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那年夏,我初中毕业,大哥回来了。
大哥在广州读美院,刚好毕业,碰上了这场打破所有秩序的运动,当然就暂时没有工作。这次是应桂林的朋友之约去阳朔画画,途经梧州,打算在家呆两天。那时候交通不便,从广州到桂林,要么是坐火车到衡阳转;要么是坐船到梧州,再转桂江漓江的船到桂林。他选择了回家看看,于是成就了一段我与琴姐的因缘。
大哥见我无所事事,劝我多学些琴棋书画。我家有把三弦琴,我觉得弹的可以了。但他说三弦琴不上档次,学小提琴吧。然而那年代,别说没有闲钱,就算有,也未必买得到啊。
大哥想了想,说:“你跟我来,去一个有小提琴的地方。”
他有个高中同学,叫琴。住在城北一条很幽静的街道。
琴见到我大哥,吃惊地问道:“你不是在广州读大学么,怎么突然到访。”
大哥把去桂林的因由说一遍,然后介绍:“这是我弟弟,想学小提琴。但他没有琴啊,如果我没记错,你家是有一把琴的。也不说借,让他有空就到你这里自学。”
琴姐说:“想不到你有个这么小的弟弟,不如也作我弟弟吧。”
我连忙乖乖地叫了声:“琴姐”
她高兴极了,轻轻抱了我一下。然后转入房间,拿出一个琴盒来。
琴姐说:“我声明呀,我不懂拉琴。我先生也不懂拉琴,你只能自学,没有人教你。”
我点头称是,对于自己的学习能力,我还蛮自信的。同时我也明白,琴姐是结了婚的人。
此后,便是我独自上琴姐的家。
她的家是一座砖木混建的小楼。那条街是一条斜坡,她家在坡的中央。三层,门面宽四米多一点,进深有十一二米。她住三楼,三楼的后面是个小天台,种了很多花。中间是卧室,我从不入去。临街的是厅,一张书桌,一张用餐的圆台,两把椅子。靠窗是一张绣花用的木架。旁边有个专放各色绣线的木格子,简洁得几乎家徒四壁。但那道窗帘,令我惊讶。一展开来,大大小小的牡丹,万紫千红顿觉春色无边。
我摸了摸,知是在白布上绣的。我问琴姐:“是你绣的么?”
她很得意地说:“当然,自家的窗帘,必须自己绣。”
我抚摸着她的绣架,突然说出秦韬玉的几句诗: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琴姐先是一愣,紧接着嗔骂道:“小小年纪,怎么记着这悲苦的诗句?”
我说:“这是书本上学的呀,怎么啦?”
琴姐又说:“以后不准说这诗句,令人心伤。”我只得唯唯诺诺。
一个星期日,我终于见到她先生了。瘦高的个子,金丝眼镜,举止慢条斯理,看年纪起码比琴姐长十岁。他见到我来,有些莫名所以,转眼看向琴姐。琴姐先向我介绍是她的先生,姓邓。我猜他一定是老师,连忙称呼:“邓老师好。”
他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小朋友是哪一位呀?”
琴姐说:“他哥你一定知道,是你的学生,叫李某某。”
男人说:“哦,记得记得,那个私自跑去广州考美院的。现在他还好吧?”
我回应:“蛮好,现在还在桂林画画。”
男人连说:“好好好,还能画画就好。”
接着他问我,在哪个学校读书?
我说:“在梧州高中读初中,刚毕业。”
男人又说:“好好,在梧高读初中,一定不简单。”
说起拉提琴他说,他也不会,让我自己学。接着在书桌上翻了两本书出来给我说道:“你应该学习这两本书了。”
我一看,一本是《立体几何》,一本是《三角函数》。
邓老师说:“这是高中的课本,抽时间先自学,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等上高中了,你就会轻松很多啦。小提琴你都敢自学,相信自学高中课程难不住你。”
我称谢说:“那是一定的。”
男人一笑,就没有说啥。后来,我没有上高中,但高中的数学,我却全会了,这对日后我的工作有了很大帮助。
大哥长我十年,而琴姐比我大哥小两岁。这么说,当年琴姐是二十四五的年龄。她身材高挑苗条,大眼睛柳叶眉,挺拔的鼻梁,小巧的嘴,可以说是个大美人。她小平台上的花也种得好,玫瑰茉莉什么的都有。我有时去得早了,就和琴姐一起给花草浇水。琴姐忙活完,才坐下来绣花,我则咿咿呀呀地拉开了。琴姐边听边做她的活,听到这个音不准了,那个音的拍子不够了,就要我重新拉。我会在自以为过得去的时候,看看琴姐的脸色,她总会侧头朝我一笑:“别得意,再来十遍百遍。”
琴姐总是梳着一对齐肩的小辫,可能还没有孩子,完全看不出是已经结了婚的人。绣花时窗帘是打开的,她面窗而坐,从侧面看,鼻梁上的高光是一条直线。睫毛长而略翘,抿着的嘴唇棱角分明,一笑时,酒窝便马上现出来。
我曾经问她,有没有绣花的照片。琴姐说:“你问这干嘛?”
我说:“从我这里拍过去,那构图一定好看。”
她嗔骂说:“你何不跟你哥学画画去。”
骂归骂,还是把相册拿出来给我看。虽是黑白的,但真如我想象的一幅很美的绣女图。
然而让我十分惊讶的却是她在相册上写的字,不但秀气而且大气,不像女孩子的手笔。我问,是不是她写的,琴姐拿来笔和纸,刷刷地写了两句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谓笔走龙蛇。问我:“知道是谁的诗吗?”
我说,王勃的,《滕王阁序》。琴姐说:“你可以啊,知道这对名联。”
我说不但知道,我还能背出整篇《滕王阁序》。琴姐马上叫我背,我也不孬,开口就说:“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琴姐说等等,她去书架上找了本书,封面上写的是《最美古文二十篇》。她翻开里面的《滕王阁序》,要我当场背诵。我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直到后来的“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琴姐大赞,说这弟弟没让人失望。但她又叫我写一遍这两句诗,我写了十遍,也没她写的好。琴姐笑了:“得闲练练你的狗爬字罢,别枉了你哥是学美术的。”
过了两个月,我听说航运局建宿舍,招职工子弟做家属工。从河边把砖呀、沙呀、石灰呀等等建筑材料挑上半山的工地去,一天能挣一元几角的。我去参加了,有半个月没上琴姐家。直到我觉得累了,不妨休息一天,就马上去她家拉琴。琴姐一见我,又气又恼,拉着我的手,急切地问,:“这十多天你怎么没来,也不说一声。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只能干着急,你不是病了吧?”
我只好先道歉,说明了情况,琴姐才放下心来。但又一再交代,如果哪天不来拉琴了,一定要说一声,别让为姐的担心,我连连应允。紧接着她又看看我的肩膀,心痛地说:“肩头都肿了,那么辛苦。你这小身板,莫若跟我学绣花吧,也能挣钱。”
我笑了,说男子汉,怎能学绣花的勾当。琴姐马上严肃地说:“你知道本市最牛的绣花师傅是谁吗?”
我立马省起,就在我住的街头,有一个男人开绣花的铺面,带着几个姑娘。莫非是他?
琴姐说:“对了,我还是他的开山弟子。”
虽然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道了歉,但我还是不肯跟她学绣花。做了一段时间苦力。我对琴姐说:“现在我是扛狗佬了,以后家里什么重活累活,就叫我做。”
琴姐马上说:“好,现在就去买蜂窝煤。”她家的楼梯又陡又窄,真难为琴姐以往是如何搬上去的。
琴姐说,:“没有你帮忙,我是一次十只八只地搬,日子不就是这样捱过去的吗?”
如此几年,做完了航运局的家属工,我又混迹于一群做苦力的码头。但只要没有工开,我就上琴姐家。帮她做点事,然后拉琴。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拉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琴姐连连说好听。
四年后,我二十岁了,有幸入了工厂当机械工人。我去告诉琴姐,她与我比比肩,说:“你长大了,比我高半个头,真的是男子汉了。好好干,我知道你会有出息的。上班之后,能来我这里拉琴的日子不多,不如你把琴拿去吧,得空就拉拉。”
我说:“当初讲好不借,只是上你家拉,怎好意思把琴带走?”
琴姐说:“此一时彼一时,听话,带回家去。以后什么时候想起琴姐,就来看看我。”
那个时节,琴姐依然绣花,依然没有孩子。我一直想问她为什么不要个孩子,但怕她生气,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由于上班,后又参加系统的文艺宣传队,我去琴姐家越来越少了。偶尔去一次,琴姐都高兴半天。但我隐约觉得,琴姐心里藏着多少悲苦。只是她不说,我又不敢问。
直到打倒四人帮后,世风好像变了。我也不用去文艺宣传队了。有天抽空去了趟琴姐家,刚好邓老师也在。琴姐兴高采烈,要留我吃饭。这是第一次琴姐留我吃饭,我自然不便推辞。
一次,我到她所在的工厂办事,见到了她。她对她的厂长说:“这是我弟弟啊,看,帅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大概在姐的眼里,弟弟总是帅的。厂长好像有点莫名,说:“从未听你说起有个弟弟,怎地冒出了一个?”
我连忙说:“是的,她是我姐。”
琴姐开心得搂着我,把我拉出办公室,悄悄说:“喂,你有对象了吗?我给你介绍个好不?”
我回了不用,她又说:“哈哈,是你眼光高吧,我们厂的凤儿那么喜欢你,你却把她当妹子。”
她们厂的确有个凤儿,是一个朋友的妹,我也只当她是妹。琴姐拿这事跟我打趣,我有点急。琴姐一看我急,“格格格”地笑得很是快活。
“你急什么呀,妹子就妹子呗,我又没有给你硬拉郎配。”
认识琴姐以来,我发现她此时才是真的开心。开心是因为参加了工作,而且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做人。其实琴姐是很活泼的,只是一些父母家庭问题原因,她曾一度把自己的性情锁了。
直到我结婚,有了自己的女儿,我才敢开口问琴姐:“为什么不要个孩子?”
琴姐没有我想象中的生气,反倒很平静地说:“没有孩子,是我自己的问题。先生不嫌弃我,我很知足了。有没有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好好活在当下吧。”
人的缘份真的很奇怪,琴姐是我哥的同学,但和我哥却很少联系。而只因为几十年前我想学琴,她与我便有了姐弟般的情谊,直到老去。
昨天我给琴姐打了个电话,说疫情期间,不敢出门,就不去拜候你了。祝你八十岁生日快乐。琴姐很欢喜,也很突兀。
她说:“你咋知道我的生日?”
我说:“五十多年前,我看过你的相册,有张你一周岁时的照片,下面写有日期。我猜就是你的生日了,对吗?”
琴姐诧异了,说:“你这古灵精怪的弟弟……”
2023.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