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没有一个地方,名声之大,传播之广,能比得上这个小城。因为一首歌曲,因为王洛宾,因为大风和满街乱跑的石头,因为这里有年轻漂亮的姑娘,所以,达坂城早已风靡世界的各个角落,这不足为怪。可以说,达坂城早已是全世界的达坂城。
去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总会找到用不同字眼和细节组成的感觉,这些感觉慢慢地构成一个层次不同的达坂城,让她成了一座我的小城。
记得第一次去这里,是在20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新疆的天气干燥暴热,让人有种停车休息乘凉的愿望。我们是开车去敦煌出差,初次路过了全部都用黄泥巴盖成房子、石头堆成院落的达坂城。停下车来,说是为了乘凉喝水休息,实际上是想看看这里的大姑娘,就是因为车子放了一路的《达坂城的姑娘》歌曲。姑娘倒是有很多,晒黑的脸蛋子,爽朗的笑声,几许都穿着花布长裙、提着牛奶桶乱转街的,就是长得没有电影和歌声里那么漂亮。倒是这里的维吾尔人喜欢做生意,大车小摊,把一条不大的小街弄得情调满怀。街头摆着大小不同的西瓜、甜瓜和说不清什么名字的瓜蛋子,街边上一排冒着羊肉油烟的烤炉子,随便一块布都会摆满不同菜果的小摊,还有用高低不同声调唱着歌、说着俏皮话,挤眉弄眼的维吾尔族小伙子。他们戴着花帽,摇头伸手跳着舞,活泼得像人间天使,会做生意,会说喜欢话,让不想吃饭的我们,也高兴地坐下来吃上几串羊肉,喝上几杯土啤酒,用满足吃喝的行动,支援一下当地的经济建设。
回来时,还是在这里停下吃饭,然后逛农贸市场里。终于看清楚了一群没有化妆、保持原始状态的小姑娘。别看这里的小姑娘野性率真,虽然皮肤黝黑,却个个牙口洁白、眉目传情;说话办事,计价还算帐,甚至张嘴大笑起来的模样,都透着一份聪明人才有的可爱,无形中赠送给人们一份特别阳光的温暖。后来,去的次数多了,认识了很多这里的人,就慢慢地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反常。阿达西的爽朗,老阿帕的温暖,小古丽的热情,卖芝麻烤馕买买提的围裙,修靴子的达吾列和他顺溜的白胡子,买水果的克里木长着长长的睫毛,美女茹仙的嘴角有一对深深酒窝,细长的小辫子会告诉你她是结婚还是未婚。还有在市场里特别会标榜自己的红脸大叔,他说她没结过婚、没进过美容店,所以,他的羊肉也和他一样,特别好吃。
这才是真实的达坂城,没有虚伪,没有假装,有事说事,没事调情,根本没有汉族人之间礼貌客套的多余话。
所以,我对达坂城的第一个字眼,就是真。活出真实细节的,就是人!一个人,有着没有装饰过的真情,往往最有力量!
达坂城的风早早就已很出名,就像达坂城的名字和达坂城的人。没有多少人能够忘记身在风中,如何顶风而行、怎样顺风而走时拥有的快乐心情。无处不在的风,一年四季的风,穿堂入室的风,热情得就像这里的亲人,让你终生难以忘记。只要你出门出现在街上,被它们发现,它们都会立即围在你的身边,给你唱,给你跳,像老朋友那样寸步不离,再热情点的,会替你洗脸,帮你梳头,调皮地掀开你的裙角,甚至撩开你的衣服,让别人看到你白嫩鼓起的大肚皮。
再去仔细观察一下环境,才觉得来一趟这里并不吃亏。生活在这里的人才是智者,智者会让自己活得有趣,然后才去活出价值。只因一场场从不断流停步的细风粗风,从年初到年尾,这里的歌声会随着风传得很远。只有夏天时,所有的风才会歇上一口气,吃顿美食,喝口小酒,然后继续刮。因为如此,这里让每个人的心情变得宽阔通直、变得平和不急。
风,能让新到这里的每一棵树,变得和土著的所有树木一样,学会低着头弯着腰,侧着身子变成同样弧形的弯曲,流线自然如弓。风让河流里的水面,变成满河的曲形波纹,遍地的绿草一马平川,所有的旗帜一个方向,全城的房子一种颜色;男人的声音都散着父性的磁性,妇女的面孔都娇艳如花,老奶奶晒着太阳面带慈善,小姑娘瞅着生人会含羞捂脸,小男孩的眼睛个个清水般明亮,小狗的吠叫变成一种声音,街边的小鸡崽们,天天都会刺着羽毛排成长队……这是风在达坂里的杰作。
庄稼长在风里,人活在风里,风在滋润人间。风在这里就像阳光,就像空气,就像从不断线的炊烟,更像灶台上谁也离不开的面粉和清水。风,要刮多少天,明天刮不刮,只有老天爷知道,还有你自己知道,只是谁也不说,因为谁也说不清。管它风大风小,不论风红叶绿,与风不可说风,风里全是折叠的秘密。
只有流动在风中的风流,才能流传万古。达坂城,算是一个据有风流历史的地方。
总结出的第二个字眼是情,细节是风,风在情里走,情在风中浓,没有风的情,没有风和情的结婚,风和情都活得苍白乏力!
小城内外最多的东西是石头,田野里的,河滩中的,戈壁上的,铺在路上的,心底留的,都是石头。风吹石头走,石滚天地响,在这里有时并非神话。风在这里经年不去,吹刮万年之久,从而让这里的万物,在时间里凝固不动,成为十年前的,百年前的,千年前的样子,至今保持一样的集市,一样的人,一样的食物和一样的农具。王洛宾老先生的歌曲里,每次提到达坂城时,就不能不提石头,除了年轻可爱的姑娘,石头也是他的情人!没有石头,就无法成就这座小城,更无法成就他的艺术精神!
满河的石头,遍地的石头,因为小城而留下、变得有用,它们与水为伴,与树为友,与人为善地相处着。石头盖成房,糊上一层黄泥,可以住人情爱,可以男女睡觉生孩子;石头垒成墙,可以靠着墙壁唱歌,让邻居们为像隔墙鼓掌;可以养羊养牛养狗养鸡生活无忧,悠闲地听早晨的河水,听室外鸡鸣狗吠,可以唱出心中的情歌,把美丽的姑娘娶进新家。
用石头筑城铺渠,又再次写出了另一部大写的历史。自汉唐之际,就在达坂城区域的白水涧,筑起了以军事为主的乌拉泊古城。古城落坐在险要的地形中,紧锁天山深处一条狭窄的通道,成为进出中原大地、出入乌鲁木齐的南大门。城西的稳定,则可保内陆王朝万年无虞;城东的通畅,则可与甘陕蒙藏保持交通睦邻,实为古代管理乌鲁木齐的行政中心。清代以后古城才散兵收戈,逐渐没落成村野农夫的耕田,变成长满葵花、小麦、玉米、瓜果和土豆的家园。据说,从南方发配新疆伊犁的林则徐,就曾经在这里督军修渠屯田,富民、强兵、固边,慑敌,硬是让几近颓废的清王朝,苟且地延长了几十年残损的时光。从此,让中华民族的历史在塞外大地上,留下一行行用石头记录千古风流人物的足迹,留驻着朝代更替后依然寂寞堆垒的遗址象征。
石头,比人活得更长;时间,比石头显得更硬。坚守在这里的人,用比石头还强硬的心灵,抗拒着冷入骨骼的严寒风雪,抵御着窥视中原王土的强敌顽匪,守护住天山脚下最大一片疆域。
达坂城给我的第三个字眼,就是石头,最大的细节是硬。就是从一份份坚硬的守望间,让我突然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只有活得比石头还要硬,人的生命才会显得更有力量。
如今的小城,不再是风吹石头走,人在风中行的记忆,而是别具人间风情的新兴城区。曾经荒凉无人的戈壁沙漠,耸起座座高大的白色风力发电机,用绿色的能源填补着蓝天白云的空白;泥屋、石院、河沙路换成高楼小区水泥路面,满处花草树木清水流动供行人驻步乘凉;曾经荒芜的野地古城,被重新修复一新,成为富有地域特色的历史文化旅游风景区;本是农家围桌自食的柴窝铺大盘鸡,正随着新疆美丽的歌曲、穿越戈壁沙漠漂洋过海,变成世界旅游者们特意要寻访的美食佳肴。
吃着,喝着;看着,听着;想着,念着。菜市场人声喧哗,街道边美女如潮,小饭馆放声高歌,公路边烤肉飘香;还有半夜醒来时分,灰驴在安静吃草,夜鸟却突然间清脆啼叫,惊颤着树梢上半个月牙的安静。感受着生活的真实细节,透过风中的清凉,给坐在石头上发呆的人一份执念,让我有种想继续重活的念头。
从这座绿树丛中的小城奔跑而出,又追着歌声从四处汇聚在这里,风中的人、城边的树、细语的河和沉默的石头,在人心中被重新唤醒,贴切的真情和清凉的硬质,让古老的小城,在越发年轻的面容里,变成一个喜欢美、追求爱、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他们会带着你一起去看星光、去看圆如大盘的月亮,去看河中央荡漾的碧波,去朝年轻的女孩眨巴着眼睛吹起口哨。
这才是真实里的达坂城!等你老的时候,也许会忘记她的名声,却无法不喜欢她身上每一处敞亮的细节。
二〇二三年六月十一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