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卫的职责所在,即是守卫凤阳都城整个西面及巡警西城门外三十里以内。
我从家乡返回到都城以后,皇帝陛下即降旨敕封我做了正四品龙虎卫指挥佥事一职。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位,上近天子百官,下接黎民豪富,我就职后的人生可说是一片光明。
但天意难测,好景不长,我干了不到一年,即因救了一个女人而被贬了官职。
前面讲方掷怀时所提到的得罪权贵,就是因为救了这个女人。
这是个极其平凡的女人,她叫周铁梅,她连名字都那么平凡。像这种再寻常不过的女人,街头巷尾处,大道阡陌上,随处都可见到。
我救这个女人的地点是在凤阳都城西市。
西市,位于都城西部,乃商贾聚集贸易的特定商市。这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龙蛇混杂,既是民间买卖市场,又是朝廷处决犯人的行刑之地。
冷凌云要瞧的热闹就在西市。
很抱歉,我把故事讲得杂乱无章。
运笔行文,对于我这双握惯了刀剑的手来说,本就异常艰难,更奈何我此时年老体衰,已无力于经久构局。因而,我只能跟着感觉的脉搏跳动叙述,随意走笔。
就好比现下我的思绪里一触及“西市”俩字,我手中笔锋就会不受控制地走向冷凌云,跳到冷凌云带我瞧过的热闹处去。
自来一笔难于同书两家事,如此,我只能暂且舍下周铁梅不表。
且说冷凌云那日带我赶到西市之时,时间已过午时。
这期间我们仅做过一次停留。
那是在一处临近都城的农家柴院之中,冷凌云在那里早已存放好衣服马匹。
一到了农院他就用他的妙手绝技,给我拿下了手铐脚镣。然后,又给了我一粒药丸,让我服下。最后,我二人换好了衣服,即一人一骑,策马奔进了都城,驰向了西市。
他给我的药丸色呈明黄,香气怡人,服后沁人心脾,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他告诉我讲那是豫国皇家独有的龙凤养身丸,乃是按照上古天神遗留下的药方,汇集人间数十种顶级药材精炼而成。对于治疗内外创伤最具神效,伤痛愈重,见效愈速,且还能增筋强骨,延年益寿。
他说得过于玄妙,我起初未敢当真。但当我到得西市之后,才发觉冷凌云所言非虚。
我下得马来就已明显感到体内气息,全然通畅,且比之从前还要充盈。我身上外伤虽未痊愈,但当时也已无一丝疼痛。
“兄弟的药丸,果然神奇,我现在感觉浑身都是气力。”
冷凌云笑道:“这有什么,一二个月后,神效更着。这期间,老哥若能勤练内息,培养劲力,功力少说可增一倍。”
我二人是从后街进入西市大街的,后街冷清,便于跑马。一到前街紧挨着西城门楼的街头那里,冷凌云即领着我拐进了“极品茶楼”,上到了二楼临街的雅间之内。
雅间里早有一美貌女子,身穿华服,文士扮相,等候着我们。
她一见到冷凌云进来,即盈盈笑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这轻功天下第一的绝世神偷失手了,没脸回来见人了哪。”
冷凌云道:“笑话,我怎么可能会失手,莫说只是去偷个人。就是把整个大牢都偷来送你,那不还是手到擒来。这么会没见,有没有想大哥?”
女子瞪了他一眼,起身向我见礼道:“这位就是秋大哥吧,小女子魏与容,见过大哥。”
我当时头上罩有斗笠,见她施礼,即取下斗笠还礼:“不敢,在下秋凉意,见过魏姑娘。”
“你们俩快别客气了,老哥你就叫她容容好了。小丫头,快给大哥斟茶,我们哥儿俩都快渴死了。”
冷凌云一屁股坐到窗前椅子上,打着哈欠舒展双臂。
魏与容娇嗔地看了他一眼,对我说道:“秋大哥,快请坐下歇息歇息。茶水有些凉了,我再去点上一壶。”
我说了句有劳,就也走到了窗前坐下。
“这不就是行刑法场嘛,有何热闹好看。莫非斩的是魏高?”
我看了看窗外,正对着穿窗口的就是行刑台,台下已挤满了看客。看得出来,那里是又要斩人头颅了。
只听冷凌云失笑道:“老哥你跟魏高倒是真亲近,这都能想着他。你且看吧,这可比刀斩魏高有意思多了。”
这时,魏与容姑娘走了回来,她身后跟着送茶的小厮。
魏与容听到冷凌云的话后,轻笑道:“就你滑头,干什么都神秘兮兮的。”
冷凌云嘿嘿一笑:“不神秘,如何会有惊喜。”
小厮为我们斟好了茶水,便退了出去。
冷凌云饮了一口茶,探了探窗外:“时间差不多了,怎么还不见带犯人出来。”
魏与容这时已站在了另一扇窗的窗下,也注视着街上动静:“别急嘛……来了,你们义国斩犯人倒是真准时。”
她说的时候,我与冷凌云已都探头看在了窗外。
只见当时大街上人头攒动,看热闹的已把行刑法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囚车在大群兵丁的护卫下,从城门楼下决堤一般,涌到了断头台下。
然后,兵丁就开始驱退围观人群,打开了行刑场地。
这时候,就见死刑囚犯被两名两条彪形壮汉从囚车里拉出,驾着拖上了断头之台。
其状如死狗,其形似鬼魅。
只听魏与容惊奇道:“咦,那人就是监斩官吗?长得好奇怪,蛮可爱的。”
冷凌云接道:“小丫头吃茶吃醉了吧,这能说是可爱?”
我顺着魏与容所指看了过去,就见那监斩官身短头大,体型肥胖,黑比焦炭满脸戟髯,一袭光鲜官袍裹在身上几欲裂开,硕大的脑袋上插着一顶乌纱官帽,滚球也似的就上到了监斩台。说不出的滑稽可笑,我一见其形,来了兴趣,他绝非监斩官那么简单。
果然,冷凌云道出了他的身份。
“这黑鬼不在家好好杀馿,竟然跑来做起了监斩官,不务正业啊!”
魏与容问:“你认得他?他是谁?”
冷凌云答:“吕破天,一个靠着杀猪宰驴起家的小屠户。”
他就是吕破天。
谈笑间下擅使刀气的“黑面飞龙”吕破天。
司空揽月同提到的另一位刀术名家,“小关刀客”杜一品我已见过。
他二人一矮胖一高瘦,绝无可能会是冒名萧牧龙的戴鬼脸面具的男子。
只见那吕破天一到监斩台上,就取出了圣旨宣读:“捧天……之……连……白……”
一句整话竟让他念出了闻所未闻的花样,台下看众哄然大笑。
“你们义国的监斩官都不认字的吗?”
魏与容在楼上听到,也笑如花枝。
没有人再回答她的话,因为当时我跟冷凌云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热闹。
那吕破天在台上支吾了半天,也没能把圣意宣读清楚,台下看客此起彼伏地起哄,逼得他聪明的大脑袋都渗出了汗滴。最后就见他性子一燥,索性收起圣旨,仰脸喊了起来。
“皇帝有命,秋凉意罪当杀头,时间已到,斩。”
“斩”字出口,行刑令箭应声落地,刽子手的鬼头大刀已举过头顶,我的心也随之一紧。
“他们要斩的竟然是我,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很意外?很惊喜?”
冷凌云在听到我的惊问后,就得意非凡的这样问我,但我并没有再说话,因为我当时的心思已全部趴在了台上代我受死之人的身上。
我很好奇会是谁代我去死,我很想看清楚他的样貌,却奈何他一直趴着,散发盖头。直到鬼头刀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砍落之后,我也没能看到他的脸。
鬼头刀砍落之后,我所看到的只是一滴血珠的弹射而出。
那是刽子手的血珠。
鬼头刀锋将及死囚发丝之际,一把锋利的飞刀已插进了刽子手的喉管。
血珠迸出皮肉的剎那,已有一二十人,前后不一,快慢不等自八方围观人群之中,纵身跃到断头台上,挥刃大杀。
他们中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僧有道,有蒙脸或不蒙脸的。
他们虽然形态各异,武功兵刃也不尽相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的,那就是杀官劫囚。
我看到最先赶到囚犯跟前的是一身穿劲装的俊俏青年,他非是第一个动身出手的,但却是第一个上台的。
飞刀一触及刽子手,台下距离较近的看众即起了骚动。然后就像平湖投石,荡起的水花涟漪一般,层层波动,等到少年上台,另外一二十人继起,众看客已炸了锅也似的,作了鸟兽散去。
俊俏青年一到台上,即一肘顶翻了尚未来得及倒下的刽子手,探手去捞趴在台上的死囚犯。
这时节,就闻一声鸟啸乍起,青年探出的手,半空里随声陡转,一招鹞子翻身,人即后掠闪退。
鸟啸之声,乃是冷凌云撮指所作。
冷凌云鸟啸之前,我听到魏与容轻叫了一声“铁衣”。
我惊问冷凌云:“这些人是你安排来救我的?”
冷凌云道:“只有冷铁衣是,我作鸟啸之声就是提醒他,你已救出。”
冷铁衣就是那俊俏青年。
魏与容道:“干嘛不早提醒?”
冷凌云抿嘴说道:“让这小子锻炼锻炼,知道知道什么是江湖险恶。”
魏与容道:“哼,鬼主意。”
就在我三人对了这几句话的时间,楼下场面已大易其形。
围观众人已尽数逃离,大队龙虎卫士已列队压街而来,街道两旁的屋顶上已排满弓弩刀斧手,严阵以待。
断头台上,那一二十人正与大批官兵械斗鏖战,城门内尚一直源源不断地大量涌出官兵。
却说冷铁衣一经冷凌云鸟啸暗示,人即撤身,但其时已晚。
他手一缩,那趴着的死囚犯已翻身出掌,绕是冷铁衣身法疾速,身上劲装仍被扯下一块衣布。
冷铁衣且退且闪,身影飘动,眼看就要逃出“死囚犯”手影之下,却半道上又被矮胖的吕破天飞身追上,一刀斫伤了右臂。
别看那吕破天身矮体胖,但他的一身轻功与刀法,却着实扎手,他不愧于“黑面飞龙”的名号。
他在变起之初,就已撕衣出刀。
他内里还穿有合身衣衫。
他的刀,短而尖,是一把轻便剔骨小刀。
他的身,矮而胖,近乎圆,却灵变快捷。
他一出手,就刺死了三条人命,一名道士,两名蒙脸人。然后,他的刀就追向了冷铁衣。
冷铁衣手一落伤,身形即慢。
“死囚犯”的手已不失时抓了过去。
“死囚犯”的手最终只抓住了一只茶杯。
是冷凌云拿的茶杯。
冷凌云站在茶楼上看到冷铁衣受伤时,他的人就已凭风逸出。
他逸出时,手中正好端有茶杯。
他逸出时,还不忘嘱咐魏与容回清欢居等他。
他逸出时,我的身也跟着跃了出去。
冷凌云用杯挡住了“囚犯”的手,我用手拦下了吕破天的刀。
九刀,我一与吕破天接手,吕破天就闪电般刺了我九刀。
我徒手接了吕破天九刀,才趁其不备把他推开身外。然后,我一跳纵到了监斩台放圣旨令箭的长桌之上。
我的衣服当时已被划出了三道长口,是吕破天的刀气所划。
我一站到桌上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提气喊道:“诸位义士,承蒙抬爱,小弟秋凉意,现已获救,官兵势大,诸位且去,他日相逢……”
我话未讲完,身后劲风突然猛起,郭长生的一把九节鞭剑已凌空自后甩来。
其时,吕破天已被一青年僧人与一美艳少妇缠住,“死囚犯”则联同一矮小男子正与冷凌云,冷铁衣赶追厮打。其余人众,逃的逃,伤的伤,死的死,已去无几。
重兵重围下,我腾空前翻躲过了郭长生背后一击,且撂翻了几个冲上来的卫兵。
只见郭长生一击不中,并不追赶,他看着正与卫兵打杀的我,笑着说道:“秋兄,别来无恙。小弟特意从外赶回都城,就是为了好与你叙叙旧谊,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从我家里跑出来了哪?”
“废什么话,你要拿我,尽管动手。”
我顺手就夺过一把攻来的长刀,砍翻了两名卫兵。
郭长生冷哼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郭长生这人乃富贵子弟,武考之时,他各项兵刃都表现平平,独因相貌端正,策论高阔,以及一套九节鞭法耍得精彩绝伦,而喜得天子赏识,这才御点上了武榜眼。
他的九节鞭法确有独到之处,可打可刺,可捶可卷,可緾可绕,舞起来非止收放随心,运转如风,泼水不进,且还圆润美观,绚彩华丽。
他的九节鞭舞转起来就像周身长满了大小各异的水晶花一般,盈盈不辍。
由于天子喜欢,加上个人独善,他被天子官封从三品虎贲左卫指挥同知以后,就索性用九节鞭做起了个人武器。为了增强节鞭的杀伤威力,他更是在鞭梢处加了一节削铁如泥的精短刃剑,成了天下间标新立异独一份的奇门兵刃。
郭长生话说完后,一把九节鞭剑就呼呼生风,如轮似盖般向我卷压了过去。
我与其相识多年,知道他兵刃的厉害,是以我不敢硬接。
我只有退,一边退一边躲避身后两侧卫兵的不时攻击。
退,退,退。
直至退无可退。
退无可退的间不容发之际,我掷刀如镖,直打鞭网圆心。然后就见郭长生腕处微抖,鞭网转横,把我掷出地刀绞飞了出去。
郭长生的攻势不减反增。
当是时,两名卫兵正提刀自后向我冲刺而来。我不假思索拔地就起,两名卫兵收力不住,迎面就被郭长生攻来的旋转鞭轮绞捶至死。
郭长生鞭势为之一顿。
我凌空翻身,越离了节鞭可及之地。
然而,我脚刚着地,九节长鞭就又已灵蛇吐信般刺面投来,直探我的眉心。
我脚落地前,尚踢倒了三名卫兵。
就在节鞭迫在眉睫,将触皮肤,我方本能做出躲闪反应之际,冷凌云恰逢其时地就赶到了的我身前。
冷凌云将那“死囚犯”与矮小男子一甩脱,就直接奔向了我。
与吕破天緾斗的僧人和妇人,当时已寻隙遁去。
场上在与官兵厮杀得只剩我与冷凌云,冷铁衣三个人。
“死囚犯”与矮小男子及吕破天,同所有场内卫兵当时都同时间挤向了我们三人。
冷凌云一经赶到我身前,就夹住了郭长生的九节鞭剑。
凌云袖指,可接万刃。
郭长生兵器一受制,他的双手就立即运劲拖拽,只见冷凌云两指向怀中一拉,随即松手,郭长生的身已应势被闪了出去。
冷凌云一击得手,拉起我跟冷铁衣,就飞身蹿向了“极品茶楼”的二楼。
我跟冷铁衣当时正同卫兵搏杀,吕破天等人已将杀到。
冷凌云拉着我跟冷铁衣,身与二楼窗口甫一平行,对面楼顶上站着的弓弩手的箭就已追背射来。这时候,冷凌云撒开了我们的手,独自直冲上了茶楼楼顶。
我闻听背后风声激进,即点窗借力避过流矢,也纵上了茶楼楼顶,冷铁衣稍慢一步。楼顶上弓弩刀斧手的屏障其时已被冷凌云冲开了一道口子,这使得我跟冷铁衣一上楼顶就畅通无阻地跃到了后街,脱离了官兵的包围圈。
“分头跑,老地方见。”
冷凌云见到我们赶上,就嘱咐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我们三人就一东,一南,一北分散逃去。
我逃去的方向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