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红楼梦》中甄士隐的女儿,小名唤做英莲。父亲甄士隐秉性恬淡,不念功名,每日以伺弄花草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家里虽不甚富贵,但被本地推为望族。
香菱三岁那年夏天,父亲甄士隐书房读书,困倦后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中忽见一僧一道走来,笑说刚好要去了结一对尚未投胎入世的风流冤家。并将此蠢物夹带于中,让去经历经历。只听和尚笑道,“说来可笑,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降珠草一株,时有赤霞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浇灌,才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密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淤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闻神瑛侍者下凡为人,便对警幻仙子说:‘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眼泪还他,也尝还得过他了’。”
《红楼梦》中,林黛玉便是那株降株草幻化而成,贾宝玉则是赤霞宫神瑛侍者—女娲补天剩的那块石头幻化而成。
这就是后来黛玉为何在宝玉跟前一直哭,无所不哭。别人不能理解,可独独宝玉懂,仿佛知道这个小女孩真的要用一生的眼泪还他。尽管黛玉使小性子不断,宝玉仍对黛玉关怀备至,一往情深。用贾母的话说,就是一对欢喜冤家。我们一开始看着这样一个神话,忽然觉着后面人世间所有的痴、情感的深都变成非常动人的部分。
甄士隐还在做梦,梦到去了太虚幻境,他看到了“通灵宝玉”,他想知道生命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可一僧一道说天机不可泄露,抢过他手里的玉,走过了一个大的牌坊,他看见上面写着“太虚幻境”,两边有幅对联:
“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一幅点醒的对联。甄士隐是真的,可后面出场的都假的,贾政、贾语村、贾宝玉等。这部小说一直是在“真、假”两字做文章。“假做真时真亦假”,我们执迷不悟的大概就是要分真与假,可对作者来说,经历了繁华到幻灭后,真假有那么大的区别吗?
甄士隐梦要醒了。他在梦中听到了所有关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前世故事,也想跟着道士、和尚走过那个牌坊,方欲举步,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不觉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
士隐是跨不过牌坊的,因为他的人生还没有到领悟的阶段。梦境和现实交织到了一起,转折之惊人。然后他看见奶妈抱了女儿英莲过来。
这女孩的一出场她就在说明,甄士隐在社会上是一个很有地位、富有的一个乡绅,可是她们家族的命运将要改变,先是丢女儿,接下来家产全部烧光......甄士隐要退隐下去,他在印证人世间的所拥有的东西刹那间化为乌有,烟消云散。
甄士隐的故事是在带出故事以后,他忽然对梦里看到的太虚幻境领悟了,生命完全是空的东西。所有的故事从英莲开始,带英莲出去的佣人叫霍启。书中第一回甄士隐的家族故事纠缠在许多的跟神话的梦的故事以及他醒过来后抱过女儿的逗玩中。
甄士隐见女儿长的越发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抱上逗玩,又抱至街上看热闹,回来时见一僧一道,疯疯颠颠,挥霍谈笑而至。看见怀抱中的小英莲,那僧大哭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舍我吧,舍我吧!”。
那僧是在点醒甄士隐,可他听不懂,当然也很生气,不耐烦,自己一把年纪得的千金,那么疼爱,怎么舍得。便抱女儿要进去,结果那僧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是说你现在这么娇生惯养爱女儿,太傻了,菱花(香菱)日后会遭受一个雪(薛蟠)的人的不断折磨,你要提防元宵节后,和这么疼爱的才三岁的女儿的缘分将不再有,一切都灰飞烟灭。
这其实也是一个隐喻,是在点醒甄士隐,可他还是听不懂,就像是梦里的牌坊跨不过一样,因为领悟不到。那什么是命运?有人说,命就像是一辆车,运像一条路。如果一辆豪华的车开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是命好运不好;一辆普通的车开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命不好运好。像香菱,一个出自富有乡绅书香世家的一个小女孩,因为自幼被人贩子拐卖,从此她的一生悲惨不已(命好运不好);而香菱家的一个小丫鬟娇心,因为对被甄士隐邀去家里做客的穷书生贾语村多回头两次,贾语村发达后娶她为妾,一年后生了儿子且大房病逝,被转为正室,从此荣华富贵(命不好运好)。
两个鲜明的对比,曹雪芹把命运诠释的淋漓尽致。三岁的小英莲一生的命运,也被这首诗讲了出来,可惜谁也听不懂。
甄士隐听得糊涂,又好似明白,心下犹豫,欲问来历,见二人已去无踪影,却悔之晚矣。
又见隔壁葫芦庙里住着的一个穷书生贾化贾语村走了出来,跟他打着招呼,甄士隐遂把女儿交给奶妈,邀请贾语村家里做客,知贾语村因上京考试,苦于没盘缠,甄士隐惜才,便资助贾语村五十两银子,说择日送他启程,可贾语村银子得手,便招呼未打一个,当天收拾行李去了(无情无义之人),甄士隐知道后也不计较,随他去。
一忽间的功夫,甄士隐从梦中的与神仙交谈到梦醒后一僧一道的出现,真的事情隐去后,贾语村,说假话的人的出现。我们都知道,《红楼梦》中的人名都是谐音,甄士隐(真事隐)原名甄费(真废)、娇心(侥幸)、霍启(祸起)、封肃(风俗)、贾语村(假语村)原名贾化(假话)、贾政(假正)等等,是说自甄士隐出家之后,真的事情掩盖了,以贾语村出场为代表,一个用假的语言来讲人间的故事。人们都在为一些假的虚的,无实际意义的身外之物劳碌着,却忘了人性的本质存在。
自此,小英莲悲惨命运开始,家族命运也要改变。元宵节晚上,仆人霍启带英莲街上看灯,小解功夫英莲被人贩子拐跑。甄士隐夫妇半世得一此女,日夜啼哭,差点寻死。谁料祸不单行,葫芦庙中炸供,致使油锅火逸引发火灾,烧了整个一条街,甄家就在葫芦庙旁,也被烧为瓦烁。无奈中只得变卖乡下田产去投靠岳父封肃,岂料所带碎银又被封肃两年功夫盘剥殆尽,且讥辱不停,急贫怨痛中,忽见疯跛道人又来了,嘴里唱着《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
只听疯跛道人满嘴的: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了,须是好。士隐听出了一份心酸和无奈,士隐本也是有宿慧的,心中早已彻悟,说要解注这首《好了歌》,道人笑道:“你解,你解。”
士隐便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郭子仪七子八婿都为朝做官);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道人拍手笑道:“解的切,解的切。”士隐便说“走吧。”将道人肩上褡裢抢过背上,飘飘然跟着疯跛道人去了,再没回来。
小英莲被拐了后,人贩子怕她露出口风,被毒打到忘了爹娘忘了家乡。后几经贩卖,被养到十岁左右又卖给一姓冯公子为妻,本是一桩好因缘,谁知还未等到三日来娶,人贩子高价又卖给了薛蟠为妾,薛蟠为了霸占英莲,活活打死冯公子,惹上了人命官司,当然薛蟠没事,自有人给收拾摊子。自此这女孩子被薛蟠带回家,被妹妹薛宝钗改名为香菱,后又被薛蟠自我、骄横的老婆夏金桂改名为“秋菱”。只因她认为世间万物只有她的桂花香,不允许香菱有“菱花”香,她也想暗中挑衅宝钗,因为香菱的名字是宝钗起的,而宝钗何等聪明,不屑跟她计较,是家里唯一无视她存在的小姑。宝钗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知书达理,才高八斗,聪慧灵秀的情敌林黛玉。当然这是后话不提。
在四十八回,一个偶然的机会,因为薛蟠的不堪、胡做非为,被正直、侠肝义胆的柳湘莲暴打一顿,自觉无颜面见亲戚朋友,便提出跟他家总管南下学做生意,有一年时间。香菱不用再伺候薛蟠,被细心、周到的宝钗带进大观园居住,一直以来,宝钗最懂香菱、知道她对大观园里的这些少男少女们丰富生活的向往,她想加入。
香菱住进了大观园。这么多年香菱从一个苦命的被卖来买去的女孩熬到终于有了机会完成她生命中的一个梦想:读书、写诗。后来我们看到香菱学写诗已经到了一个痴狂的地步,茶饭不思,觉也不睡,一门心思在想怎么写诗,怎么起承转合,怎么押韵,怎么去背王维、杜甫、李白,去充实她自己。而黛玉一点一点的把自己学写诗的心得、技巧和意境表现,都一一的教给了香菱。让她先从王维的五言律诗开始,到杜甫的七言律诗,再到李白的七言绝句。而香菱从不会写诗到摸索写诗再痴迷写诗到最终梦中得到八句最棒的诗。旁边的人都在感叹:她真是通灵了。诚心所感,最后连神都感动了。
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在这个青春王国里,每个人的生命都有某种自负和自己对自己的疼惜,有自己对自己生命存在意义的一种价值感。香菱的生命是在卑微的生命里,但她不觉着她的生命一直在一种堕落的状态,尤其在前面贾赦(为了收集几把扇子,看上了穷的叮当响的叫石呆子收藏的扇子,据说是绝品。便让儿子贾琏去弄,结果石呆子一千两银子一把也不卖,最后被贾雨村设局说他拖欠官银,把扇子充公,敬献给了贾赦,并把石呆子丢进监狱,不知死活,贾琏只回老爸一句:“为了几把扇子弄的人坑家败业,不算能为。”被他老爸痛打一顿,足见贾赦“玩物丧志”。)、薛蟠的不堪之后写香菱学诗这段特别有深意的,对比其他两个男子,香菱变成了一个对生命有追求的人。曹雪芹真的很看重女性的,在整个家族男子腐败堕落里,还有女孩子的性情、个人的追求在里面。
香菱住进了大观园,很高兴,她央求宝钗教她学写诗,宝钗说先去拜见园子里的姐妹,打个招呼再学不迟。香菱在拜见黛玉时便流露出想学写诗的愿望:“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了,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最大的造化了。”黛玉很高兴,自告奋勇当起香菱的老师:“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也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幅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对黛玉来说,写诗没什么难的,因为自小书香世家长大,从小就练习写诗。但对香菱来说,虽然也算书香之家,但她三岁人贩子拐走后被买来卖去,根本没机会读书认字,更别说学习写诗。所以黛玉教给她“启承转合”,讲诗的立意,“写诗重在立意,如果有好的意境,词句都不用刻意修饰,出来便是好诗,这叫‘不以词害意’。”香菱也说出自己以前看古人写诗技巧上的一些疑惑,听黛玉如此说,便点头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都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说:“正是这个意思。”聪慧的香菱,一点就透。
做文章、写诗如此,大概生命也离不开起承转合。在诗歌文化的对仗中,有春就有秋、有山就有谷、有百年就有千古;但在生活中,我们会看到很多相对的东西,你会看到“一”的短暂,也会看到“千”的长久,看到“日”就会看到“月”,看到“光明”就会看到“黑暗”,看到“山的阳刚”,就会看到“水的柔软”是对立也是合的关系,是一种和谐。
黛玉做起香菱的老师教香菱写诗,可贵的是这些女孩子彼此之间互相爱护。没有等级、身份、地位差别,只是结了一个师生缘,老师全心全意的教,学生一心一意的学。
看着黛玉教香菱写诗,就想起小时候父亲过年给村里人写对联。每年都是在腊月二十七、八就开始写,一写一整天,房子里的炕上、地上甚至院子里也摆满了写好的对联,来写对联的人有的甚至直接带整张红纸过来,放下后打声招呼就走。父亲边写边裁纸,还要有人来拽着纸写,最后再把写好的对联上的墨晾干后,一幅一幅收起来,不能混淆。我们兄妹们只好轮流免费给父亲打工,因为不情不愿,就老想着父亲什么时候收工,我们好出去玩,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因为对联多,也不懂对仗,所以在收对联时老出错,有时分辨不出就胡乱收了。父亲收工时通常要检查的,发现错的重新整理并给我们讲上联如何对仗下联,再加上对应的横批,才算是完整的一幅。那时小,学习的主动性没被开发,根本就没认真听过。现在想想,错过了多好的学习机会,假如能有香菱的志向,能有香菱的用心、韧劲,别说有老师专门教了,拽几年对联纸的功底,恐怕也有写诗的门道了。
再如书法,父亲的字虽然不能说写的多好,但十里八乡都是知道的。如果我也喜欢写字,就凭帮父亲拽几年对联、认真看父亲写字的功底,现在捞起笔,也会有几个漂亮的字出来。今年过年回家,跟二哥、小弟三人没事说喝点小酒,过年嘛。弟弟随手拿起烟盒,写上我们三人的名字,准备做小游戏玩。我看他的字依然苍劲有力,飘逸洒脱,我也写了,笑问他俩怎么样,二哥笑而不语,弟弟翘起了嘴角,意思就这,还天天练?随后缓缓的吐出一句:我们几个,只有大哥写的“董”字那才叫一个好看,看着他写的字浑身都舒坦。短暂的沉默,我们三都不说话了,大哥因为病痛,英年早逝。可他们的确都写一手好字,包括妹妹,写的硬笔字常常在她们学校举办的钢笔字比赛中得奖。我想这恐怕也源于小时帮父亲拽对联的功劳吧,因为虽然干同样的一个活计,各人的爱好和用心不一样,受益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