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人生

【晓荷.奖】我和我的琴姐(散文)

作者:李子四   发表于:
浏览:74次    字数:4686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9篇,  月稿:3

  16岁那年夏,我初中毕业,正有条不紊地准备中考。忽然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把一切都改变了。学生不用上课了,考试不必准备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把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和各科老师,都说成了罪不可赦的牛鬼蛇神。我莫名其妙为什么有很多同学,政治嗅觉那样敏锐,能意识到什么主义和路线的偏移。

  我愚钝,麻木,反正也无书可读无人监督,回宿舍收拾铺盖回家。回家也没事可做,整天摆弄父亲遗留下来的木匠工具。打个小凳子,修理个门窗什么的,消磨时间。如此到了秋天,大哥回来了。

  大哥在广州读美院,刚好毕业,碰上了这场打破所有秩序的运动,当然就暂时没有工作。这次是应桂林的朋友之约去阳朔画画,途经梧州,打算在家呆两天。那时候交通不便,从广州到桂林,要么是坐火车到衡阳转;要么是坐船到梧州,再转桂江漓江的船到桂林。他选择了回家看看,于是成就了一段我与琴姐的因缘。

  大哥见我无所事事,劝我多学些琴棋书画。我家有把三弦琴,我觉得弹的可以了。但他说三弦琴不上档次,学小提琴吧。然而那年代,别说没有闲钱,就算有,也未必买得到啊。

  大哥想了想,说你跟我来,去一个有小提琴的地方。

  他有个高中同学,叫琴。住在城北一条很幽静的街道。琴见到我大哥,很惊异,说你不是在广州读大学么,怎么突然到访。大哥把去桂林的因由说一遍,然后介绍:“这是我弟弟,想学小提琴。但他没有琴啊,如果我没记错,你家是有一把琴的。也不说借,让他有空就到你这里自学。”

  琴说,想不到你有个这么小的弟弟,不如也作我弟弟吧。我连忙乖乖的叫了声琴姐。她高兴极了,轻轻抱了我一下。然后转入房间,果然拿出一个琴盒来。

  琴姐说:“我声明呀,我不懂拉琴。我先生也不懂拉琴,你只能自学,没有人教你。”我点头称是,对于自己的学习能力,我还蛮自信的。同时我也明白,琴姐是结了婚的人。

  此后,便是我独自上琴姐的家。

  她的家是一座砖木混建的小楼。那条街是一条斜坡,她家在坡的中央。三层,门面宽四米多一点,进深有十一二米。她住三楼,三楼的后面是个小天台,种了很多花。中间是卧室,我从不入去。临街的是厅,一张书桌,一张用餐的圆台,两把椅子。靠窗是一张绣花用的木架。旁边有个专放各色绣线的木格子,简洁得几乎家徒四壁。但那道窗帘,令我惊讶。一展开来,大大小小的牡丹,万紫千红顿觉春色无边。

  我摸了摸,知是在白布上绣的。我问琴姐:“是你绣的么?”她很得意,说当然,自家的窗帘,必须自己绣。我抚摸着她的绣架,突然说出秦韬玉的几句诗: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琴姐先是一愣,紧接着嗔骂道:小小年纪,怎么记着这悲苦的诗句。我说这是书本上学的呀,怎么啦?琴姐又说,以后不准说这诗句,令人心伤。我只得唯唯诺诺。

  一个星期日,我终于见到她先生了。瘦高的个子,金丝眼镜,举止慢条斯理,看年纪起码比琴姐长十岁。见到我来,有些莫名所以,转眼看琴姐。琴姐先向我介绍是她的先生,姓邓。我猜他一定是老师,连忙称呼:邓老师好。邓老师微微笑了一下,说小朋友是哪一位呀。

  琴姐说,他哥你一定知道,是你的学生,叫李某某。邓老师说,哦,记得记得,那个私自跑去广州考美院的。现在他还好吧?我回应,蛮好,现在估计还在桂林画画。邓老师连说好好好,还能画画就好。接着问我在哪个学校读书,我说在梧州高中读初中,刚毕业。邓老师又说好好,在梧高读初中,一定不简单。说起拉提琴,他说他也不会,你自己学吧。接着在书桌上翻了两本书出来给我,说如果时局正常,你应该学习这两本书了。

  我一看,一本是《立体几何》,一本是《三角函数》。邓老师说:“这是高中的课本,抽时间先自学,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到再能上高中了,你就会轻松很多啦。小提琴你都敢自学,相信自学高中课程难不住你。”我称谢说,那是一定的。邓老师一笑,又是好好好。后来因为十年动乱的原因,我没有上高中,但高中的数学,我却全会了,这对日后在工厂做机械工人很有帮助。

  大哥长我十年,而琴姐比我大哥小两岁。这么说,当年琴姐是二十四五的年龄。她身材高挑苗条,大眼睛柳叶眉,挺拔的鼻梁,小巧的嘴,可以说是个大美人。她小平台上的花也种得好,玫瑰茉莉什么的都有。我有时去得早了,就和琴姐一起给花草浇水。琴姐忙活完,才坐下来绣花,我则咿咿呀呀地拉开了。琴姐边听边做她的活,听到这个音不准了,那个音的拍子不够了,就要我重新拉。我会在自以为过得去的时候看看琴姐的脸色,她总会侧头朝我一笑:“别得意,再来十遍百遍。”

  琴姐总是梳着一对齐肩的小辫,可能还没有孩子,完全看不出是已经结了婚的人。绣花时窗帘是打开的,她面窗而坐,从侧面看,鼻梁上的高光是一条直线。睫毛长而略翘,抿着的嘴唇棱角分明,一笑时,酒窝便马上现出来。我曾经问她可有绣花的照片。琴姐说你问这干嘛?我说从我这里拍过去,那构图一定好看。她嗔骂说你何不跟你哥学画画去。骂归骂,还是把相册拿出来给我看。虽是黑白的,但真如我想象的一幅很美的绣女图。

  然而让我十分惊讶的却是她在相册上写的字,不但秀气而且大气,不像女孩子的手笔。我问是不是她写的,琴姐拿来笔和纸,刷刷地写了两句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谓笔走龙蛇。问我,知道是谁的诗吗?我说,王勃的,《滕王阁序》。琴姐说,你可以啊,知道这对名联。我说不但知道,我还能背出整篇《滕王阁序》。琴姐马上叫我背,我也不孬,开口就说:“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琴姐说等等,她去书架上找了本书,封面上写的是《最美古文二十篇》。她翻开里面的《滕王阁序》,要我当场背诵。我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直到后来的“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琴姐大赞,说这弟弟没让人失望。但她又叫我写一遍这两句诗,我写了十遍,也没她写的好看。琴姐笑了:得闲练练你的狗爬字罢,别枉了你哥是学美术的。

  琴姐又说,如果不是这场运动,将来你一定也能上大学。我问她,你为什么不上大学?琴姐反问我,你什么家庭成分?我说工人呀。她说,我的成分是资本家。用现在的话说,你和我就是阶级敌人,你会视我为敌人吗?我说当然不会,你是姐呀。她格格格地笑了,说不必回答我为何不上大学了吧。我也只好无奈地笑笑,大抵明白了些什么。

  不知琴姐的绣花是不是为了生计。问她,她不答,反说我小孩子家别问这些。过了两个月,我听说航运局建宿舍,招职工子弟做家属工。从河边把砖呀沙呀石灰呀等等建筑材料挑上半山的工地去,一天能挣一元几角的。我去参加了,有半个月没上琴姐家。直到我觉得累了,不妨休息一天,就马上去她家拉琴。琴姐一见我,又气又恼,拉着我的手,急切地问,这十多天你怎么没来,也不说一声。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只能干着急,你不是病了吧。

  我只好先道歉,说明了情况,琴姐才放下心来。但又一再交代,如果那天不来拉琴了,一定要说一声,别让为姐的担心,我连连应允。紧接着她又看看我的肩膀,心痛地说:“肩头都肿了,那么辛苦。你这小身板,莫若跟我学绣花吧,也能挣钱。”我笑了,说男子汉,怎能学绣花的勾当。琴姐马上严肃地说,你知道本市最牛的绣花师傅是谁吗?我立马省起,就在我住的街头,有一个男人开绣花的铺面,带着几个姑娘,莫非是他?琴姐说:对了,我还是他的开山弟子。

  虽然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道了歉,但我还是不肯跟她学绣花。做了一段时间苦力,我对琴姐说,现在我是“扛狗佬”了,以后家里什么重活累活,就叫我做。琴姐马上说,好,现在就去买蜂窝煤。她家的楼梯又陡又窄,真难为琴姐以往是如何搬上去的。琴姐说,没有你帮忙,我是一次十只八只地搬,日子不就是这样捱过去的吗?

  如此几年,做完了航运局的家属工,我又混迹于一群做苦力的码头。但只要没有工开,我就上琴姐家。帮她做点事,然后拉琴。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拉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琴姐突然手指点着嘴唇,‘’嘘‘’了一声,说别拉这些。这条街道避静,声音传得远,人家听到会以为黄色歌曲的。还是拉红太阳的歌曲罢,要么就拉练习曲。但那时候找本小提琴的练习曲比登天还难,我只好仅拉没有嫌疑的曲了。所以我的提琴基本功底,一直都不能扎实。

  四年后,我二十岁了,有幸入了工厂当机械工人。我去告诉琴姐,她与我比比肩,说:“你长大了,比我高半个头,真的是男子汉了。好好干,我知道你会有出息的。上班之后,能来我这里拉琴的日子不多,不如你把琴拿去吧,得空就拉拉。”我说当初讲好不借,只是上你家拉,怎好意思把琴带走?琴姐说,此一时彼一时,听话,带回家去。以后什么时候想起琴姐,就来看看我。那个时节,琴姐依然绣花,依然没有孩子。我一直想问她为什么不要个孩子,但怕她生气,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由于上班,后又参加系统的文艺宣传队,我去琴姐家越来越少了。偶尔去一次,琴姐都高兴半天。但我隐约觉得,琴姐心里藏着多少悲苦。只是她不说,我又不敢问。

  直到打倒四人帮后,世风好像变了。我也不用去文艺宣传队了。有天抽空去了趟琴姐家,刚好邓老师也在。琴姐兴高采烈,要留我吃饭。这是第一次琴姐留我吃饭,我自然不便推辞。这一天,琴姐告诉了我很多事。

  琴姐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不能够上大学,这是我猜也猜得到的。猜不到的是,她父母在反右中死了。如何死的她没有细说,但却表现出对那段时光的无比惊悸。她连参加工作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学绣花。那个在街边绣花的师傅,是工艺厂的,偷偷发些活给琴姐做。一可以挣点小钱,二也可解寂寞。琴姐活得小心翼翼,不与外人交往,生怕惹出什么事端。我上她家学琴这事让她很高兴,有个伴。而且我不参加所谓的造反运动,她心里喜欢。因为邓老师在学校,也被整得一塌糊涂,反动学术权威,资本家孝子贤孙之类的帽子一大堆。现在总算挺过来了,很值得高兴。如今,她也进了单位,在一家街道办的电器厂,做的是出纳。

  一次,我到她所在的工厂办事,见到了她。她对她的厂长说:“这是我弟弟啊,看,帅吧。”我有点不好意思,大概在姐的眼里,弟弟总是帅的。厂长好像有点莫名,说:“从未听你说起有个弟弟,怎地冒出了一个?”我连忙说:“是的,她是我姐。”琴姐开心得搂着我,把我拉出办公室,悄悄说:“喂,你有对象了吗?我给你介绍个好不?”我回了不用,她又说:“哈哈,是你眼光高吧,我们厂的凤儿那么喜欢你,你却把她当妹子。”

  她们厂的确有个凤儿,是一个朋友的妹,我也只当她是妹。琴姐拿这事跟我打趣,我有点急。琴姐一看我急,格格格地笑得很是快活:“你急什么呀,妹子就妹子呗,我又没有给你硬拉郎配。”认识琴姐以来,我发现她此时才是真的开心。开心是因为参加了工作,而且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做人。其实琴姐是很活泼的,只是历史上的原因,她曾一度把自己的性情锁了。

  直到我结婚,有了自己的女儿,我才敢开口问琴姐,为什么不要个孩子?琴姐没有我想象中的生气,反倒很平静地说:没有孩子,是我自己的问题。先生不嫌弃我,我很知足了。那个时候曾经想领养个女儿,但一转念我们这样的家庭,不知前途会如何,就罢了。现在也不想了,有没有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好好活在当下吧。

  人的缘份真的很奇怪,琴姐是我哥的同学,但和我哥却很少联系。而只因为几十年前我想学琴,她与我便有了姐弟般的情谊,直到老去。

  昨天我给琴姐打了个电话,说疫情期间,不敢出门,就不去拜候你了。祝你八十岁生日快乐。琴姐很欢喜,也很突兀,说:你咋知道我的生日?我说,五十多年前,我看过你的相册,有张你一周岁时的照片,下面写有日期。我猜就是你的生日了,对吗?琴姐诧异了,你这古灵精怪的弟弟……

  2023.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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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散文 琴姐 晓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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