为终局溃败埋下了恶因。俗话说：人情猛于虎，专吃贪财人!我刚担任领导时还很谨慎.对于这些“人情往来”，一般都会拒绝.拒绝不掉的就上交。后来就控制不住了.开始有选择地收。后来开了收的口子，就随波逐流了。从小额的“人情往来”，到大额的“事后感谢”，再到后来有些“事前相托”的也敢收了。结果是陷进泥潭难以自拔。而且，我渐渐地放松了对收受贿赂危险性的认识，党纪国法只挂在口头上、或在大会上讲讲，根本没有入脑入心。
回想我的犯罪和堕落过程，就像温水煮青蛙。我就是水中的那只青蛙，水温慢慢升高自己却浑然不觉，开始时还觉得很舒服，等到水温高了受不了想跳出来时，四肢已经半熟，无能为力了。回首自己的贪腐之路，我真是愧对党组织的培养。现在回想起来，我成长的每一步都浸透着组织的关心和厚爱，而自己却不知感恩，不知珍惜，直到“双规”后才后悔莫及。
我对不起党和人民，也对不起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姐妹拉扯大，一辈子没有享过福，但她每次见到我，都反复地叮嘱要好好做人，好好做官，不要占公家的便宜，不该拿的不拿，不该要的不要。我们兄弟姐妹有几个都到城里工作，她仍住在农村。一次一位熟人知道家里没有空调，就给她买了一台送到家里，她说啥也不要，后来朋友说是我给她买的。她打电话向我核实。当我向朋友问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给母亲说明时，她仍然坚持把钱给了人家。她说：“无缘无故，咱凭啥占人家的便宜。”我第一次离家去读大学，母亲把我送到村头上，她一直看着我走远，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去。以前，我常常想起母亲到村头送我时的情景，她那瘦削疲惫的面容上，流露出少有的高兴和幸福。我眼前也经常浮现出她眼睛里那殷切的期盼，也可以说，这期盼是我向上的动力。后来，我的眼睛被灯红酒绿和纷纭的利欲所迷惑，这种回忆越来越少，竟至彻底忘却，泯灭了良知，在堕落的道路上越滑越快。现在想想，我愧对母亲，辜负了她老人家的希望……
后来，这位书记被判处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他入狱服刑后，我也没有再关注他的情况。几年之后，在一个场合偶尔听人谈起那个县这起窝案的一些后续情况，据知情人说，窝案中的那位“书记”已经病故。他在收监之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好，高血压、糖尿病，后来保外就医，刑期没满，就离开了人世。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又想起了那双迷茫和绝望的眼睛以及他的那句悔不该当初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