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春天的午后，父亲从单位回来，拎着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直奔奶奶房间。
哥说：“看见没，父亲有多久没回家了，这是又给奶奶买好吃的了。”
我说：“走，看看去，看父亲买了啥?”
我和哥趴着窗户往里瞧，瞧见父亲正从兜子里掏出一大袋动物饼干，一包绿豆糕，还有一些奶糖。只听父亲说：“妈，我这次去北京特意给你买的动物饼干和绿豆糕。你快尝尝，是不是你之前吃的那个味。”
奶奶高兴地打开动物饼干包装，拿出饼干吃着，一个劲说好吃是那个味。
奶奶喜欢吃独食，爱显摆。每次父亲从外地回来，都会给奶奶买一些她喜欢吃的零食。当父亲拿给奶奶时，奶奶都会锁进她房间里的老式红木箱子里，一把大铜锁头明晃晃地挂在锁鼻子上，但挡不住里面飘出的香味。有时奶奶不在屋，我和哥有几次真想拿锤子给砸开，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却不敢付诸行动。因为对于奶奶我俩可惹不起，要是惹火了她，那还了得，第一不让的就是母亲。母亲也不知道是咋想的，总是处处维护着奶奶，还纵容父亲给奶奶买好吃的，穿好的。她说：“妈辛苦了一辈子，现在是你应该孝顺她的时候了。你怎么对妈好我都支持!”
有几次，哥背后发牢骚说奶奶坏话。母亲听到了，抄起擀面杖就要打哥并说：“你不许背后嚼舌根子说奶奶不好，奶奶是家里的功臣，吃点好的穿点好的都是理所应当的。你是个男孩子更要懂得感恩，以后你要像你爸一样有个男人样，担起家的责任。”
那几年我家过的日子是苦的，每天早晨稀粥烂饭加几根咸黄瓜，也不抗饿。每天上到第三节课，我肚子就会饿得咕咕叫，没有心情再听课。有一次我在课堂无精打采打瞌睡，还让任慧老师抓了正着，罚我站了一节课。那天，我还犯了低血糖，下课铃响一刻，实在站不住一下就摔倒在地。任慧老师吓得急忙叫了校医，给我抬进校医室，输了液我才醒过来。
从那以后，我每天上学前，奶奶会给我和哥兜里装几块动物饼干。到学校后下课期间我会掏出饼干，一块块端详着饼干图案里的小动物，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我同桌王小虎，每次看我吃饼干都会拿眼睛死死盯着看。我转脸看他时，他会急忙把头转过去，但一会儿还是会忍不住偷偷看。有一次，他看我吃得香，竟然眯着眼睛把鼻子凑过来闻。为此我狠狠打了他一耳光骂了句：“流氓!”
任慧老师把我俩叫到办公室。王小虎说他不是耍流氓，只是想闻闻我吃的动物饼干是啥味，等他长大了能挣钱了给他母亲买。我当时被他说的话震撼了，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任慧老师听后没批评他，反而还表扬了他，说王小虎这孩子有孝心，有出息。
我后桌李燕偷偷告诉我说，王小虎的母亲是个傻子，每天都会去垃圾桶捡垃圾，捡到啥抓起来就吃。每天王小虎放学她都会站在学校外等王小虎。王小虎对他妈很好，有几次他放学看到有的同学取笑他妈，他都会跑上前挡在他妈面前喊道：“她是我妈，你们不许欺负她!”
有时惹急了，他会抄起地上的石头说：“我看你们谁敢上前，我就对谁不客气了!”
王小虎的父亲在我家附近一个锅炉房烧锅炉，来回上下班都穿得脏兮兮黑乎乎的。有几次开家长会都是他来开的，居然还换了规规整整的衣服，洗了脸，胡子也刮了，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王小虎学习很认真，每次考试在我们班都是前几名，任慧老师很喜欢他。
那天回到家我把王小虎的事说给了奶奶和母亲听，奶奶听后哭得稀里哗啦地说：“孩子太不容易了，有个傻妈还那么懂事，知道刻苦学习。我们真应该帮帮他。”
母亲还狠狠地训斥了我，不应该不分清红皂白就动手打人家。其实我也知道自己错了，我就对奶奶和母亲说：“我明天去学校上学，把我吃的动物饼干分给他一半，让他拿给他母亲也尝尝。”
奶奶听后一下乐了说：“我孙女懂事了!明天我给你多拿一些饼干，你好拿给王小虎同学。”
那天我拿了奶奶给的动物饼干，下课时分给王小虎。王小虎看我给他饼干，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相信地反复问：“真的是给我的吗?”我点了点头。
他高兴地拿着饼干就跑出教室，冲出学校，对站在学校外等他的母亲喊着：“妈!妈!你快尝尝，这是动物饼干!”
他把手里饼干小心地放进母亲嘴里，不停地说：“好吃吧。等我以后有能耐了，挣钱了也给你买。”
王小虎说他以后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刻苦学习，以后上个好大学，然后挣好多好多钱，领他妈去各地走走。他说他妈一点都不傻，还会给他和他爸做大包子吃呢。
“你妈成天捡垃圾吃，做的包子也不会干净好吃。”李燕说。
王小虎说：“我妈那是捡垃圾里的一些人家扔的不要的废品，她用卖废品的钱给我交学费，买新书包。”说完，他拿出他新买的书包和我们看。
第二天，王小虎还真给我们装来几个野菜馅的包子，里面加了猪油和油渣的，同学吃过都说好吃。王小虎说包子是他妈包的，是他妈和他爸一早去后山采的灰灰菜，采回来摘洗，焯水，他爸特意去集上买了肥肉炼了猪油，放了油渣。是他妈让他给同学拿来的。他妈说了，如果吃得好，她还会给同学们做。春天的野菜多了去了，他妈会做许多种野菜馅呢。
二
夏天到了，父亲给奶奶买的糕点奶奶会转移到我家地窖里。她说地窖里凉快糕点放久了也不会哈喇，一些奶糖也不爱化。
奶奶爱吃甜食，但奶奶做过体检啥都几乎正常。一些老人存在的什么血糖、血脂高问题，对她都不存在，所以她说她可以放开了吃。我和哥知道她是给自己找托词，爱吃就吃呗，又是你儿子心甘情愿孝顺你的，我母亲纵容你的，我和哥才不敢有意见。再说了母亲也说了，奶奶是家里的老人，就应该吃在前头。我和哥我俩吃还在后面呢，我们才不会和奶奶计较呢。说是这么说，我和哥有时看见奶奶又下地窖那个红木箱子里放好吃的，也确实馋得慌。但奶奶每次都把木箱锁头锁得死死的，我和哥只能看着干着急。
那年大舅突然来到我家，领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女朋友。那时村西头老杨家种了许多西瓜，西瓜不像现在西瓜那么大，但很甜。西瓜熟的时候，我们村里人都会去他家买西瓜。每天大舅会去老杨家买一个西瓜，村里有个水井，水井很甜也很凉。然后放到井水里镇凉，两个人一天晚上啃一个西瓜。
我和哥离老远看着，馋得直吧唧嘴。哥说：“咱俩去和大舅讨块西瓜吃吧。”
我说：“不行!妈说了大舅的东西不能要!”
母亲说大舅突然来承德完全鬼迷心窍，本来他在东北有固定销售采购工作，又有个指腹为婚就要结婚的女朋友。谁会想到他不知怎么就和这个长得不咋地的女人好上了，并辞了工作来到承德。女人每天都来家里找大舅，每次来，大舅就去老杨家买瓜，两个人一个瓜，吃得干干净净。
我说：“有了，大舅女朋友不是爱吃西瓜吗?就说明爱吃甜食。咱俩告诉大舅地窖箱子里有糕点，奶糖，大舅肯定会给他女朋友想办法的。”
果然我说了之后，他女朋友就撒娇地说她想吃市里的糕点、奶糖。大舅为了他女朋友也是豁出去了，直接进了地窖砸了大铜锁，拿了奶奶不舍得吃的北京老式糕点和奶糖，分给了女朋友还有我和哥。我们几个坐在水井边，一边吃着，一边听大舅吹牛皮，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半夜。
第二天奶奶发现她的箱子被人把锁头砸开了，第一就怀疑是大舅干的。她拄着拐棍直接冲进大舅房间，把正在睡懒觉的大舅揪了起来，并把母亲也叫到她的房间。她没好气地吼着大舅，让他立刻马上卷铺盖滚蛋!她说她忍了大舅很久了，不管不顾爱抽烟，每天房间一股臭烟味。居然还招惹一个那样涂脂抹粉不正经的女人。大舅急了对奶奶嚷道：“她不是不正经女人!不许那么说她!她是帮助过我的好人。好人!”
原来大舅一次来承德联系业务，结果被人灌醉了酒出了小酒馆就睡在道边。大舅醒过来时，发现身边的一些重要证件还有钱包都被人拿走了。在他走投无路无路时，是一个路过的女孩领他去了当地派出所报了案。女孩看大舅无处可去又没钱吃饭，就请大舅去了她家里。女孩家里只有一个父亲，母亲在生下她时得了产后风去世了，是她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养大的。她十八岁时，接了父亲班。赶巧的是大舅联系业务部门正是女孩的所在单位，女孩是这个单位的车工。在女孩的热情帮助下，大舅很快就办好了业务，回东北前，当地派出所还帮大舅找回了丢失的证件。
回东北后，大舅的女朋友不知从谁那听到大舅许多流言蜚语，不分青红皂白和大舅闹起了别扭，大舅怎么解释，怎么哄都不行。本来刚开始大舅就不咋同意这门亲事，完全是姥爷私自做主给定的。为此，大舅一赌气就辞了工作，去女朋友家退了亲，就来到承德。他找到这个帮她的女孩，说要娶女孩结婚。女孩也喜欢大舅，看大舅是动了真心就同意了。
奶奶了解了事情经过，原谅了大舅。并对大舅说：“人家在你危难的时候帮了你，咱们绝对不能忘恩。这个女孩可交。女孩不是喜欢吃甜食吗?我也爱吃，以后我儿子给我买了甜食，我就分给她一半。”
奶奶还几次给姥姥和姥爷通电话帮大舅说情，最后姥姥和姥爷也不生大舅的气了，还选了一个好日子特意来承德给大舅操办了婚事。
三
秋天的一个傍晚，母亲从工地回来，给奶奶买了一大块冒着热气的猪头肉。奶奶看见猪头肉，当时就乐得合不拢嘴。她说她就稀罕这口，有些日子没吃猪头肉了。母亲说这猪头肉的是村西头老于家卖的，他家在市里有个熟食部，专门卖一些猪下货，一个礼拜会在村里卖一次。买一次不容易，排了好长的队，才买上，所以母亲多买了一些。奶奶那天也是高兴就让母亲给我们饭桌上切了几片，我和哥三下五除二就给抢了精光，剩下的奶奶全部锁进了她的红木箱里。并说，留着慢慢吃。
前院孙刚刚经常来我家玩，他父母在外地打工他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爷爷身体不好，常年卧床，是个药罐子。他父母汇过来的钱几乎都给他爷爷治病吃药了。他每次来我家都爱去奶奶房间问候奶奶，然后和奶奶坐一会。奶奶说这孩子挺有礼貌，懂得礼节。我和哥知道，其实他喜欢闻我奶奶木箱里糖果食品味道。记得每次他从奶奶房间出来，都会咂巴着嘴说：“你奶奶箱子里面一定装了很多好吃的，味道好闻极了。”
那天奶奶把猪头肉锁进去之后，孙刚刚更是去了奶奶房间不爱出来。第二天，他实在控制不住问我奶奶，：“奶奶，你这个箱子里是不是有熟肉呀，有股过年的炖肉味。”
奶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孩子来我房间是馋了。奶奶就打开红木箱，把里面的好吃的一一拿出来，还给孙刚刚揪了一块猪头肉。哥问奶奶：“你对外人咋那么慷慨，对我和小妹怎么这么抠?”
奶奶说：“刚刚父母长期在外打工，得不到父母疼爱，孩子多可怜呀!你们父母每天都在身边，有父母疼爱，多幸福呀!”
奶奶的话说得没错，孙刚刚父母一年才回家一次，也就有数的呆上那么几天。孙刚刚说他就想他父母，如果他父母天天在他身边，即使吃糠咽菜他都愿意。他每次来我家，只要他去奶奶房间，奶奶都会给他抓几块糖，或者给半块糕点。
那年深秋时节，孙刚刚爷爷去世了。他父母在城里租了房子，把他和他奶奶一起接走了。
四
寒冷的冬天，奶奶的红木箱子被放到了院里的柴房里。父亲和母亲，依然会给奶奶时不时买一些她喜欢吃的零食和糖果。奶奶呢，把吃不了的就锁进里面。奶奶说冬天天凉，放一些糕点一些糖果存放时间久。结果有一天，这个红木箱子却丢了，不知被谁偷走了。奶奶说：“偷箱子人一定是外来咱们村里的人。”
父亲按照奶奶说的，开始找寻那个红木箱子。一天还真找到了，箱子在山上的土地庙里，被人砸开了大锁头，里面的一些吃的都被掏个精光。箱子还好没有损坏，父亲就把箱子抱了回来。父亲说偷箱子的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因为父亲下山时看见一个秃头穿着大褂的半大孩子正上山，他看见父亲抱着箱子，吓得扭头就跑。
村里人家那些日子也丢了不少东西，听说后都准备上山找那个和尚算账，说啥也不能让他住在山上。奶奶却拦住了那些村民，奶奶说：“那个孩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咱们不能落井下石呀?”
随后奶奶和几个村里人一同去了山上，找到那个孩子。他说他就是附近不远的和尚，只是他们那个寺院几个月前发生了火灾，他师傅和院里的主持，不幸落了难，剩下的寺里和尚就各奔东西了。他没地方去，看土地庙能住人，他就暂时住下了。只是他饿得实在没办法，就去村里偷了一些吃的。那天无意中发现奶奶的红木箱子，就打开了吃了里面的一些食物。
奶奶了解了情况，就回家里拿了一些铺的盖的，村民又给拿了一些粮食油盐。父亲还给垒砌了炉灶，小和尚就住了下来。
腊月的一天，北风呜呜地刮着，奶奶莫名其妙肚子疼，送进医院就被送进急救室。结果没过一天，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奶奶就去世了。去世前，她嘱咐母亲如果她这次扛不过去了，让母亲一定答应她把她的红木箱子给她带上。她说，这个红木箱子是她结婚时，她娘家陪送的礼物，带着她父母的爱。她来承德时，儿子和媳妇总是如疼爱孩子般给她买她喜欢吃的，她都放进这个箱子里。这个箱子装的不仅仅是食物，而是亲人们对她的爱。儿子和媳妇对她的孝呀!她这辈子知足了。她要走了，她要把这份爱带到那边去，那样她才不会感到孤单。
奶奶出殡那天，那个小和尚身披黑色袈裟赶来给奶奶送葬。母亲把那个红木箱子装满了奶奶生前爱吃的食物，放进了她的棺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