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起风，几点雨落下，夜变得安静而清凉。
郝新陪着妻子在街上散步，心急着赶快回家。站在街道的路口等红绿灯，郝新突然看见街道边昏暗的灯光下，一位老人吃力地推着三轮车向他靠近，慢慢地停在了他身边。
郝新仔细一看，三轮车里零散杂乱地装着些蔬菜，原来是卖菜的。
老人看上去有七十来岁，头发略显蓬松凌乱，黏贴着脸颊，模糊中感觉到她有些焦急。她犹疑地看着郝新，想打招呼，却没有开口。郝新心生疑惑，主动问道：“老人家，这么大的雨，你还要走什么地方去喃?”
听到郝新招呼她，老人似乎很犹豫，可怜巴巴地对郝新说：“我……我想回家，但是天黑，转了几次，都迷糊了，弄不清楚回家的路往哪儿走。”
郝新感觉很奇怪，心想：“一个人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找不到了，是神经有问题?还是老年痴呆?”
他轻声地问：“您怎么了?您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回家的路吗?”
老人有些焦虑地说：“嗯。”
郝新心生恻隐：“这么大年龄，天又黑，雨明显下密了，还是送她回去吧。”他走下街沿，告诉妻子：“雪梅，你先回去，我送了老人家就回家。”
郝新这一没有商量的决定，似乎让妻子有些不满，一天到晚，难得陪她出来散步，出来了，还生出些事来，心想：“何必呢?一个陌生的人，与你八竿子打不着边，还要瞎操心!”
尽管有些不高兴，但对眼前老公的行为，也不免心生感佩，她淡淡地说：“那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郝新手扶着三轮车后面，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老人家，那我送您吧。”
老人心里有些释然，声音微颤，急急地说：“唉!谢谢你，哥子。”
郝新听老人家叫他“哥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老人家，您别这样叫我，您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吧?”
郝新只顾着说话，却还不知道老人家住哪里，问道：“老人家，你家在哪里住?我还不知道呢。”
老人有些吞吐，声音很小：“我……我住在湘潭小区。”
郝新不觉惊喜道：“湘潭小区啊!我的老家就在那里，我兄弟些都住在那里。”
郝新读书毕业后，长期在外工作，只有过年过节偶尔回家看看父母，现在双老都已经过世，留下兄弟些在老家。“5.12”地震之后，原来老家居住的地方已经拆了，改成了城市绿地公园，旁边建起了集中安置小区，里面住着郊区因为拆迁安置的农民。有的家里分到的房子有几套，住不完，就租给了在城里做小生意的商贩住，所以湘潭小区里住户很杂，许多人彼此之间都不相往来，也不认识。
老人家听郝新一说，不觉有些腹疑：“不会这么凑巧吧，自己一个老太婆，每天起早贪黑到菜市上打菜卖，很是辛苦，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会找不到自己回家的路。这城里也真怪，走到哪儿，路怎么好像都一样，白天自己用心记住一些标记，可晚上一黑，路灯一亮，就搞不清楚哪儿给哪儿了。这哥子答应送我，我一高兴就忘了这人可不可信啊，他这么好心，是真的吗?怎么我一说住在湘潭小区，他就说那儿是他的老家，还有什么兄弟在那儿住着。”
郝新在旁边推着车，老人家在前面扶着车头，穿过了一条街，郝新问道：“老人家每天都会去转街卖菜吗?”没有应答。
“您每天能够卖多少菜喃?家里的收入都靠您卖菜吗?”依然没有应答。
老人听着郝新的问话，没有心思回答。此时，她心里越来越不安，脚步也慢下来，心跳也快起来，她的眼光向四周扫去：“周围的路灯怎么不明亮，怎么路上没有人喃?白天不是有很多人吗?这些人都到哪儿去了?”她的头脑里一片迷糊，手微微有些颤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挂在身前的小口袋，那里面是她今天卖菜的钱：“今天算来还不错，比往天的菜卖得多，价钱也比较高，收入自然比往天多出了许多。可为什么今天我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呢?这个哥子是不是好人?”她的头脑里反复出现听人说起被人抢被人骗的情景，不免心生恐惧。
郝新没有听到老人说话，拉住老人冰冷的手，看着老人呆滞的表情，有些疑惑：“怎么了?老人家您病了吗?怎么不说话?”
老人没有看郝新，头侧向一边，微微地摇了摇。郝新不明就里，看着老人瘦弱的身形，心里再生怜悯，继续推着三轮车往前慢行。
Light Snow
路过西城广场，往日很热闹的广场，因为下起小雨，有几个人还在那儿雨中学舞。
一位中年妇女走过来，注视着郝新推着三轮车，老人侧头看着妇女，没有说话。妇女用异样的眼光扫了郝新一眼，然后冲着老人心急地说：“大娘，下雨了，你还不回去?注意安全，不要被人抢了。”
说话的时候，妇女又狠狠地瞥了郝新一眼，郝新被她异样的眼神强烈地刺激了一下，心里不免有些不爽，如鲠在喉：“怎么了?我送老人家回家可是好心，难道现在起点善心，做点好事，都会被人想若非非吗?唉!这社会怎么啦?人与人的信任度似乎太低了嘛!”
郝新猛然醒悟，回想起老人一路上沉默不语，一路上紧张惊悚，原来老人从心底不相信自己，害怕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坏人。“我是坏人吗?不是啊!我像坏人吗?也不像啊!怎么就把我当成心目中的坏人了喃?”郝新想不通，也不解。
郝新想着，赶忙冲那位妇女大声说道：“老人家找不着回家的路，她住在湘潭路小区，天黑了，我送她回去。”郝新特别把老人住的地方说明白，让妇女相信他说的不是假话，免得让她把自己想象成有不轨想法的坏人。
“老人家，您不要担心，我不是坏人，我真是想帮您，我的老家真是在湘潭小区那里，我的两个兄弟也是在那里住，我想，您应该认识的。”郝新迫不及待地解释，想让老人相信，自己送她是真的担心她。
“算起来，如果我的母亲还在的话，也与您的年龄差不多，是地道的农村人，她一生很辛苦，把我供养大，供我读书，教我做人，操心我成家，我却没有能够让她享受好的生活，过早就离开了我。说实在的，刚才我看见您，这么大年纪，还这么辛苦地上街卖菜，我就想起了我的母亲……”郝新想谈自己的母亲，让他与母亲的那份感情，能够打动老人，让老人相信自己帮助她，没有邪念。
郝新手扶着三轮车侧边，用力地推着;老人坐在三轮车上，边听着郝新的说话，边用力地向前埋头蹬着，她没有说话，但明显感觉，老人对郝新有了些感激，脸上有了些舒展的笑意。
“哥子，其实我并不是不相信你，我的家还是在农村，我的那个男人，好赌，又好喝酒，又懒，家里只要有一个钱，就被他花掉。他经常回家来，就发酒疯，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周围邻居都看不下去，骂他劝他都没有用。后来，他得了肝病，前几年死了。”老人从三轮车上下来，用枯树枝样的手理了理有些湿润的头发，揩了揩瘦削的脸颊，然后推着车子向前走。
“我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又不听话，经常在外面惹事，书也没有读出来，工作也没有。给他找了对象，结了婚，以为他会安心下来，可是他跟他老黑儿一样，没有出息，好吃懒做，还又歪又恶，又不要人说。今年初，我就干脆进城来，在湘潭小区租了房子，每天在菜市上打点菜卖，挣一点点生活费。”老人家的话多起来，似乎是找到了倾诉的人，想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倒出来，让心里好受些。
“我那死娃子，不仅不给我拿钱，不知道他从哪里问到了我租住的地方，隔三岔五，就会跑来鼓着要我卖菜的钱，不给他，他就会骂我，摔东摔西，整得你不安宁。唉!这辈子是我欠他们的，我的命苦啊!”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充满着苦色。
郝新听着老人隐隐哀怨的话，看着老人微躬的腰身，斑白的鬓发，凹陷的面颊，在这凄风冷雨的夜晚，他感觉周身寒气浸透，心中起伏难平：“这老人家命也太苦了吧!也难怪老人家不相信我，因为她遇到的人，都似乎有负于她，而让她心力憔悴，这世道让她感觉太冷，只有自己爱惜自己。”
#1
雨，时落时停。透过街灯，能看到飘飞的雨丝。雨尽管不大，却让人感觉有些浸心的冷。转过两条街，进入湘潭路。
郝新释怀地问老人：“老人家，现在知道这是哪儿了吧?您看前面小区的大门，上面还有过节时挂上去的红灯笼。”
“知道了。到了。就是这里!”老人从三轮车上下来，站在小区门口，脸上洋溢着终于回家的惊喜。
“老人家，今后卖菜要多注意安全，不要太晚才回家，好不好?”郝新不放心地劝慰老人。
“哎呀!不晓得咋个的?今天找不到路回家了，还是这位好心人把我送回来的。”老人看到门口一位大爷在招呼她，她不好意思地说起自己迷路的事。
“这样，老人家，我看您车上还有那么多菜，我家里也需要，就买些回去。”郝新想，反正妻子每天都要上街去买菜，不如把老人车上的菜买些，也算帮她把菜销掉。
“买啥子买?拿去吃就是了，反正明天我还要去进菜。”老人说着，麻利地从三轮车上抓起菜来，就往郝新手上塞。
“不行!不行!这样怎么行?您不称一下，不要钱，我就不敢要了，您这么辛苦，挣点钱也不容易。”郝新赶忙把塞在手上的菜放回三轮车上。
“那行，哥子，你想吃什么就随便拿些，看着给点钱就对了。”老人看拗不过郝新，只好微笑着说。
“好，我就拿这几样，够吃几天就是了，给您钱。”郝新顺从地从三轮车上随便抓了几样菜，把两张钱塞到老人手里。
老人一看，惊呼：“哥子，要不到这么多钱!”老人一看手上的两张钱，想把钱退给郝新。
郝新满脸微笑地说：“老人家，您不要叫我哥子，就叫我老弟吧。没有关系，就一点点钱，您拿着用吧。”
郝新转头想走，又想起什么似的，悄声告诉老人：“老人家，如果下次您儿子再鼓着您要钱，您就报警。”
老人没有应答，愣愣地站在三轮车前。
到了转弯处，郝新回头，看到小区门口灯光下，老人家依然站着，那清瘦的身影，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雨渐渐大起来，郝新小跑着回到家里，一身已经淋透。
妻子看到了手上的菜，感觉很奇怪：“这么晚了，你在哪里捡了些别人不要的菜啥?”
郝新嘿嘿一笑说：“买的，反正家里也没有菜了。”
“你把那大娘硬是送回了家啊，你还真是有心哈!”妻子看着头上正滴着雨水的郝新问。
郝新用干毛巾擦着身上的雨水，平静地说：“老人家不容易，你看如果我们的父母在外面，出现这样的情况，你说会咋样?我们都有老人，我们也会老的，帮帮别人总是好事吧。”
郝新给妻子讲起老人家的经历，和郝新送她时的情景，妻子怪笑了道：“老人家不相信你这个好人，怕你把别人拐了，或者抢了。”
妻子看着郝新落汤鸡样，心疼地说：“快去把衣服换了，不要感冒了。”
夜深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郝新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弯着腰身艰难地在雨里前行的老人，难以入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