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走了。
伯母走的时候悄然无息，一如她往常般那样的要强，不愿给别人添丁点累赘，也总是想着尽力将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别人。
伯母是在深秋的早晨走的。那时，天还将亮未亮，秋夜凉寒的笼罩中，一切都还在蜷缩朦胧着。房内数十袋包装好的中草药占满了大半个桌面，淡淡的清苦药味充斥着整个房间，默默地守护着屋内的一切。屋外院角菜地里的秋萝卜已顶出地面，白而带青的表皮映着些许晨曦，静静地候着那平日里殷勤的主人前来采摘。墙上爬山虎的叶子已凋落的七七八八，干枯的蔓条带着仅留的几片叶子在秋风中摆动着，毫无节奏地随意摩擦敲打着斑驳的墙壁，仿佛是在为伯母的离去奏唱着换歌。
临走时的伯母已经染病卧床许久，终日里药不离口，夹杂着止不住的咳嗽声，时不时地说自己不行了，要走了。可就是挂念着心里丢不下的小孙子，嘴里念叨个不停地要等小孙子放假回来时再见上一次。
大哥是首个发现伯母走的。前一天的他惦记着伯母的病情，一大早就将被褥在车子里铺好，准备将伯母拉到县城医院去。可等他走进房时，却发现再怎么也唤不醒伯母了。
伯父从跑进来的大哥慌乱的脸上读到了一切，许久才平静地说了句，走了好，走了就再也不受这难过了。随后伯父郑重地穿上自己年初时新买的衣服，将双手反复洗了好几遍，又仔细地修剪了下指甲，才随着大哥慢慢地踱进伯母的房间。
伯母静静地躺在炕上，耳侧的红色手帕里放着一对银手镯，那是伯母过门时从娘家带来的，据说是从她的奶奶辈传下的。伯父将手镯包好，轻轻地归拢了下伯母额头稀疏而杂乱的白发，又将伯母的衣襟拉扯齐，低沉地说道，放心吧老婆子，手镯我就先替你收着，等你的孙媳妇过门时就让娃带给你看。说完便接过大哥端来的热水，细心地在伯母的脸上擦拭着，一遍，一遍，又一遍。秋风毫无征兆地吹起，掠过伯父，似乎有什么东西吹进了他的眼里。
我是中午赶回家的。那时，村里帮忙的人正在有条不紊忙活着，执事在与大哥商量着伯母的后事，子女们则聚在伯母房里低声啜泣。低沉的空气充满着家里的各个角落，每个人都刻意压低着声音，悄悄地说话、轻轻地行走，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从我记事起，伯母就对我疼爱有加。我家和伯母家相隔不远，一条巷道抬脚就到。常常是伯母到我家来找奶奶说话，帮奶奶干这干那的，因为伯母在先后生下三个孩子时，是奶奶整日整夜地照顾着她，伯母记着这份恩情，更明白孝敬之道。年复一年的相处中，这份质朴在不知不觉中传递给她子女的同时，也为她赢下了不菲的好名声。
伯母每次碰见我，总能变着花样的从她的衣兜里摸出这个、拿出那个，最爱看着我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选择的的样子，惹得她哧哧直笑。印象最深的，是我高考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伯母一大早就在灶房张罗着，整整一晌午的功夫做出了一大桌可口饭菜，随后便急匆匆地催促着伯父将我叫来。那顿饭是伯父和我两个一块吃的，中途伯母走到桌前给我倒了一杯酒，说道，你是咱家第一个大学生，在旧日怎么也算是个秀才了，这下给家门争光了。这杯酒，伯母敬你。那天，伯母脸上洋溢着亮晶晶的光彩，蜂蝶在院角菜地里翩翩起舞，爬山虎披着满身的叶子蹭蹭的向上生长着。
棺木是当天拉回来的。是她的几个孙女一起在城里挑了好几家，最后共同出钱买的最好的。厚重的六寸柏木棺材，雕龙嵌凤，两旁刻着八仙过海的图样，散发着淡淡的柏木香气，恰如寺院里的缕缕禅香，衬托着主人最后的荣耀。
白烛上方遗照里的伯母在默默地望着躺在棺木里的自己，和往常一样，她的腰还是那么的弯曲。她为这个家不声不吭地奉献了五十多年，用自己柔弱的腰身撑着这个家一年年地开枝散叶。门口的椿树越长越高，她的腰身却越来越弯，家中的粮仓日益丰满，她脸上的皱纹也渐渐爬满。如今，她或许是腰弯的太累了，想着可以能歇息会了，也想着让皱纹变得浅一点、慢一些。
箍墓的匠人被大哥请到了地里，几个人在挖着、箍着，一锨一锨扬起的尘土，夹杂着寒秋黄土特有的凉腥味，惊飞了树上的寒鸟，打破了原有的宁静，干枯的柿树裸露着沧桑斑驳的皮肤，摇晃着那几颗干瘪的柿子迎接着伯母的入住……
这块地里，簇簇拥拥着好几座坟茔，有爷爷、奶奶的，有大伯父、大伯母的，还有早年先逝的表哥、表嫂的。现在，伯母也就快要来了，来给他们做伴了，来向他们诉说着她的家长里短了。或许，有了他们的相伴，伯母的腰再也不会那么的弯，也再不用整日去喝那么多苦口的药汤了……
伯母走了，家里搭起了灵堂，我们缠上了孝布，穿起了孝衣。遗像中的伯母在微弱的白烛下忽明忽暗，几摞油食一圈套着一圈放置在几上，白莹莹烛泪一滴、两滴、三滴，落满了烛盘，流进了每个人的心底……
灵前，三嫂认真地擦试着伯母的遗像，啜泣地叹道，妈，你枕头下压着的那二十元钱，你的孙子收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