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人生

【箩筐】队屋祭(散文)

作者:千秋万里   发表于:
浏览:78次    字数:4992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90篇,  月稿:0

  一

  每次回故里,我都会特别留意村里的队屋。这些年,由于没人打理,它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前些时,两个山墙倒了,房顶上的瓦也垮塌了一半。昨夜,风雨交加,我听到几声轰隆的巨响,这一次,队屋想必是彻底地垮了。

  晨早,我来到队屋前,残砖碎瓦散落一地。仅存的一段不高的残墙,还能依稀辨出“三合大队二小队”字样。队屋,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走完了它的人间历程。

  队屋不远处,是村里集资新盖的一栋小阳楼。其建筑有派,装修豪华,好不阔气,它是村里人的文化娱乐场所。

  迎面走来国庆哥。他是我们三合村二组的组长,既是我孩童时的玩伴,又是本家的兄长。打算返城的我,正要向他告辞。他说:“别,就冲着这队屋,咱兄弟俩也得好好叙叙旧。”

  晚上,国庆哥家的小院,月光朗照,霜白一地。小酒桌就摆在竹篱笆旁边,鸡黍具呈。兄弟二人,把酒面圃,畅叙旧情。

  队屋的历历往事,便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二

  一个长方形的大台桌上,围着一群年轻人,他们正捣鼓着一个铁方盒。盒子上,一根尖细的针,划在一片黑色的转盘上,它终于发出了美妙的声响。这是童年的我,对队屋最早的记忆。后来知道,那是生产队一台手摇式留声机,唱的正是《公社是个常青藤》。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这“队屋”的第一印象,便和“公社”联在一起了。“公社是个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我对公社也有了形象的感知。

  六十年代初,生产队请来一位烧窑师傅,教会了队里人用黄泥巴搭砖、用柴火烧窑。有了砖,队屋由原来的三间扩建成了一长排的六间。长长的队屋后墙,洁白一片,上书“人民公社好”几个大字。这成为队屋不同于民宅最显著的标志。

  队屋前面,是一片平整的打场。再往前,是养活二小队几十户人家的一片宝贵土地。

  打场的西南角,贮立着一颗老柳,上挂一块长长的钢板。当铁锤用力砸上去的时候,发出浑厚的声响。出工收工,邻村的钟声同时响起,这成了它与众不同的地方。每到这个时候,社员们召之即来,纷纷走向田间。

  童年的我,一直以为人民公社自古就有。而听钟声出工,以钟声收工,村民们严密的纪律性,我也以为是亘古亘今的。后来读到”农业合作化”以及“人民公社化”相关的文章,才知道我国对农村实行社会主义改造,农村由个体农民到合作化到成立人民公社,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举措,而且正是发生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这我才知道,农民,几千年来,由纯粹的个体经济到进入生产队这样的集体经济,这也算得史无前例了。

  老家的习惯是社员们清早就出工,干完一阵活之后再回来吃早饭。趁着这个时间,当天必须要处理的家务事都得麻利地做完。烧火做饭,洗衣晾衣,喂猪喂鸡,把家里的谷子、小麦搬到太阳下晒,等等,这是人们最忙碌的一段时间。队里的钟声一响,人们一刻也不得迟缓。母亲常常是一边往出工的路上赶,一边对我吩咐着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完的家务事。有的社员还一边啃着苞米,一边追赶着出工的人群。

  那时候,村里的墙壁上到处写着“爱社如家”“一心为集体”这类话语。社员们是否真的把集体当作自己的家,至今也说不明白。但队里的钟声一响,它就像战士们冲锋陷阵的号角,谁也不敢落后,谁也不甘落后。

  生产队是农村最基本的集体核算单位。田地共享,耕牛、农具、肥料等生产资料全部共享。队里收成的好坏,社员们吃香喝辣或忍饥挨饿,几十户人家,全捆绑在一个锅里。别看社员们农闲时有些散漫,一到农忙,大家就紧紧地绷起弦来,拧成了一股绳。白天,午饭就在田头吃,有时候还要挑灯夜战。就连我们这些刚上学的孩子,一旦队里忙不过来,就连忙停课。

  天刚蒙蒙亮,队里的钟声就响了。水香伯就从村东头喊到村西头:“男劳力一律挑粪,去浇长厢地,妇女们鋤东嘎头的草,学生伢捉虫去啦——”我便在腰间系上母亲织布用的纡子篓,随伙伴们赶紧下地。水香伯是老队长了,队里哪些活最紧急,哪些活可以缓着点,他心中那本账明明白白。眼下春暖,正是天螺(老家管蜗牛叫天螺)繁殖的时候,它拼命地吃着正要扬花的麦秆还有麦地里套种的棉苗。这时候,队里就来一个大突击,老人孩子,全部上阵,一律捉虫。

  有一年,队里遇上了好年景。遍野的棉花,千朵万朵,在一两个太阳日,竟全部爆开,真有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田野铺成白茫茫一片。这到手的好收成,一旦下雨,就前功尽弃。队里紧急求援,小学便整班整班地来到队里突击捡棉花。那年月,村里人不知“包子”为何物,竟将那纯粹的白面馍说成“包子”。镇上有一家,这样的“包子”作得极好,松软耐嚼,有一份浅淡的甜味。中午,队里派人买回满满两箩筐,每个学生两个。学生们能吃上镇上买来的“包子”,这就算难得的上好午餐了。

  三

  队屋也留给我们许多苦涩的记忆。

  那年吃公共大食堂,我刚刚记事,模模糊糊有些印象。灶坑就挖在队屋里,大铁锅置在正中央。开始还顿顿白米,红火了一阵,后来连玉米糊也喝不上了。听姐姐说,有一天,我端回一个二两装的小瓦鉢,三下两下,将那清汤寡水的高粱粥喝得干干净净,却仍然死死把住那空空的瓦鉢不放,只呆坐在门槛上泣哭。母亲见状,一阵心酸。无奈,只能拿我常挂在嘴边的歌发些怨气,她操着一口浓郁的汉阳话:“唱唦,‘公社是个长青藤’呢。”母亲的话,后来被当作经典,姐姐们常常学着她的腔调,讲述着被我听了无数遍的故事。

  队屋打场西边,是生产队沤肥的一个大坑,老家叫“粪塘”。灶膛里的灰烬,还有实在不能吃的菜根菜叶,都放在那里沤肥。那年,生产队种了一大片包菜,社员们辛亏有这些包菜填肚。粪塘里堆满了包菜根。年幼的邻家妹妹,出入无完裙。从太阳升起到日头落土,就一直卧在那个粪塘里啃着那些包菜根,吃完了睡,睡醒了吃。这是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队屋给我最深刻的印象。

  二小队人多地少,年终分洪,社员的工分单价,全大队从来都是倒数第一。穷得在人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穷归穷,逢年过节,该乐还得乐。那年过年,家家户户拆下门板,在队屋打场上搭起了高高的戏台,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戏。这可是有名的省城楚剧团来的戏班子。宽阔的打场上,挤满了四面八方赶来看戏的人。这一下可为二小队撑足了面子。这里有父亲的一份功劳。父亲是生产队大木船的掌舵人,木船在汉江里上上下下,常出入省城。他认识楚剧团一位管事的,那人叫张关权,说起来还是我们张家的族人。请剧团来唱戏的事,一说就成了。

  因为这事,父亲又常常向我们说起他的一桩糗事。那年,在省城的一个码头集市,父亲摊开小竹篮里的十几个鸡蛋,叫卖着五分钱一个。忽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路过,那人正是张关权。父亲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他看看蓝子里的鸡蛋,左想右想,终究不舍得相送,只得将草帽沿低低扯下,以破帽遮颜。好多年以后,父亲说起此事时,仍是一脸的愧疚。我暗自埋怨父亲的不近人情。可是,那年月,上好的土鸡蛋,母亲不舍得给我们吃,一点点积攒起来,为的是换点买油盐酱醋的活钱。若是平白地少了一份收入,父亲是没法向母亲交待的。我知道,父亲绝非小气人,他的无奈和窘迫,是逼成的。

  四

  队屋的故事,并不都是苦涩的,也有的给我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早年,村子冷清,尤其到了夜晚,更显寂寥。不知道是谁说起的头,人们开始在队屋打场上一场接一场,天天讲故事。那时候,打场上还真是像歌里面唱的,“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还真是“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大人们讲故事。昨天听财喜哥讲《聊斋》,今天听旺青叔说《水浒》。村里的桃嘎爹,识得不少字,不知他从哪里弄得一本《西游记》,便着了迷,横看竖看不知有多少遍。用他自己的话说,书里的字,他倒背如流。每到晚上,村里的男女老幼,聚集在打场上,他就手摇大蒲扇,端起说书的架势,把唐僧、孙猴子、猪八戒讲得绘声绘色。

  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那几年,村子里更显热闹。各种形式的小规模演出,如自编自演的表演唱,还有大家喜闻乐见的湖北大湖,快板书等,随处可见。晚上,队屋的打场上,三根大竹竿一支,挂上一盏用尿壶灌上煤油做的灯,就成了一个演出场所。这些小型节目同样让我们看得津津有味。财喜哥的快板书《说百子》,是他最拿手的。“话说一对可怜母子,母亲手提破蓝子,蓝子里一个破罐子,罐子里一双烂筷子……”这些节目让我至今不忘。

  早年,电影还不普及,公社的幻灯组,不时地来队里演出。一个不大的方匣子,里面藏着灯,往桌上一放,射出一片光柱。每㩙一块玻璃进去,队屋的白墙上就会出来一张颜色鲜亮的画图。这足以吸引我们的好奇心。还有对着扩音器的真人配唱,自编的词,讲着画图里的故事。有赞扬生产队好人好事的;有讲英雄模范人物故事的,如焦裕禄,雷锋,王杰等人的感人故事;也有宣传科学种田,普及农业生产知识的顺口溜。配唱是两个人轮流。二姐有一条好嗓子,歌唱得好,被抽到公社幻灯组。在我的心里,二姐永远是唱得最好听的。她的“幻灯有十好,生产少不了”的段子,我至今还能哼哼。

  二小队虽穷,可队屋不失宽敞,常被大队的文艺宣传队借作排练场。有段时间,无论白天黑夜,队屋里鼓乐声声。大队宣传队十里八乡有名,一台节目下来,总能叫人津津乐道。那年,宣传队在公社范围内,第一个演出了《红灯记》,那演出的阵势,颇为壮观。方圆几里,人们慕名而来,看戏的人黑压压一片。

  不过,他们的作法也常常招来非议。有时候,地里的活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照样关起门来,加紧排练。老人们实在看不过眼,骂道:“狗日们的,穷快活!”我却不以为然。村里每回唱戏,我就跟过节似的,从搭台开始,见扯起了红红绿绿的大幕布我就兴奋起来,到晚上点亮煤气灯,再到锣鼓响起,胡琴拉起,我便激动不已。一连几天里,我都会沉浸在欢乐之中。于是,喜欢看戏的我,便偏偏这样想:穷,咋就不能快活呢?富有富的快乐,穷有穷的欢喜,都是快乐,只是快乐的形式不同罢了。人们对于快乐的感受是没有区别的。

  若是遇上好年景,社员们见天喜笑颜开。队屋里大囤小囤,囤囤冒尖。黄的是麦子、谷子,绿的是蚕豆,白的是棉花。这时候,队屋里最令人欢喜的事,就是隔三差五地分这分那。分大麦,分小麦,分蚕豆、分黄豆等等。

  夏收的小麦和蚕豆,算作国家拨给社员三个月的口粮,队里按人口分。其余的按工分分。当队长喜气洋洋地高喊:“各家各户,分麦子啰——”我便赶紧拿出箩筐或大叉口(能直接挑的大布口袋),早早地排上队。这时,会计总是把账本摊放在大家面前,各家各户,应分多少,一目了然。称秤的人,不管哪一家,也是尽量地平望一律,力求公平。

  五

  说起公平,那些年里,队里还真没有做出过有失公允的事。生产队的大木船,不停地来往于乡村和省城之间,送疏菜去,运肥料回。从船舱里起粪,转往队里的粪池,数队里所有农活中最脏最累的。大粪不光臭,且特别沉。挑上满满一担,下船的时候要走过一段晃晃悠悠的木跳板,再爬一道又高又陡的河坡,个子小的自然有些吃不消。即使在吃大锅饭的年头,队里还是有些好办法,比如计件记工分。一来可以按照个人的实际能力,体现出力所能及;二是奖勤罚懒。社员每挑一担,领取一个牌子。或在队屋前摆上一块黑板,以打“正”字的方法计数。这一招也不知道谁想的,你看,那“正”字方方正正,恰好五笔,计起数来一目了然。到后来,干脆将每一担过秤。这样做,似乎不近人情,但是,这里看不到丝毫的特权和不公,大家都能接受。

  五娃叔人小力气大,平日,队里的脏活累活样样舍得出力。挑粪计件计重量,他也同样走在前列。三清叔倒是人高马大,都知道他平常善于偷懒,这一下来真格的,他就原形毕露了,他只得甘居人后。

  那个年月,即便穷,也穷得光彩。谁也不会以不正当的手段,牟取劳动所得以外的收益,而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希望以多挣得工分来获取报酬。

  队屋前常贴着一张工分榜,每个社员的工分,月有小记,全年有总计。有一年,队里的梅香姑姑,全年出工竟一天也没有落下,出勤得了一个大满贯。妇女中,她的工分自然摘得头筹。三姐从来都是队里的积极分子,各种奖状贴满了她的房间。她的全年出勤率也不低,可回到家里,她还是不停地赞叹,好个羡慕梅香姑姑。若是回头一想,当年一个工分值,好则五六毛钱,差则两三毛钱,出勤少了一两天,能有多大差别?可是,您还真别小看了当年青年人的觉悟程度,她们的心里,还真是鼓着一心为集体的那份劲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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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散文 箩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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